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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

2017-04-27 张秋寒 故事馆长

1

她刷牙时朝外瞄了一眼,那老姊妹两个正在天井里拣韭菜说闲话。门开着,二人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逆光中显得绰绰不清。她们喜欢开门做事,觉得青天白日关着门像家里有鬼。她说:“那大城市里门对门都不认得又怎么说。日子是自己的,关起门来自己过。”任月萍不屑,说那是大城市的规矩,和她们不搭噶。
凡事,她们都讲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有街坊路过,看到她泊在门口的车,朝里问道:“白露还没走啊?”
任月萍说:“她还连着请了几天假呢,在家歇歇。”
那人大约又要揣测,久不露面的她在家待这一阵子是做什么。就像阅兵放假前她跟老姜请假一样,老姜也要多问一句为什么请这么久。
她说:“我三年没休过长假了,我就想休息休息。”
老姜脱口而出:“胡说!”意思是,他哪回出去度假没有带她?那一次光光在巴黎就逗留了半个月。他不点破就算了,真要讲明,她也不是没嘴回——和他出去,本身就是工作。
她说了实情:“我有个高中同学九月六号要结婚了。我要去出礼。”
外人听到她同龄人嫁出去的消息大多一惊一乍。老姜只是轻轻点头,说好,你去吧。在躲避关键话题这一点上,他真的纯熟得不能再纯熟了。大事他历来都有春风化雨的本领,对小细节却斤斤计较。没过一会她就听到他在电话中发怒,好像是主办方打错了席卡上的名字。
她劝道:“算了。老姜,老蒋,听起来都不是等闲之辈。”

2

她到堂屋里来吃早饭。一碗粥,一钵豆瓣酱,两只蒸饺,还有一根重新加热过所以不太脆的春卷。他们家还在用吊扇。她从小就不喜欢,老是担心它会掉下来。事实上,她也的确看到过教室的吊扇掉下来砸伤学生的新闻。
任月萍说:“你四姨奶奶前一阵子送了一瓶自己腌的咸瓜子来,你要吃到碗篮里拿。”
她摇摇头,也不管她看没看见。
任月珍够起长长的颈子,看她穿了什么衣服:“要我说还是家来的那一天穿的衣裳好看。那个红颜色抬皮肤。”
她正好吃完了,收拾了碗筷到院子里来洗:“穿红的去,人家不说么——这女的大概急死了想要嫁人。”
任月萍低头冷语:“你是不急,你要急哪能到今天。”
任月珍一转头见她脸上有愠色,立即做拦停:“好了喂,说这些话还有什么用。”她帮她妹妹整理好了最后一把韭菜,站起来捶了捶后腰,说要家去了。任月萍说:“你带一把家去吃吃。”任月珍说:“我不要,家里现成的。老太婆还种了那么些冬瓜,不吃全要烂了。我弄不动,白露有个车子,马上到我家拖两个来你们吃。”临走想了想,又吩咐她:“见见呗,谈得来就处处,谈不来也不碍事。”
她老早就跟家里说过,她的事不要她们插手。任月萍忽硬忽软,一会儿暴跳如雷摔她的电话,一会儿又温言细语慢慢规劝。
“你姨娘也是一片好心,听媒人说有这么个人,连忙跑过去打听,一听工作不错,家里条件也不错,人也不是二婚,赶紧跑来告诉我。她一片好心啊,你不要拂了她一片心。”
她听到“不是二婚”,一阵哭笑不得。到了今天,她们大概以为她只能找一个二婚的了。也是到了今天,她们还没有放弃对形式和门面的追求。
再落魄也有底线——她倒又有些钦佩她们了。

3

照道理,头一天结婚,第二天回门,里里外外有一大套繁文缛节的。但是听说她下午要从镇上到城里来相亲,栗颖还是坚持要来陪她。
栗颖坐在副驾驶上画眼线,像是她自己去相亲。她问栗颖这样跑出来,家里人还有陈伟会不会生气。栗颖说:“我就这个性格,他习惯了。不习惯也不会和我结婚。”
栗颖手上的戒指换回了原先那只玫瑰金的。昨天在喜宴上,她一直说钻戒太重,戴得不舒服,现在看来,倒不是炫耀。想想也不需要炫耀,陈伟包下一整座酒店的排场在这小县城里就足够别开生面了。只可惜始终是土豪,人前背后讲话总是不过脑子,到处嚷嚷:“我又不是公务员。做买卖的,纪委也查不到我头上。”
栗颖在花台上和他相拥相吻,泪流满面。后来到包厢补妆,一进门就拍拍胸口呼出一口气:“我的天,我刚才害怕死了,我就担心我哭不出来。”化妆师是个小年轻,他说他都要哭出来了,新娘怎么会哭不出来呢。栗颖说:“等你到我这个岁数你再来哭哭看。”
她倒觉得不是岁数的事,相反高龄新娘终有所托更应该激动才对。只是,司仪早先就带他们彩排了好几遍,台下是数千只眼睛,台上是好几个摄影师掌镜,那两张嘴又老练得对彼此的唇纹都谙熟于心,这真得很难哭。
何况,栗颖根本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嫁给他。这次的身孕来得太急太突然,被这个孩子牵住了鼻子,一切才匆匆忙忙地开展。而且年初她被陈伟一个大耳光扇倒在地,额角缝了几针还没完全复原,以至造型师试了十来个盘头的方案才巧妙遮掩。
栗颖全程用椰奶敬酒。敬完了,旗袍换了下来。她对栗颖说:“这是结婚哎,滴酒不沾好没意思。”栗颖就和她两个人单独开了一瓶红酒喝。喝着喝着,栗颖眼泪掉了下来,伏到她怀里:“我这就先结婚了啊?以后没法再陪你了。我晓得你也扛不住了。算了,找个人算了啊白露。”她被她说动了,差点也要哭,却只是轻轻弹了栗颖的脸颊:“你真哭假哭啊。”

4

到了咖啡厅,栗颖大吃一惊:“是你啊。”随即给她介绍,说这是二中的杨老师。她和杨老师握握手,坐下来。小地方的相亲总是官方得和谈判一样,她十分庆幸有栗颖作陪。
栗颖娴熟地切了抹茶蛋糕到他们的碟子里:“怎么回事啊杨老师,我前一阵子听龚阿姨说你谈了一个女孩子的呢?说是中医院的护士?”
杨老师的眼镜并没有下滑,他推了一下,说是有这么个事,只是对方父亲过世不久,照地方习俗,要不就热孝里结婚,要不就要等上三年。言下之意,他急于成婚,等不了那么久。
她听得心凉。又是习俗。在习俗、规律、惯例之外的人,真的要被命运推向灭绝之境吗。
她问他:“那个护士怎么样?”
杨老师说:“人蛮好的。”
她说:“那就再等三年嘛,反正这么多年都等过去了。”
杨老师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谁也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数。他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栗颖说:“所有事都是有风险的啊,炒股还会亏,做手术还会送命,更不要说人的缘分和感情。要想谈了就能结婚,恐怕都没人敢给你做媒了。”
杨老师讪讪一笑:“你现在脱离苦海了,全都看破了。”
栗颖叠起纸巾擦了擦嘴:“什么脱离苦海!不过是从一片苦海跳到另一片苦海。”
一直聊到暮色四合,话都说尽了,嘴都说干了,人人都有些伤感,也不能不说是受到了时辰和光线的感染。她知道,一个欠缺拥抱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就是迟暮了。她自尊过剩自信不足,常常恍然,觉得无法活到七老八十牙齿掉光,又固执地认为,女人的寿命止于绝经。那么,她的人生已经报销了大半。
写书的人们动辄就振臂一呼,说什么如今就是最好的时光。可最好的时光过去了就真的是过去了,你不承认,你掩耳盗铃粉饰太平,都是强弩之末,没用的。

5

杨老师想请她吃饭。她婉言谢绝。一是栗颖要回家去了。二是这个男人太像她二十年前的父亲,她承受不起他严肃与慈爱并举的目光。他又这样爱惜羽毛,唯恐虚掷光阴,她得秉持相亲老手的职业道德替他省着点精力。
她一个人,吃了份小直径的披萨,又在水果超市买了点新西兰的猕猴桃。任月萍大概又会说她乱花钱,可每次吃猕猴桃她都说很好吃,剥皮都格外仔细,怕多剥了肉。她只是会反反复复说她乱花钱。钱不能乱花,要攒,这也是规矩。问攒了干嘛,会说以后置办大事了才有钱用。她冷眼旁观这么多年,他们家唯一的大事就是父亲的死。死了要花钱请阴阳先生参看下葬的日子,请和尚道士念经,要买香烟给街坊邻居抽,要买最好的墓地和骨灰盒。父亲生前和任月萍一样节俭,衬衫穿到领子磨成两半才肯拿来当抹布,死后终于结结实实地享受了一把。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接过收银员的零钱一抬头,见门外站着聂志军——他一点也不畏畏缩缩的,笑着说:“正好想吃奇异果呢。”
她也放下负担:“猕猴桃就猕猴桃呗,洋不洋土不土的。”
他还是笑:“怕你们文人听不懂。”
“你少来。”她拿起一只猕猴桃对他作扔手榴弹状。
他说老婆孩子到丈母娘家去了,他下楼买点吃的。她看他手里拎着泡沫碗,像是份凉粉。仿佛香烟点燃,自然而然就有青色的烟雾升起一样,往事在二人之间袅袅盘旋开来。
他们边走边聊,一直走到了卿河大堤上。她再也没有想到这次回家会和他发生这样的情节,毕竟她处处规避,防患于未然,为了不和他碰面甚至还拦截了栗颖的请柬,放狠话“请他就别请我”。
“你现在上班要骑电瓶车咯?工业园区那么远?”她问。
“肯定的。从家到公司起码一刻钟。”他说。
“现在都叫公司咯?”
“你走那一年不是都改制了?几个大厂现在全是私人的了。”
他们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来。温柔的月华里有早桂若隐若现的清香在徜徉。河水汩汩,月亮在它之上铺出一条波光粼粼的路,通往未卜之处。
他还是习惯性地说“你走那一年”。她听着如鲠在喉,却没有歉疚。那一年,任月萍抱着丈夫的遗像在堂屋里哭天抢地:“我不得命咯,你快来看看哦。你姑娘要跟人家跑路不认亲娘哦。你走得早什么事都不问,可怜的是我哦。上一顿下一顿我烧给她吃也没得用哦……”
任月珍把她的行李箱往楼上拿,关起门来劝她:“我做姨娘的说句公道话,她阻拦你谈恋爱是不对,但是你说那些话气她就更不对。退一万步讲,哪个为人父母的不望着儿女好?你是硬正正的大学生,小军子高中都没上得下去在玻璃仪器厂里洗瓶子。你爸爸是人民教师,他爸爸是大痞子。这个就叫门不当户不对。”
人到了那个境地,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她还是一鼓作气去找他。他倒埋怨她,问她为什么和家里撕破脸,激化矛盾。两面夹击,一头雾水,她没力气再和他解释,只问他走不走。他说家人身体都不好,他不能走。
她转身就走。一走就是十年。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在车站,她走上前想把多余的那张票送人,老太太投来一个“你神经病啊”的眼神之后就避瘟疫似的躲开了。
那种“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你不理解你”的孤独。
之后的某一天,她偶然听到了他的婚讯。她再三确认是不是白螺中学的那个聂志军,是不是同名。都说没错。她的心好像一下子坠到了胃里。空旷和堵塞齐头并进,来势汹汹。那个晚自习上偷偷溜出去走很远的路为她买一碗凉粉的人最后娶了别人——她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此后她明白,世上的人很多,她有她长长的情,他只会短短地痛。
他把塑料袋解开,把泡沫碗捧在手里,说:“你吃过了吧。”
她说还没。他把筷子递给她。她掰开,搓了搓,挑起一筷。还没含到嘴里,眼泪就一下子涌了上来。

6

回镇里的路上,老姜发了一条短信来,问她明天是否按时回去,打头的三个字是他发情期才会用的“宝贝儿”。她想了想,没回复。回了无非就是让她订明晚的酒店。手一划看到了之前的几条消息,她在绿得刺眼的对话框里或是威逼利诱或是打滚撒娇,主题却只有一个。他一开始是说等女儿上幼儿园再说,后来是上小学再说,现在眼看着就要上高中,他和太太倒从昔日的吵吵闹闹化作相敬如宾。虽然她也深知毫无可能,却乐此不疲,因为跟他实在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可说。
到家时,任月萍在灯下帮她收拾行李。手洗的衣服摸着还有股韧劲,散发着甘菊的芬芳。她说:“我自己来,你去睡吧。”
任月萍说:“衣裳还是买全棉的。别的料子,女孩子穿多了不好。”
不论过到多大年纪,她都是她的女孩子。她听着别扭,却快慰地点头。
任月萍还想说什么的,大约是问她下午的情况,想了想还是没问,慢慢走回自己房间去了。她临睡前她又来敲门:“你明天几点走,我起来给你煎蛋。”
她说:“我起来了叫你。”

7

早晨她五点半起床,没叫她,轻声洗漱,悄悄出发。
返程高峰早已过去,上了高速,一点都不拥堵。她一路畅通,却重新感到了十年前一走了之的那种孤独。
到了出口收费站,她看到LED屏上写着古历的日期,原来是白露节气。往年今日,少不了会有人来问:“白露,你是这一天生的吗。”此刻,她独行在路上,没人来问,没人在意她的身份。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白露是个好节气。
只是她生于四九寒冬,和它没有半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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