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长篇小说《自渡舟》连载（五）
作家档案
平静，80后，籍贯辽宁。自幼行动不便，因残无法入学。长期坚持写作，完成二十万字长篇小说。有小说、诗歌、散文作品见于《飞天》《甘肃日报》《中国残疾人》《兰州日报》《华夏文明导报》《人生十六七》《自强文苑》《岷州文学》《文风》《自强》《牛河梁》等报纸杂志。部分作品获得各种奖项。多年来在文学的世界里探索生命与真理，不断思考人生价值与存在意义，喜欢从哲学的角度看待世界，向往佛学修禅。平生清净，一无所求，唯修心性，以文会友。
太阳已经悄悄落山了，暮色笼罩着整个大地。苍茫的天际如同一张银灰色的网，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来。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淡蓝色的烟雾飘过屋顶的上空，慢慢与暮色融在一起。
不知过去多久，文晴才把眼睛从书上移开，因为她看不清书上的字了。她慢慢爬过去开灯，乳白色的灯光温柔地照亮了每个角落。这本书并没有她想像的那么好看，里面讲述很多作恶的人受恶报下地狱的事情。文晴把它当成小人书去看，倒觉得很有趣。整整一下午，她看完七八个故事，书页也翻过了大半。她感觉有些累，就把书页往后乱翻，希望后面能有更精彩的故事，可是她却在最后的一页中，看到几句三世因果经文：
今生瞎眼为何因，前世指路不分明。今生聋哑为何因，前世恶口骂双亲。今生驼背为何因，前世耻笑拜佛人。今生拙手为何因，前世造孽害旁人。今生跛脚为何因，前世拦路打劫人。
莫非自己前世也做了什么恶事、造了什么恶业，今生才落下了残疾？文晴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像个罪人。她虽然不是佛教徒，也没有接触过佛法，但经文上所说的好像与她有着某种关联。从小到大，她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世界上有那么多健康人，为什么偏偏她就是残疾人呢？当她按这种因果逻辑思维下去时，那个困扰她的问题，似乎得到了一种解释。尽管这种解释与科学和医学都无关，但她却找到了心理上的平衡，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健康人，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残疾人。
晚饭时，姥姥提起今天送书的佛友，说他全家信佛，一家人都吃长素。姥爷吃着饭，也不言语。吃完便把桌上鸡骨头倒进狗食碗里，毛毛赶紧凑上前去叼起骨头就跑。文晴的目光跟随毛毛溜出好远，心里却一直在听姥姥说话。“对了，下午他走的时候，又给你留下两本书和几片光碟，让你没事时看看听听。”姥姥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指着电视柜上的东西说。文晴下意识朝那边看了一眼，下午她只顾看书，佛友什么时候走的，她根本不知道。
大概三四年前，姥姥因为文晴总是爱哭，而且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像林黛玉似的，就去找人算命，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来历。算命先生告诉姥姥，文晴这孩子前世是龙女，因为贪恋红尘偷跑出来，投错了胎，所以才会落下残疾。算命先生还说，只要姥姥请观世音菩萨像回家供养着，这样文晴的哭病就能好了。姥姥信以为真，特意从几十里外的姑子庙，请回来一尊开过光的观世音菩萨，每逢初一、十五都会上香拜佛，虔诚供养。文晴对此不以为然，每次姥姥让她拜佛时，她总会找借口躲避，甚至还讥笑地说，菩萨又不是医生，不能治她的病，更不能让她心情好起来。因为在她看来，那就是一座泥塑木雕的形象而已，怎么会有神迹呢？
尽管文晴现在对佛法讲的因果处在一种似信非信的状态，但她心里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她宁愿相信自己前世做了对不起他人的事，才会落下残疾，那她就不会觉得活得委曲活得冤枉了。这是她从来没有接触到和感受到的，或许她从来都不知道除了医学之外，还有那么一种说法可以解释她的残疾。而这种解释好像和烧香拜佛无关，和求佛保佑也无关，却与心灵有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似乎得到一种安慰，这让她的心感到很舒坦。她觉得那尊泥塑木雕的佛像并不能说明什么，佛菩萨是不是神、能不能治病这也不重要，关键是有那么一种说法，可以抵达她的痛楚，抵达她的内心深处，去解释一个她也许永远也想不通的问题。
吃完晚饭，文晴一只手托着下巴，坐在椅子上发呆，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她有点不敢相信，但她的眼前确实多了几本书。她感觉灯光有些温暖，甚至在她眼中呈现斑驳的色彩，封面上的字迹也变得漂亮了许多。她有些累了，可她还是下意识地翻开一本书的扉页，她觉得书里面有更深的东西在吸引她。直到9点半姥姥喊她睡觉，她才合上书。
这几天，文晴特别希望那位佛友能够再次到来。她想问问那个佛友，佛到底是人还是神呢？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文晴把那两本书都翻烂了，可她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日子一天天地过去，那个佛友却没有再来过，这让文晴觉得好像某些事物断了线索，心里难免有些失落。然而她的思想却从未停止，她喜欢把未知的事物融入想象中，在心里创造着属于自己的声音，这样她便觉得这一天没有白过。
在文晴的心中，原来神佛都是在同一个范畴，都是迷信。但是看过那两本佛书之后，文晴的思想逐渐发生了变化。她觉得佛和神好像不是一回事，佛应该是觉悟的象征。于是她想，如果佛是人的属性，那么神迹就是不存在的；如果佛是神的属性，那他只会看到世间的苦难，而不会感知众生的疾苦。换句话说，如果佛是人的话，那他说的佛法就是与人性想通的真理；如果佛是神的话，那他对众生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种施舍与怜悯。
现在她在书中认识的释迦牟尼佛，他叫乔达摩·悉达多，是古印度迦毗罗卫国的太子，给她的印象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神。佛陀有名有姓，他有爸有妈，他有妻子也有孩子，他也经历过生老病死。佛陀坐在菩提树下开悟以后，并没有在众人面前呼风唤雨，大展神威，而是把自己觉悟到的法告诉了五位比丘，度化了他们。这让文晴很感动，她看到的佛陀是有血有肉的，是饱满和鲜活的，她感觉到的佛陀亦是亲切的，可爱的。这让文晴自然而然地把对佛陀的印象，与烧香拜佛的行为区分开来。
文晴在自己的思想中得出佛是人的结论，心中颇为得意，甚至有些兴奋和激动，以至于那份失落感早已烟消云散。所以她觉得有问题等着去问别人，还不如问自己呢，因为只有自己思考出来的答案，才能让自己最为满意，就像佛陀自己证得的法。
生活还在继续，每天都是柴米油盐和吃喝拉撒，似乎一切还是那么繁琐和乏味，只是他们谁都没有发现，文晴心里多了一点内容，脑子中多了一些可以思考和探究的东西，这给她的生活带来几分快乐。可是文晴转念一想，这又能代表什么呢？这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只是看书，认识一个叫释迦牟尼佛的人。就算他是个觉悟者，那他也无法真实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不能帮助她改变现状。这时，她又想佛要是神就好了，那么佛可以来到她的身边，神手一挥，把她变成一个健康漂亮的女孩。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荒谬，又感到十分好笑。
整整一上午，文晴就这样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脑子里塞满各种与神佛有关的理论和说法，一个个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有种力量，强迫她去想那些问题。她终于熬不住了，猛然摇了摇头，好像想甩掉一切的杂念。她把注意力转移到窗外，忽然发现门前的苹果树已经开花了，树枝上吐出嫩绿的新芽，这让她眼前一亮，感觉到了一片春意。她的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好像心里的冰冷已经随着那个漫长的冬季过去了，她现在伸出手去，就能触摸到一缕温暖的春光。
打开影碟机，文晴把一张碟片放了进去，房间里很快响起了一曲宁静的梵音。这首大悲咒她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但是每一次听，给她的感受都不相同。从最初喜欢的曲调，到后来跟随着哼唱，她觉得这些听不懂的梵语，就像她心里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想法，即使她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理解。那就跟随佛的咒语一起念诵吧，或许在时空之外，还有能听得懂的人。她想，或许那个人就是佛陀。
不知是被梵音陶醉了，还是被自己念诵的勇气给感动了，文晴就这样念着唱着，心情十分舒畅。她从音乐中感受到一种力量，让她能够平静下来，不再去想那些经常困扰她的问题，包括她的残疾。她想在这乐曲之中去接近佛陀，因为当她确定佛陀是人的时候，她觉得佛陀和她是相近的，她甚至想，如果佛陀在世，那他肯定会和自己成为好朋友。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忽然打开了一扇窗，心里是那么地敞亮，仿佛有很多只蝴蝶在她心中飞舞，很像窗外的春天。她用心感受着春天，所以，这个春天对她来说是与众不同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