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云山的故事:年轻人纷纷跑向野外
Editor's Note
九月,「一条」来到德宏州盈江,采访拍摄了保护长臂猿的云山、保护区团队们。报道播出后,我们很高兴看到又有更多的人认识了云南这一独特物种、并被坚持在一线的保护者打动。感谢德宏州林草局、德宏州宣传部、铜壁关自然保护区、苏典乡等合作伙伴的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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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每一个在野外亲眼见到长臂猿的人,
都会被它迷住。
它们跟人很像,
和人类一样,它们没有尾巴,
以家庭为单位生活,
多数遵照一夫一妻制,
夫妻有时抱着一起睡。
它们通过鸣叫进行交流,
吃的食物,人可以吃,
然而,它们一直处于极度濒危的状况,
中国共有6种长臂猿,
它们全部加起来,也不超过1500只,
在长臂猿栖息的原始森林里,
有一些中国的90后和00后女孩长期驻扎在那里,
她们多为名校毕业,
学习人类学、生态学、灵长类考古学,
为了保护长臂猿,远离城市,深入大山,
这些女孩都来自云山保护,
这是我国第一家专门保护长臂猿的NGO,
9月,一条前往云南德宏,
进入天行长臂猿栖息的原始森林,
和周边的傈僳族村寨,
撰文 洪冰蟾 责编 倪楚娇
2007年,阎璐在越南考察东黑冠长臂猿
云山保护的创始人阎璐,今年43岁,湖南人,她说自己是“99分的野保人,60分的二胎妈妈”。
阎璐纤瘦精干,总是素面朝天,走路带风,衣柜里最多的是T-恤和长裤。她已经做了15年灵长类保护,在野保领域,坚持那么久的女性,并不常见。团队里的年轻人,会私下喊她,中国的珍妮·古道尔。
2003年,从伦敦大学生态学毕业后,阎璐回国做灵长类的保护工作。
她性格内向、腼腆,喜欢科幻小说和生物课,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人生愿望是世界上没有贫穷和战争,觉得野外工作非常适合自己。
阎璐和越南的保护者在追猿
阎璐和她的丈夫,前中国国家地理摄影师赵超,以及中山大学生命科学院的范朋飞教授组成了野外黄金搭档,在保护长臂猿的路上出生入死。
2007年,他们一起翻越陡峭的悬崖,进入中越边境的喀斯特雨林,要去找被认为早已灭绝的东黑冠长臂猿。
喀斯特地表存不住水,连一块搭帐篷的平地都找不到,他们仅有的水,勉强够饮用和做饭。山路崎岖,有一晚走夜路,阎璐的脚卡进石头之间的缝隙,整个人跌坐在尖锐的石头上,大腿流血不止。
长臂猿的眼神
但找到长臂猿的那一刻,所有的苦都烟消云散了。阎璐看着它们从树上醒来,从小小的身体里发出响彻森林的鸣叫,然后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叶片上的雨刷刷地往下落。
“很灵动,就感觉它和我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它的目光好忧郁,好像在向我求助,不确定自己未来的命运。”
阎璐从未忘记那个眼神,2015年,她创立了中国第一个致力于保护长臂猿的NGO——云山保护。6年后,云山保护的执行团队,从她一个人,逐渐发展到现在的近十人,其中只有一个是男生。
他们的工作地点主要在云南高黎贡山和盈江,那里是天行长臂猿的栖息地。
作为长臂猿的一种,天行长臂猿是唯一由中国科学家命名的类人猿。2017年,在范朋飞教授的努力下,它们被科学界认定为一种新物种,是全世界最濒危的25种灵长类动物,数量不足125只。
但保护长臂猿的人,比长臂猿本身还少,研究长臂猿的学者,全国不到50个,想挽救这个人类亲戚的生存危机,阎璐他们面临巨大的挑战。他们称自己的工作是“灭亡之前的抢救性研究和保护”。
好在,新一代的90后保护者正在冒头。这群90后多为名校毕业,离开写字楼里的办公位,钻进原始森林,一年到头守着天行长臂猿。
2018年,北京女孩祝常悦,从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的生态人类学毕业,跑到高黎贡山,加入云山保护。
早上4、5点,天还没亮,常悦和护林员大哥从基地出发,爬40分钟山,找到监听点,屏息凝神,开始等待。
太阳升起来后,林子里响起“呜~呼~”的叫声。有一只叫了,其他长臂猿会跟着叫,形成声势浩大的合唱。傈僳族人管它叫“甲米呜呼”,甲米是猴子的意思,呜呼是学它的叫声。
长臂猿一叫,他们就向三个方向散开,拼了命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跑去。常悦怕迷路,经常像憨豆先生一样,认准一个方向,直笔笔地往前冲。
天行长臂猿到底有多少只,种群(家庭)成员有没有变化,都得靠人一只一只数出来。要了解它们的生存状况,就得看到它们,长期跟踪,做“种群动态监测”。
追猿,堪称野外新手的“大劫难”。常悦必须在鸣叫停止前找到长臂猿在哪里,然后跟着它一起移动,每五分钟记录一次它在做什么,连续跟踪8-10天。一旦跟丢,就要重新再跟8-10天。
刚开始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是在找长臂猿,而是在漫山遍野找护林员,因为无论怎么努力地跑,她都跟不上他们。
“大家心里想的都是,人摔倒了可以爬起来,但猿绝对不能丢。”常悦在山里奔跑的速度有常人爬山的5倍快,一边跑,一边拿刀砍路,为了抄近路,他们还会从接近60度的斜坡滑下去。
“冬天土很干,我总滑倒,雨季又很泥泞。最可怕的就是石头山,只能抓着石头上下,绝对不能往下看,会晕过去。”
常悦的福建同事陈镜羽,今年26岁。刚到高黎贡山追猿的时候,她险些遭遇意外。
有一次,队里的其他人跑远了,她不小心走错路,“长臂猿在头顶,追猿的时候得抬着头,有时候就顾不得脚下的路。”越走越陡,她心里很害怕,可又不敢发出声音叫同伴,怕惊扰长臂猿。突然她听到同行的伙伴在急促地喊她:“再走几步就是悬崖,你要掉下去了。”
捡猿粪是一件正经事
初出茅庐的野保人,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了解山里的季节变化,把山路走得和平路一样溜。等他们能熟练追猿,就能承担更多的野外任务。
李如雪今年27岁,到盈江找天行长臂猿,是他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他是常驻团队里,唯一一个男生,在这里一呆就是4年,已经成长为国内见过天行长臂猿最多的人。
斥“巨资“训练,但一进林子就掉链子的搜粪犬
2018年,他从范朋飞那里,带回一条叫“叮当”的拉布拉多。叮当是一只搜粪犬,能识别100多种动物粪便。老乡们一听说,这一人一狗是专程来“收集长臂猿粪便”的,就大笑不止。
其实通过粪便,可以知道很多。比如长臂猿吃了什么,健康与否,还可以提取DNA做分子研究,可以知道这一家的长臂猿和那一家,有没有亲缘关系?是不是近亲交配?比起血液、毛发,收集粪便不会对动物造成伤害,对遗传多样性的研究至关重要。
如雪在搜集长臂猿粪便
护林员蔡叔正在爬树
找猿粪,既靠缘分,也靠技术。
死亡的背后:支离破碎的栖息地
天行长臂猿们原本没有名字,只有B2,A1这样的编号。常悦在高黎贡山,如雪在盈江,呆得久了,他们就给身边的天行起名字。一对年老的长臂猿夫妇,常悦喊它们“阿公阿嬷”。如雪则学本地方言,用山的名字来命名:大竹岭干群、鸟嘚瑟群……
“保护它们,不是因为它们有什么生态功能,也不是多痴迷这种生物,就是相处时间长,我们变成了熟人。”常悦说。
用她的方式纪念逝去的生命
有新生的希望,就会有逝去的伤痛。栖息地的不断退化,造成长臂猿的生存大危机。
公路和河流让森林很难连续
这一片林子里,只有一户长臂猿。因为人为干扰,栖息地切割得支离破碎,阔叶林像用枪打成了筛子,每走几步,就要穿过一片荒地或被砍伐的竹林。后山的采石场,传出此起彼伏的“哐啷哐啷”的声音。
雪上加霜的是,山脊上一棵树都没有,林子其他三面,被公路包围。长臂猿无法越过公路去别的地方,只能一直被困在这里。
“家里的爸爸突然去世,最小的孩子不会走路,食物就那么多,妈妈要怎么养活它们?孩子长大了怎么找伴侣?我们不自觉地代入它们的处境,要面对的生活真是太难了。”
一年后,他们俩还是放心不下,又去拉马河连找4天,终于见到这家猿。母猿和孩子们都在,最小的孩子,已经会跑了。
长臂猿空缺调查
给独猿找对象,怎么就这么难
过去的一百年,人类一直在把长臂猿往更高处“驱赶”。长臂猿从原本的中低海拔,移动到1700米以上的高海拔区。
“以前2-3年生一胎,现在繁殖间隔要4-5年,因为高海拔地不是理想的栖息地,食物少,饥一顿饱一顿的,就会降低繁殖力。”云山保护的合作教授费汉榄说,“09年和17年的两次调查结果显示,长臂猿数量有小幅度的下降。”
仅存的栖息地,碎片化还非常严重。盈江的四个片区,里面分别住着一个天行家庭。但森林不相连,像一座座孤岛。这造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它们找不到对象。
长臂猿通过鸣叫来吸引配偶,一旦森林被割开,声音就无法穿越到另一端,也就无法告知陌生的异性,这里有一只独猿。
保护者们都盼着天行能成双成对
保护者们绞尽脑汁给长臂猿相亲,用常悦的话说:“全国有4000 多万单身汉,但只有不到150只天行。我不着急找对象,我就急着给它们找。”
很多人问,为什么不用人工捕捉的方式来迁地保护?费汉榄解释,最基础的问题,麻药要打多少量,我们都拿捏不准。因为长臂猿实在太少了,无法进行麻醉实验。麻醉量过大,可能会害死它,太少则不管用,万一它跑着跑着突然掉才来,会酿成更大的伤害。
他和范朋飞教授想出一个大胆的主意——声音回放实验。他们请“鲸鱼马戏团”的主创,音乐人李星宇带上声音设备到高黎贡山,先录制板厂的雄猿A1的鸣叫,然后前往赧亢,把录好的声音放给这里的孤雌听。
“只是尝试着放了一点,雌猿就激动疯了。原本只是早上叫一会,这下要叫一上午,嗓子都哑了。”李星宇说。他们再把赧亢录到的声音,放给板厂的雄猿听。费汉榄观察到,雄猿明显向声音的方向移动。
后来,他们给高黎贡山和北京动物园的独猿注册了直播号,开通相亲直播间,让它们跨越千里,即时回应彼此的鸣叫。
“声音回放实验”证明,人们可以利用声音,在中间牵线搭桥,引诱它们移动,让两个孤独的长臂猿,一点一点走出原本的栖息地,能碰上面。
人和猿的折叠空间
常有社恐的年轻人来面试,说因为自己不想跟人打交道才想来云山保护。阎璐会说:“你想错了,这个工作是最需要和人接触的。”
长臂猿的生活路线,和老乡的耕地有重合,用地矛盾一直很紧张。要想从根本上解决栖息地的碎片化问题,就得融入本地人。
费汉榄的师弟,铜壁关保护区的工程师张利祥,还记得2004年来盈江,看到景颇族老乡在砍山,砍完就烧一把火。2014年,他到林业局工作,虽然已经没有刀耕火种和偷猎行为,但是当地人对长臂猿的认知仍然非常匮乏。
在长臂猿保护上,傈僳族人有着功不可没的历史。他们从小被教育,绝对不能猎杀长臂猿,要敬畏这群神出鬼没的邻居。傈僳族女孩早兰说,只要听到“呜呼呜呼”的叫声,就知道今天是个晴天,做活的路上都开心起来。
但是,傈僳族人需要维持生计。高海拔地区,气温不高,耕地少,如果为了保护长臂猿,而枉顾老乡们的生产生活,肯定不是长久之计。但如果任由老乡扩种草果,人进猿退,可能不用一百年,我们就再也看不到天行了。
晨光照亮板厂基地
没有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长臂猿的未来是什么?但每个年轻的野保工作者都说:“保护长臂猿这件事教会自己,什么诺言都无法许下,关于生命的每一桩小事,都没有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