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政课 | 许纪霖:陈寅恪的阶级分析方法,一点也不亚于马克思,虽方法异,但异曲同工
知识分子的阶级与出身
文:许纪霖
节选自:《安身立命》
来源:“欧陆思想联萌”公众号
阶级分析方法在中国曾经是几乎唯一正确的研究思想、历史与政治的方法。阶级分析方法,最早是法国的历史学家基佐在叙述法国大革命历史中采用的,马克思后来将之发展为一套阶级斗争的学说。然而,到了斯大林的《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那里,阶级分析方法被教条化、僵硬化了,认为人类的发展,不论是哪个国家或民族,都要经过五种社会模式: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自有阶级之后,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奴隶社会就是奴隶阶级与奴隶主阶级的矛盾,封建社会是农民阶级与地主阶级的斗争,资本主义社会是工人阶级与资产阶级的冲突……按照这一机械的理解,马克思原本非常丰富精彩的阶级分析的方法,被简单化和庸俗化了。
如何回到马克思的原典,用马克思本人的阶级分析方法来研究中国的知识分子?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精读马克思的两本经典著作:《共产党宣言》和《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特别是后面这本,是马克思用阶级分析方法研究历史的典范,无论是思想的深刻性还是语言的优美,其达到的高度几乎是后人不可企及的。
研究知识分子,大量涉及知识分子的思想与观念。那么,阶级与思想是什么关系?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当说某一个知识分子是某个阶级的代表时,意思是他的思想不能跃出这个阶级的生活所无法超越的界限。比如马克思批评蒲鲁东的思想是小资产阶级的,不一定说蒲鲁东本人就是小资产阶级,而是说他的思想视野,只能在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所构成的框架之内,无法超越那个限制。每一个阶级都有自身的思想视野,当你的思想无法超越那个视野的话,不管你是否有自觉的意识,都成了那个阶级的思想的代表。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里主要分析了1848年法国大革命以后,为什么一个小丑式的人物——拿破仑的侄子——路易·波拿巴三世,竟然能够在全民选举中成为总统。马克思在写这篇著作的时候,路易·波拿巴还在台上当总统,跃跃欲试要称帝。马克思不屑地说:如果黄袍终有一天落在路易·波拿巴的身上,那么拿破仑的铜像将在旺多姆圆柱顶上倒塌下来。马克思的预言果然惊人地准确,自以为是的小波拿巴后来发动了普法战争,被德国打败了,成了阶下囚。正如马克思在文章一开始所说:一切伟大事变的历史人物,通常都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拿破仑一世是悲剧英雄,但他的侄子拿破仑三世,成为一个拙劣的模仿者,成为可笑的喜剧人物了。
问题在于,一个可笑的人物,是如何上台的,成为民主选举出来的总统?马克思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做了精彩的展示。1848年革命之后,法国有三个政治集团:第一是山岳党人,是共和党人,代表自由资产阶级;第二是秩序党人,是保守派,代表大地主、大金融资产阶级;第三是波拿巴,超越一切阶级之上,但就是这个波拿巴最后通过选举获得了政权。那么,波拿巴的社会基础是谁呢?马克思指出,是流氓无产者。就是在大革命以后失去土地进入城市,又没有稳定职业的那批人,他们成了路易·波拿巴的打手。但是,真正用选票将路易·波拿巴拥上台的人是农民。
马克思对法国的农民作了精彩的分析,他说,大革命之后从老拿破仑那里获得土地的自耕农们,就是“一袋马铃薯”。放在大麻袋里面的马铃薯,彼此没有什么区别,但又没有任何组织和联系,他们没有自觉的阶级意识,也构成不了一个阶级,因而他们在议会里面也没有自己的政党,也没有任何政党代表他们。于是“一袋马铃薯”的农民们希望有一个高高在上的好皇帝代表他们,皇帝就是农民的大救星,一个农民的国家的典型特征就是“行政权力支配社会”。19世纪中叶之前的法国还是一个农民国家,在一个以农民为主体的国家,很难出现稳定的民主,很容易出现王政的复辟。
阶级分析方法不仅来自马克思,在西方社会学三大家中的其他两位大师,马克斯·韦伯和涂尔干那里,也有他们对阶级的理解和分析,这里限于篇幅就不讲了。下面我要重点介绍的,是陈寅恪的阶级分析方法。陈寅恪如今被神化了,但是被神化的部分,似乎是他的考证功夫十分了得,精通十几国外语,是“两脚书柜”,知识渊博,精于考据。然而,当大数据出现之后,人人都可以成为陈寅恪。陈寅恪之所以伟大,不仅在于他知识的渊博,而且在于他出众的理解力,也就是对史料和历史的阅读能力极强。
陈寅恪研究方法之中的核心,是陈氏的阶级分析方法。主要体现在两本书里面:一本是《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另一本是《唐代政治史略稿》。陈寅恪的阶级分析不是孤立的,他是将四个要素结合在一起进行交叉性研究:阶级、民族、地域与文化。所谓民族(或种族),指的是胡汉之争;地域考察的是不同区域的背景;文化的意思与我接下来要谈的品味有关;阶级的分析离不开民族、地域和文化其他三个要素。但在这四个要素当中,阶级是核心的分析单元。
陈寅恪最注重的一个概念叫作“阶级的升降”。时代变化以后,社会的主流阶级会随之变化,一些阶级崛起了,另一些阶级衰落了。陈寅恪在分析魏晋之际变动时,说魏晋朝代的更替,骨子里是一场阶级的升降。曹操代表的是庶族,袁绍代表的是豪族,曹操打败了袁绍,是庶族对豪族的胜利。魏就是庶族掌握政权的朝代。但最后司马懿父子又篡夺曹魏的政权,建立了西晋,而司马家族代表的是豪族,这是豪族对庶族的一次反攻和报复,豪强豪族重新战胜了庶族。陈寅恪以此为轴心,对魏晋之际的阶级升降作了精彩的阐释,对每个人物都作了阶级背景的分析,但又不机械。也有晋建立之后,寒族向司马政权发投名状,表示拥戴,从这个阶级背叛到另一个阶级。
陈寅恪在分析唐代政治史的时候注意到阶级背后的地域和民族性,他指出,建立唐朝的李氏家族是关陇集团,他们原来是鲜卑族,不是汉族,有自卑感。唐初社会最强的是山东的几个世家大族,因此关陇集团还不能一统天下,李世民虽然为一代枭雄,也不得不放下身段,虚心听取魏征尖锐的谏言。自卑的关陇集团为了与世家大族对抗,武则天通过科举制度选拔精英。唐代的科举考的是诗词,大批底层出身的庶族精英通过科举进入了上层,但因此也与讲究门第和出身的豪族精英形成了两大士大夫集团,形成了牛党与李党之争。
李党都是豪族,重门第;牛党都是科举上来的。比如白居易就是诗词写得好出名,进入了精英阶层。他将自己的诗送给宰相李德裕,但李德裕看不起白居易,门第太低。继承了魏晋南北朝传统的北方豪族,重的不是诗词,而是儒家经义,他们各有各的文化品味,相互敌视。
陈寅恪的阶级分析方法,一点也不亚于马克思,虽然方法有差异,但有异曲同工之妙。陈寅恪的方法是在中国自身的研究传统里面生长出来,更有亲切感。
如果我们借鉴这些阶级分析方法来研究中国近代以后的知识分子,会发现许多我们不太注意的因素。首先,一个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与其家庭出身有何关系?我最近在研究参加革命的左翼知识分子的时候,注意到一个现象:他们大部分都是富家子弟,很少有贫家子弟,像冯雪峰、胡风这样是个别的。而且都还不是一般的富家子弟,而是破落的富家子弟。不破落的“富二代”,一般不会去参加革命,父亲早把锦绣前程安排好了,安安稳稳读书就是了。
“富二代”参加革命,要到1935年“一二·九”运动的时候,华北之大,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富家子弟中的许多人就站出来,投身于爱国运动。周锡瑞教授所著的《叶:百年动荡中的一个中国家庭》,叙述的就是他妻子的家族,一个个“官五代”“富五代”的年轻学生,原先都在南开、燕京顶尖的学府念书,是如何受到抗日救国感召参加革命的。在此之前,加入左翼运动的,大部分都是破落的富家子弟。家里曾经阔过,一旦家道中落,破落了,对年轻人的心理冲击是很大的,他们有太多的社会不满,又接受了新式教育,很容易为激进的革命思想所吸引。
鲁迅是这样,我做过的几个个案,比如汪精卫、瞿秋白都是破落的官宦或富家子弟。我曾在香港《二十一世纪》杂志发表的关于丁玲的研究,比较了丁玲与冰心的差异。她们在30年代一南一北,是最出名的女作家。冰心从小有一个很温馨的家,家里太温暖了,所以她心里面都是爱,是没有恨的。但是丁玲不一样,她出身于破落的豪富之家,从小经受世态炎凉,丁玲自己说,她的心里充满着仇恨,对黑暗社会的恨。一个人的基本人格是童年塑造的,了解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背景,他的童年经历,特别是生命和心理感受,就能理解他以后的人生选择。
从阶级分析方法研究知识分子,一个是微观的阶级出身,另一个是宏观的阶级升降。在中国近现代史领域,这两年研究生们用得最广泛的一个概念,叫作“权势转移”,这是罗志田教授提出来的,其意思接近陈寅恪所说的阶级升降。
在某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里面,总是有一群知识分子掌握了文化的权势。但文化权势会转移的,天命长变。100多年前的1917年就是一个权势转移的标志性年份。因为文化话语权从过去新派的士大夫阶级,比如梁启超、杜亚泉那里,转移到了陈独秀、胡适这些五四新一代知识分子这里。我最近重新研究了杜亚泉,发现1918年《新青年》与《东方杂志》关于东西文化的论战,是两代知识分子的争夺文化权势的论战,论战以陈独秀大胜、杜亚泉大败而告终,不是在学理和思想意义上—百年之后,人们发现还是杜亚泉对,陈独秀错—而是在文化权势上,《新青年》打败了《东方杂志》,从上一代知识分子那里,夺过了话语的主导权。
类似的文化权势的转移,知识分子的代际更替,在五四前后也有过,1895年是一次,康有为、梁启超这些从广东来的年轻的文人士大夫,接过了洋务派官僚士大夫的变革旗帜,借助老一代完全没有听说过的现代媒体,掌握了时代的话语权。在五四运动之后,在1925年国民大革命兴起之时,革命的话语代替了五四的话语,又开始了一个新的“权势转移”时代。而在话语的竞争和时代风向变化的背后,都有知识分子的代际更替与此相对应,又与更宏大的阶级升降相关。
作者谨识
2019年清明于沪上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