观看——持续和平等(下)
观看——持续和平等(下)
文/张献民
白补旦漫画,图片由作者提供。
观者分类
我按上文的序列列出四种观者。
A,大众
a,分众
b,集体小众
c,个体小众
其中前三种是集体观看,最后一种是个人观看。观看行为的社会性在前三种中是显性的,第四种我称之“虚妄”的另一个理由是它的个人性只建立在隐藏的社会性的基础上,这种社会性我似乎可以称为延后分享,是个社交网络的概念,从而区别于前三类的集体观看,集体观看是一种实时分享。再做个比喻:集体观看是与对白同时的字幕,延后分享是看一遍原版没字幕的,再读一遍翻译过来的对白本(显得比较有病,但好奇的人试试吧,挺好玩的)。
集体实时分享似乎是放弃对文本个性的选择,而只是对类型的选择,或者是对宣传规模的选择。更重要的是它放弃对分享同伴的选择,就是盲目约会并相信消费场所为A做出的人群选择。消费场所选择的方式在假设的自由经济中由影院地段的房价、周边商圈、附近聚居人群属性等决定,在实际情况中受管理部门政策控制、影院营销策略控制的可能性也很大。
个人延后分享对文本好像有更强的选择性,但更重要的是对分享的同伴有着更强的选择性,这后一个选择有时是被网站设计者预先设定的,但也基于b/C身份合一的观者做出的选择。这个选择的链条效应在传统中被称为口耳相传。
但如果集体实时分享的观看环境和节目不是院线的选择而是这个集体的共同意识并且他们内部有办法恰当“代言”做出选择呢?而且社会容忍他们在选择之后还聚众观看呢?那么上述两种分享模式的属性可能出现颠倒,因为个人延后分享仍然可能只是M/m和网站共谋操控c的一个结果。
口耳相传的传统形式与大众传播的差别是,传统中的点对点形式只能以加法或减法计算,而大众传播的效应是以乘法或除法计算的。后者的原因具体在影像观看中分析的话,既是A与M的力量极端不平衡,也是资本主义数百年发展经营起来的高效率,甚至在二战之后的当代传播社会中这种几何增长效应本身也是是“大众”的定义。口耳相传在网络时代的复活可能改变传统的加法/减法效应,尤其在所谓“即时微媒体”中链接链条可能将口耳相传也变为与大众传播一样的几何增长。这种快速增长只是一个推广手段,本身没有道德色彩,甚至也不一定就具备革命性,但它正在经由即时微媒体使得个人媒体普遍化,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个人媒体逐渐缩小与大众传播在传播链条中的差别。
非网络的口耳相传作为一种传统传播形式的值得关注的另一理由,是我认为一个有限范围、自给自足状态、充分交流、内部循环的传播状态是反抗社会层面力量不平衡的第二种方式。就是似乎可以达到b或C与m甚至M之间的非奴役关系:想像起来那是世界大同的局面。但它没有表面那么虚妄,是上文中的集体小众方式的一种。
相比于前一种,即C的选择,遥控器和显示的时间线,这后一种可能可以实际达到力量平衡的方式,我试图简称为乌托邦状态。从各个社会和个人层面上,这都象过分理想从而不应该存在的状态,而且其实际条件也可能从来没有允许任何组织或活动达到过。
白补旦漫画,图片由作者提供。
力量均衡或非奴役而有乐趣方式的可能性
这个仿佛只在理想中存在过的乌托邦状态可以以以下方式描绘:
人群有限,所谓同党状态,历史中的东林党是一个大群体的例子,竹林七贤是个小群体例子;
这个有限的人群有趋同的社会行为、文化背景、甚至社交习惯,他们可能分享类似的饮食或创作,如都喝高度白酒或都喜欢在秦淮河上吟诗,这是向心力;
这些人有机会定期聚在一起切磋他们喜欢的东西、并且骂娘,骂的对象从皇上到蚊子,这是向心力的具体实现。
所以以下几种人不可能进入乌托邦:觉得孤独不可耻的人,比如宅男腐女;没文化没爱好的人,比如既不练书法也不去公园跳扇子舞的退休者;无语者,比如相声里说的“我早就看出来了我就是不说”。
这个状态其实对外部环境的要求大于对内部环境的要求。外部环境大概的条件如下:
没有正在闹暴力革命或农民起义或大饥荒赤地千里;社会在某种张力的挤压之下,因而大众传播比较扭曲或根本不存在(古代很难说有大众传播从而压力释放的方式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总比较古怪);但这种压力不至于紧绷到少数族群、少数派群体、意见空间、个人腾挪余地为零,就是在高压之下存在某种社会宽容度。
这种社会宽容度在对历史的阅读中可以在竹林七贤时代被描绘为政权对士族的让步、以及外族压力迫使知识分子-统治阶层群体适当释放内部压力,在东林党的情况中可以被描绘为明末在对宦官等过激施政行为矫正中、在对起义压力和外族压力中,政权对知识分子群体的适当让于公共权力。这种状态也或许可以合理地被描绘为现代性中的后屠杀症状,即在大脑内部的运作中屠杀创伤部分被纠结式麻痹之后另一个部分被迫更加发达,以及为了达到这个补偿性的发达,大脑对于其内部区域性分工的严格性的适当让步。
这个有限群体存在的社会理由既基于其内部传播的无限性、也基于其社会传播的有限性。这类似竹林七贤的生活方式是不被别人模仿的,甚至他们自己出于“高雅”的理由拒绝被模仿,如认为他的音乐无法被继承;而在东林党的例子中,缺少的是马克思主义,就是毛泽东批评的他们无法与劳动大众相结合,所以他们虽然发展到了几万人、几乎达到了啸聚山林的效果,并且形成令人生畏的力量,但在军事力量面前不堪一击,而且后来的知识分子也无法复制这一系统。
这样的有限群体内部传播的无限性是它上升为乌托邦的前提,而社会传播的有限性是社会和政权对它的宽容的基础。
这是类似“小国寡民”的状态,中国的历史中一直有小群体有这样的努力,当今这样的自给自足无限交流小群体主要以网络方式存在,但线下部分、或称见面活动也是常见情况,并不局限于影像观看领域。
在国内独立电影的集体活动中,云之南最接近这样的小规模乌托邦状态。具体描述如下:
——它不拒绝大众传播 ,但也不依赖大众传播
——内部创作交流接近最大值,比如下一次集体活动中有人会把上次他征求过别人意见的作品拿出来,再比如在假设中所有人看过所有人的作品,就是在内部可能实现观者的个性与均质的统一
——创作者与观者的身份经常在互换当中,任何一个观者都可能变成一个作者,这个说法的反向是观者群体与作者群体等大,即在内部可能实现创造者的个性与均质的统一
——社区感非常强
在乌托邦方式之外,我还观察到一种新兴的、可能统一b与m身份的方式,特征有三个:对即时微媒体的模仿,假设一切都可以电子化,建立在成本确实为零的基础上。
这可以被描绘为某种极端的“窦唯化”,就是在音乐的作曲阶段到个人电脑录制阶段之间不再需要其它创作或“工序”,不用经过与别人的切磋(从而区别与小国寡民状态的内部无限交流)并且可以省略掉合作成员或演奏场地等各种可能需要费用。
我简称这种方式为“个人媒体式”。这与乌托邦状态同样不可能是一个彻底达到的目标,是影像作品流媒体化的一个倾向,几乎意味着取消拍摄,因为影像制作即使抛弃演员、也需要购买一张长途车票去马克思毛泽东意义的劳动大众当中,所以个人媒体方式需要假设彻底的后期化。
个人媒体不仅不需要大众传播,而且拒绝大众传播(相反,集体活动无法拒绝大众传播,只存在大众是否传播的问题),甚至可能以大众传播为创作对象。这样的现成例子是王我的《折腾》。《折腾》本身是对瞬间、即时分享的模仿,但却是一个标准的延后分享,完全后期化,但无法完成b与m的身份统一。
个人媒体式的影像创作现在刚露出了一个头,是否在与观看的关系上可能持续可重复地创造另一种力量均衡、是否在流媒体的短平快和影像文本传统的厚重之间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目前完全不清晰。但它可能的点对点传播特征包含着b与m之间可能的力量平衡,也是对乌托邦状态的缺乏大众沟通的一个补偿。
如果试图建立对应关系,在这社会力量可能均衡的游戏中,在非奴役状态但不放弃创造或观看快感的游戏中,乌托邦状态可能达到的是b与m身份的统一,个人媒体方式可能到达的是C与m的统一。即:
b=m
C=m
从而回应本文开头提到的可能出现的在100%交流前提下:
Z=z
有关奴役状态与乐趣的关系,应该说明的是在我的概念中,奴役既然是个不平等状况,所以必然是非均质的,当中奴隶主有着相对于奴隶的乐趣,而奴隶也被迫必须找到自己的乐趣。而非奴役状况由于是个平等的状况而必然可能导向某种均质的无乐趣状态,因为如果没有差异,如何有乐趣?此问题讨论的困难和悖论,有点像说无神论者的信仰。所谓无神论者的信仰,在一定的知识分子范围内是个可以接受的概念,更不用说在理论上是完全成立的。所以类比起来,一个假设中观看/创造文本之间的平等状态如果确实可以来临的话,无法否认那当中还会有创造和观看的乐趣,即使我们达到某种后现代的身份均质。这或许可以被描绘为第三维空间,作为在观看行为中一直生活在奴役别人或被奴役状态下的我们,好像生活在二维空间,不大有能力预见那种乐趣的确切模样。
是否可以假设乌托邦状态不是一个稳定的态而是某种过渡状态?它是否可以在压力消解中“变态”为某种通行的b和C共同的分享、并可能依赖网络保留下无限交流的某些特征?鉴于俺们历史中这种压力一直没有能够采取消解的方式解决而是采取爆发的方式(嵇康被杀头,他的朋友山涛做了普通公务员,孙登得道升天做了神仙;东林党随着它激烈反对的南明的消失一同消失),这个理论问题现在肯定没有答案。
此潜在的答案是这个乌托邦中快乐的每个人要以自己的社会实践去寻找的。
白补旦漫画,图片由作者提供。
注释
代码:
A/a:原始而朴素的大众观者,后者可能中断观看行为
b:认为自己对影像文本有选择的小众观者
C/c:孤独的观者,大写是他们的总称,小写是指一个具体的孤独的观者
M/m:影像文本的编码者,俗称创造者,大写的认为他们为A代言/立言,小写的不认为他们为A代言/立言
Y:单个影像文本的整体
Z/z:影像文本信息和信息量;大写指编制入一个单独的影像文本的信息整体,小写指一个接收者个体接收到的单个影像文本信息/信息量
其它奇怪术语(按正文中顺序):
影像信息批量抵达:创作者的创造物以接近数据流的方式经由传播媒介抵达观看者的感知。
约翰·福特式/希区柯克式:不可中断播映中观者中断观看的两种心理效应。前者的文本方式使得观者可以凭借生活常识和普及版电影知识补足缺席的部分;后者不仅不可以,而且此缺席部分会使观者对他没有缺席部分的理解也出现偏差。但两种的共同特点是观者对信息抵达的纠正都不是由观者决定的、而是由影像文本决定的。
附加值识别系统:我用来描绘俗称的八卦。指一个M作为交易/交际网络中的一个点的非本体特征系统。
文化识别系统:指八卦之外的m特质。主要是个体的本体特点和影像文本的影像本体特点。是附加值识别系统的相反对应物,但在文化批评中两者也常互相补充。
线状态:指人的存在中依附于其它个体形成的点的状态,传统中称为机会主义者或随波逐流者或循规蹈矩者的状态,其几何特征是不断从一个点奔向另一个点而且无法在任何一个点长时间停留。线性存在者是信息的携带者和传播者,但不是信息的创造或编制者。
点状态:指人的存在中可能形成的自由状态就是作为人海中一个具体的点它不奔向任何另一个点,它只是“漂浮”在网络中,从而有很多线穿过它而构成网络,而这个漂浮的点也经由线性存在者的穿越而阅读打了折扣的别的自由点状态的部分信息。点状存在者是信息的原始编制者,是所有流通的信息的来源。线状态和点状态是一对相对的概念,我试图以此对概念构筑人际网络的全局,并设法梳理信息生产和流通的分工。
遥控器或显示的时间线:是这两种机器功能或程序的实指。代表着观看中C握有的所有权力。在C握有的所有操控方式中,本文重点议论的是中断和快进。
集体实时分享:众人在一个空间观看一个播放器一次性播放出的一个影像文本。
个人延后分享:在个人孤独的观看中,分享缺乏的不满足感促使c寻求评、推、顶、踩、灭等各种分享方式,这种分享一般滞后于文本阅读/观看(也有一边看一边狂推/狂踩的,但被c推或踩的是c刚看过的那个片段)。这种方式继承了口耳相传的传播传统。
乌托邦状态:集体实时分享超越影像文本播放的时间成为一种全面的分享,在追求身份均质的同时达到物我一致的瞬间。由于过分理想,必然几乎不存在,即使存在也只是短暂的、局部的。这反过来可以定性为所有集体文化活动应该达到的那个精神目标。或许可以形象化地描绘为在点状态和线状态中,某个足够短也足够长的时间段内很多但总量有限的点会聚于一个点而后又爆炸式的分散开来。
有限群体内部传播的无限性:在一个人数有限的共享群体内部可能出现对有限文本内部交流值无限大的情况,就是通宵达旦酣畅淋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最后大家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也确实被大家都听到了。是文中乌托邦状态的一部分。
个人媒体式:指以模仿或非常接近个人媒体的方式制作和传播影像作品。这部分尚在定型当中,因为个人媒体的成型还在一个非常活跃而变动的状态中。但可以看出它是反对乌托邦状态假定的内部无限性,个人媒体式的影像传播信赖的是不设定边界的无限传播状态。但由于它瞄准的是C而不是任何可描绘个体,以及无限这个特征本身的虚拟性,这种信赖的盲目可能在影像文本的传播中将个人媒体的方式实际等同于大众媒体的方式和效果。
(全文完。原文刊载于《当代艺术与投资》2011年第5期“影像”栏目,版权由《当代艺术与投资》杂志和作者拥有。)
作者介绍:张献民,南京人,狮子座。独立电影批评家、策展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出演电影《巫山云雨》《颐和园》《举自尘土》。著书《一个人的影像》《看不见的影像》。2005年成立影弟工作室,联合制作剧情长片《街口》《糖》《鸟岛》《金碧辉煌》《孩子》《大雾》《青年》《盒饭》《老驴头》《老狗》等,纪录片长片《风花雪月》,短片集《暂停》《青国青城》。2010年创办画天青年电影扶持计划。任香港、台北、釜山、云之南、中国纪录片交流周、广州纪录片大会、飞帕、克莱蒙费朗、西安、首尔数码、Ebs、鹿特丹、凤凰纪录片等电影节或大赛评委,任亚洲纪录片基金评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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