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灯灭了,他点亮的所有灯都还在
我能诚心欣赏的人不多,他算一个。
欣赏之一,他的思想,他的研究,他的著作。这个不必我说,只引几句:
你们年轻人自己要努力,要自己把自己当人,不要盲目服从权威。每个人要争取自己基本的权益,不要随便被人剥夺了。如果人家给你“恩赐”,给你点好东西,你就感激涕零,这就不太好了。
人就应该量才适性。
人不能光为自己着想,我们念中国书,受中国文化影响,不能只管我一家,其他就不管。因为小时候受影响,有社会责任感,但是责任感也不能无限膨胀,膨胀到连家都不顾了。起码的责任是对家里人有承担,这以后才有余力为公家做事,这是很简单的人生道理,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中国才能够慢慢走上现代社会,只能求一点一点地变。
古人今人中好多人我都很欣赏,很尊敬,但我不觉得我要崇拜某一个人,想变成某一个人。我怎么可能变成爱因斯坦呢?爱因斯坦是一个个体的生命,我也是一个个体的生命,为什么要做他呢?
在这个时代我能做什么,那就是做自己。尽力完成自我,同时也知道尊重别人,这是所谓“博学知服”,即做一个有尊严的知识人的最好办法。
欣赏之二,他的做派。
义不食周粟,节不踏足沦陷区。他做到了。善始,善终。
多少外籍华人,当年多少爱恨情仇,到老了,架不住乡情难耐,诱惑者的花样翻新,到底还是回来了,回来或饱餐周粟,或成为黑衣裳的一道闪亮金边。
他践行自己的思想,坚守文化遗民和精神流民的本色,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是“士”。
而且尽己所能,保护其他流民,为飘零者提供一箪食,一瓢饮,风雨中短暂的身心安顿。
王国维痛失家园,唯有一死。他却能张开羽翼,只因从“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先生那里,继承来一份光明的底色,有了信仰般不可救药的积极乐观,和老僧般的沉静淡定。
欣赏之三,他的离世,是我最向往的方式之一。
C先生、J先生,是他多年老友,平時不時通通電話。7月29日,C收到他新著,即打電話,他當時不方便接聽,說過兩天再通話。8月1日香港時間上午10時二人通話,談了幾分鐘,只是互相問候,他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老朋友都走了,能和你說幾句話真好。
12時(美國時間午夜)他與J公通電話,時間不長,也就是問候,重復老朋友說說話真好。J覺得有些不正常,因為以往不會那麼晚時間還打電話,而且他說話的聲音也不太對,但沒有多想。
淩晨,夫人發現他已安祥離世,遵照遺願悄然下葬,住在紐約的兩個女兒回來,處理完後事,才告诉他的一二好友。
骂人常说,你不得好死。这句话切中要害。地球上活生生几十亿人,最后能好好死的,不多。他跟朋友告别后安然而逝。家人也默契,不惊扰任何人,清清爽爽,洒洒落落。好生,好死。
何况,那个日子还有意思。一个人的思想能对抗一个国家的军队吗?森森的枪口上,可以插上一朵花。
他是点亮我的人之一,我也可以点亮别人。火不灭,灯常亮,未来就还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