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臂猿离我们有多远?
“那里的动物在追寻自己的命运,它们是过去的鲜活遗物——当人类还是史前地球上的流浪者时,它们就已存在。”
——乔治·夏勒
惊蛰
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点的高黎贡山,星辰洒满深蓝天幕,月光清冷,山的巍峨和树的婆娑都笼罩在薄雾之中。
野外平凡的一天,望见山的轮廓 ©马长勇
厨房的竹编墙透出充满暖意的火光,锅铲相撞的声响打破满山的寂静,那是蔡叔在准备我们的早餐与午餐。彭叔、费老师……大家一个接一个来到厨房,伴着倒下的树木在火光中劈哩叭啦的燃烧声,我们尽力把自己的肚子填饱,大口地吃着白米饭和肉,唯有这样才有足够的精力开启新一日对长臂猿的追寻。
基地的厨房,天没亮,蔡叔就在这里为我们准备饭菜
早上吃饭时天太暗,而且赶着填饱肚子出发,所以没有存照 ©镜羽
真正出发时,已有些许虫鸣。月色渐消,伴着微凉的山风,我们走进属于万物的山林,属于长臂猿的家园。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天行长臂猿。
据我们起床过去了一个小时二十四分,太阳深橘色的光芒透过交错生长的大树的缝隙,一个近乎完美的圆从群山中升起,大地之上等待被唤醒的生命们纷纷出动。赶上队伍不久的我一时沉浸在眼前的山光中,突然蔡叔亲切的高黎贡山腔把我唤醒,愣了一秒我才反应过来蔡叔说的是:公的已经动了。
大脑的视觉感应系统和听觉感应系统短暂地失联。我看着一个手臂很长的身影从高约18米的树枝上荡开,背景就是晨光中的延绵群山,然而一秒后我才知道,那就是天行长臂猿。
当然我来不及留下照片,那日初见只能留存在脑海中
不过,B1移动时就是这么酷炫呢©Kyle Obermann
费老师递给我一本手掌大小的笔记本,我按照他教我的记下了我对天行长臂猿的第一条记录:
“7:25 B1 荡 18m 2~10cm”
谷雨
后来,这个笔记本在追踪长臂猿的时候遗失了。还好没到独立监测长臂猿的时候,毕竟,一份记录的遗失代表着近10小时的努力的消失,还有我们人类又错过长臂猿们生命里独特的一天。
还记得费老师的科研记录吗?
费老师教我的是最基础的记录,完整的科研记录复杂得多©阎璐
费老师曾在基地每晚的“围炉夜话”时间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即使已经研究了十年长臂猿,他从来没有见证过长臂猿逐渐老去死亡的过程。
他第一次听到长臂猿正常老去死亡,是去年在中缅边境的盈江地区做调查时,当地老乡透露的。据说,老乡的缅甸亲戚在山里遇到了一只老得爬不上树的长臂猿,心生怜悯便把那只长臂猿带回家照顾,好粥照顾了两日,那只长臂猿便死去了。
围炉夜话 ©Kyle Obermann
然而,那也只是个传闻。时至今日,没有哪一个灵长类研究人员目击过长臂猿的正常死亡过程。即使倾注了十年的时光,每年三分之二的日子追寻着长臂猿,跟随他们飞跃丛林的身影踏熟了一片又一片的山林。费老师依旧会说,长臂猿很神秘,我们离了解他们还有很多的路要走。
夏至
或许所有一线田野工作者都是最天真无畏的孩子,他们是和时光赛跑的人。
他们一边用10年、20年乃至一生去追溯其他生命数以百万年的进化长河,一边追赶着盗猎者、走私者乃至人类战争*灭绝野生动物种群的速度。
我所遇见的坚守田野调查工作的人,无论是科学家还是科研向导(往往是当地人),都有这样一种特质——最为明白一切有多困难残酷,却还愿意为一点火星般的希望义无反顾地坚持。
就做迎着希望的人吧! ©Kyle Obermann
蔡叔,从2011年开始协助费老师进行长臂猿的监测,那年科研基地尚未建成,每天追踪十数小时长臂猿后,就住在竹子和编织袋搭成的简易棚子休息。
我们在山脊选择了一棵高约20m的样本树,每隔5m挂上一个温湿计,每个月的观察周期结束去采集数据。那天我就看着蔡叔徒手爬上了那棵大树,直到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最后,蔡叔爬到了冠层,那是属于长臂猿的地方。我想在团队里待了最久的蔡叔,真的是发自内心地关心着这些“黑猴”吧!*
蔡叔眼里总是带着坚定与善良 ©Kyle Obermann
密叔,从2013年元月加入科研团队,是基地年纪最大的向导。年少的密叔曾靠打猎为生,后来成为了保护区的护林员,再后来密叔成为我们习惯化长臂猿的大功臣。
彭叔最为年轻,去年11月刚刚加入科研基地,未来科研基地的监测大任还要靠彭叔一起担当。
费老师,2007年起就与范朋飞老师一起追寻天行长臂猿。十年的时光倏忽而逝,但我能从谈话的只言片语中窥见当年那个喜欢自然的年轻人。夜深谈话,燃起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晃动的光影就像时间的实体,改变着周遭的光景,却改变不了他的坚持。
彭叔和费老师 ©Kyle Obermann
任何文字都无法表达和他们相处时的触动。那是排除了人类社会生存法则教给我们的小心与防备后一种绝对的坦然。
我们要做的就是一件事,保护好不到150只的天行长臂猿,在有限的时间里记录下它们更多的生活。我们渴望的也只有一件事,守护原始森林,让天行长臂猿和它们的邻居们能够永远自由地穿跃在这片土地上。
白露
但是,就怕我们还没有机会真的了解长臂猿们的生活,我们就失去了它们。
在进化之河里,在2000万年前的某个时刻,长臂猿们与我们遥远基因记忆里的祖先分流了,而后大约在400-750万年前,人属与黑猩猩属又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几经流转,直到距今25-40万年前,我们智人才真正出现。而在我们登场前,属于长臂猿的进化支流已经缓缓流淌过2000万年的时光*。
Juliana Costa • February 18, 2014 • Portfolio
在自然的法则里固然存在“适者生存”的定律,但那是以漫长的进化历程计时的,那是基因十亿分之一可能的突变*,与大自然变化,在某一刻莫名契合产生的结果。而我们却在发现这样美妙的自然规律之后,把它变成肆意杀戮其他生灵的借口。
在人类集体记忆尚存的年代,我们用半个世纪不到的时间,抹杀了多少在进化之河上流淌过百万、千万、乃至上亿年的物种。其中又有多少是我们未曾探知的呢?
我们无处寻找答案。不到200年的现代科学远没有强大到带我们穿越进化之河,如果人类灭绝了一个物种,我们便永远失去了它们。
立春
在属于它们的生境里仰望,从星夜追寻到白昼,再回归夜的寂静。自然教我们调动所有的感觉接收器,森林不仅仅是绿色系和棕色系构成的静态画。
落叶与泥土混合的微妙气息闯入呼吸之中,山风带来的凉意激起皮肤细微的颤栗,趴在树上的青苔静静等待着雨季,而我们踏在落叶上的微小动静可能就会惊扰到一只独自觅食的雉鸡。
视觉、听觉和嗅觉告诉我们,这是一片希望之地,长臂猿和无数我们发现和未发现小生灵可以在这里安身立命。
希望之地 ©Kyle Obermann
但我们知道在希望的背面,是人类欲望的深渊。
即使到了这个时代,野生动物非法贸易的利益链条还是没有被摧毁。在我们追寻着天行长臂猿,努力记录下它们的生命故事的同时。在东南亚的雨林、在非洲的干性林甚至可能就在我们的边境森林里,枪支和陷阱依旧存在。
灵长类是跨国野生动物走私主要的受害者之一:幼体被当成“宠物”违法饲养,成体则流入肉类或药用市场 ©国家地理
除此之外,属于这些小生灵的栖息地也还在消失。这是一个蚕食的过程,完好的栖息地破碎化,保护区边缘地带被侵占……
基地所在的高黎贡山国家自然保护区已经在栖息地保护上付出了很多的努力。可是长臂猿们需要更多相互连通的原始森林,这样它们才有机会在“猿”生之中遇到另一半。唯有这样,独属于天行长臂猿的50万年的进化支流才能延续下去*。
高黎贡的夕阳,夜将临,万物静 ©Kyle Obermann
长臂猿究竟离我们有多远?
2000万年前的一刻,长臂猿与我们的祖先在进化史上的分离;
2200多年前的一刻,长臂猿似以狌狌*之名被记录在山海经里;
1259年来,长臂猿经“两岸猿声啼不住”刻在我们的集体记忆里*……
于我而言,在高黎贡山的瓢泼大雨里,躲在草果叶下颤栗的我与编号B2的独眼雌性长臂猿目光相汇的那一刻,所有时间的隔绝都消弭了。
我和B2目光相汇的瞬间并没有被相机记录下来,但是我会永远记得那个雨天 ©Kyle Obermann
“In some melodious plot,
你呵,轻翅的仙灵
Of beechen green, and shadows numberless,
你躲进山毛榉的葱绿和荫影
Singest of summer in full-throated ease.”
放开了歌喉,歌唱著夏季
“That I might drink, and leave the world unseen,
我要一饮而尽而悄然离开尘寰
And with thee fade away into the forest dim.”
和你同去幽暗的林中隐没
——John Keats
*DK EVOLUTION:THE HUMAN STORY
*在高等生物中,大约十万个到一亿个生殖细胞中,才会有一个生殖细胞发生基因突变,即基因突变率为10^-5~10^-8。
*参考Virunga国家公园山地大猩猩(2018.4.9 6名保护人员遭武装分子袭击殉职,至此维龙加有175名卫队成员为保护山地大猩猩而死)与肯尼亚Auperjita自然保护区的北白犀(2018.3.20世界上最后一只雄性北白犀去世)
*蔡叔和密叔都是傈僳族人,在傈僳族的传说里长臂猿叫做“黑猴”
*天行长臂猿与东白眉长臂猿的分化大约发生在50万年前
*狌狌(音猩猩):《山海经》南山经本经记载“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根据高耀庭等(1981年)调查三峡两岸的长臂猿记录在16世纪戛然而止
撰文:陈镜羽
修改:张文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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