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加内湾航道:加拿大的西海岸,是如何被美国抢走了一半 | 慢船去北方
“快醒醒快醒醒,地震了!”
“啥???”
“刚才狂震了三十秒,我还以为有贼来砸车……你没感觉到吗?!”
此刻是美国太平洋时间2019年7月12日凌晨02:52,我们的车停在西雅图东郊一家沃尔玛边树荫掩映的小街旁,车里两个人一前一后正在酣眠。20英里外一阵里氏4.6级的地动山摇搅了清梦——确切说,是前面驾驶座上的Eric被晃醒,后车厢里躺着的Lyra还(像之前经历过的每一次地震一样)睡得像只死猫。
这是旅途的第一夜。十二小时前我们刚刚离开波特兰的家,西雅图短暂停留一晚,两人一车又将启程向北,并在十二小时后抵达Bellingham码头登上渡轮。
七十六天,慢船去北方的漫长夏季,就这样意外地在一场“动荡”之中开始了。
(这是远夏本系列连载的第一篇,关于这次旅途的始末请见慢船去北方 | 用一个夏天,开一辆车到阿拉斯加,然后在秋天卖掉它。)
上船之前,还有最后一件小事要解决:吃。
在我们眼里,阿拉斯加什么都好,除了食物。这里多数食材都得从南方运来,成本一高,再美味的饭菜都得打点折扣。不通公路的东南峡湾更是饮食荒漠,虽然渔场遍布盛产海鲜,但美国的渔业非常流水线化,渔获一到港就处理封装,并不会经由当地市场转卖。餐厅里烹饪的,大多是个体渔民零散捕捞的鱼虾蟹,新鲜倒是没得挑,但怎么说呢,两毛钱两分货吧。
开船时间是傍晚六点,这个白天最重要的安排,就是吃东西和买过几天吃的东西。地震后的早晨醒来,虽然前晚朋友招待的刘一手火锅尚未消化,我俩仍是毅然奔向了卖豆浆茶叶蛋的早餐铺,然后又到台式甜品店大快朵颐了一顿——结果被证明是个失误,因为吃得太撑,原本计划当做午饭的兰州牛肉面只好忍痛放弃。这还没结束,我们抓紧最后一点时间跑去85°C买了一大盒面包,准备带上渡轮慢慢消灭。
就这样,提前一天离开家本是为了让时间宽裕些,不想却变成了西雅图一日吃。我们又进入了熟悉的紧张节奏,一路与堵车赛跑,比预计晚了一小时才抵达80英里外的Bellingham码头。
眼前蓝白色的Columbia号,是阿拉斯加渡轮系统里最大的一条船,能运载499名乘客和149辆车。船垂直于码头下锚停稳,船头的钢板已经放下改为坡道,如同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正要吞食排队的大小车辆。天空万里无云,码头上三面旗帜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分别是美国和加拿大的国旗,还有蓝色背景上画着黄色北斗七星与北极星的阿拉斯加州旗。
在这一刻,我们才忽然从西雅图带来的饱腹感中回过神,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旅途确实要开始了。
第一程从华盛顿州的Bellingham,前往阿拉斯加东南端的Ketchikan,航程39小时,刚好一天两夜。和上次坐渡轮前往阿留申群岛一样,我们没有花钱定船上的舱室,而是打算在公共空间睡长椅——阿拉斯加渡轮上,只要不妨碍别人,船上绝大多数地方都允许躺下过夜。
渡轮上的睡法五花八门。有人喜欢在甲板上搭帐篷,有人喜欢在顶层的天台睡沙滩椅,而我们最青睐的是内舱的长椅卡座,又暖和又私密。以之前阿留申的经验,这样的好“铺位”是要抢的。如果到晚了,就只能找地板的角落铺防潮垫,白天还得收起来腾地方,舒适和方便程度都大打折扣。
运气不错,虽然比票面上的登船时间迟到了一个小时,但行人入口还没开放。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计划,我们各拿一张船票分头行动,Lyra步行上船抢睡觉的地方,Eric开车去排队,一会儿电话联系。
后来我们想明白,阿留申航线的位置抢手,是因为载客160人的船上只有60张床铺,很多人想定也定不到,被迫才睡地板。而在东南航线上,由于船的吨位更大,499载客量配有298张床,多数人都能定到床位,也就不和抠门的穷游者竞争了。确实,比起船票,舱室的价格并不算贵,恐怕只有我们这样践行“能省则省”原则的旅客,才会坚定地在长椅上过夜吧。
我俩从车里收拾好行李,睡袋、枕头、拖鞋、刚买的面包、零食、保温杯、电脑、相机……乱七八糟的东西装了好几包,分成两次艰难地从底舱运到楼上,终于把未来一天两夜的小窝布置好。
“你躺下试试?”
“倍儿舒服!甭说俩晚上了,让我跟这儿睡一个月都行。”
——论不挑枕头不挑床的好处。
渡轮将驶向何方?
让我们先铺开世界地图,把目光聚焦到北美洲西海岸。有没有觉得加拿大的海岸线……似乎短了一点儿?
作为全世界面积第二大国,加拿大的纬度南至42°北至83°,疆域从五大湖区一直延伸到北冰洋。然而它与太平洋的连接,仅有49°线美加边境上的温哥华,到56°的小城斯图尔特之间短短的一段。由此再向北,虽然内陆都是加拿大领土,沿海的窄窄一条却被美国霸道地占走。
这事说起来,美国人又得感谢俄国。
欧洲人对北美洲高纬度地区的探索,是沿着海洋开始的。早在十八世纪,俄国船只便跨过白令海峡,沿着阿留申群岛和太平洋北缘,把传教士和皮毛商人一直带到今天归属美国的这段海岸线。之后,穿越大陆而来的英国人也来到附近,并建立了后来成为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省的殖民地。
来自一西一东的两面夹攻在此会合。本着先来后到的基本原则,1825年英俄签署协定,同意后者占有北纬56°以北的沿海区域,但对具体边境却没有清晰划分,只说“以距海岸十里格以上的山峰为界,国境大体与海岸线平行”。在当时,渔业和海狸皮毛是当地的经济支柱,欧洲殖民者多数聚居在水边,没人对陆地感兴趣。英俄两国因此也懒得测绘,只约定了划界的思路,准备日后再说。到了1867年,加拿大独立建国,几个月后美国花720万美元买下阿拉斯加,原属英俄的模糊边境随之被他们继承。
——历史很快会证明,合同一定要定义清晰措辞得当,否则后患无穷。
相安无事三十年后,一场淘金热突然把这段海岸线的归属推到舞台中心。
1896年,加拿大育空地区发现了大规模金矿。消息传到西雅图、旧金山等大城市,十多万做着发财梦的淘金者在未来的三年内蜂拥而至,史称Klondike Gold Rush。由于当年陆路交通不便,淘金者大多沿北美洲西海岸乘船北上,到离金矿最近的港口再下船改走陆路。
原本无所谓的国境线这回成了关键问题。关税、地契、执法权……诸多分歧随之产生,美加双方也不断摩擦。其中的焦点,是究竟存不存在一条“All-Canada”路径,让金子和淘金者能不经美国领土进出矿区?为支持自己的主张,加拿大皇家骑警曾经试图拿下出海口Skagway,却被人数占绝对优势的美国淘金者赶走,被迫退到几十英里外的White Pass山口架起马克沁机枪,才终于站稳脚跟确立了实际边境。短短的几年淘金热期间,两国政府根本来不及测绘谈判,只有前线的人们用拳头和枪炮践行着丛林法则。
到了1903年,一个仲裁团终于为这场旷日持久的边境争端画上句号。为缓解当时紧张的英美关系,英国人在仲裁中拉了偏架,把56°纬线以北的太平洋入海口全部划给美国,招致了加拿大人的大规模怒火(也是历史上加拿大民族意识觉醒的重要推动)。但一切已成定论。这段由俄国传到手里,又托英国助攻才保住的海岸线,自此正式成为美国的一部分,也就是今天的阿拉斯加东南峡湾。
讲了这么多历史地理,是为了引出我们旅途前半程的主角:这条叫做Inside Passage(内湾航道)的著名航路。
它南至华盛顿州的州府Olympia,北至淘金入口Skagway港,绵延一千多英里。北美洲西侧平直的海岸线至此变为支离破碎的峡湾地貌,密集的岛屿挡住来自太平洋的风暴,为内湾狭窄水道里的船只保驾护航。当年的淘金者正是沿这条航线北上。
淘金热激起的浪花来得快去得也快,航线与它沿途的村镇却存留至今,展示着当代难得一见的海洋文明。这些村镇不通公路,与外界的交通全依赖船只和飞机。早在阿拉斯加加入美国成为第49个州之前,连接沿海村镇的渡轮系统就已经在Inside Passage出现,并演变为如今政府运营的Alaska Marine Highway——海上高速公路。购物、买车、看医生、探亲访友……这些平日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当地居民都得靠它才能实现。
而马上,我们也要加入他们的行列,驶入Inside Passage的未知风景之中。
汽笛长鸣,渡轮准时在傍晚六点启航,离开Bellingham驶向北方。
在长椅上坐定,我俩不约而同地倦意袭来。前一天晚上因为地震没睡好,白天又一直吃吃喝喝不得闲,等到上了船才终于放松下来。想想这个夏天未知的旅途,唯一已知的便是一路奔波,恨不得船能开得慢些再慢些,给我们多休息一会儿。
总是越想要多点时间,时间过得越快。仿佛还没来得及放空片刻,就已到了傍晚时分。远处地平线上,高耸的雪山Mount Baker被夕阳染成金红,那是美国本土的最后一瞥。几乎全船人都走出了船舱,站成一排倚在甲板边的栏杆上,欣赏这场难得的晴朗日落。大家都知道,随着旅途逐渐向北,“晴朗”二字会变得越来越珍贵。
睡前,白天喧闹的人群都四散回到各自的舱室,就能清晰地听到渡轮本身。机械运转的声音,舷窗与船体接触摩擦的声音,不锈钢水瓶立在桌子上轻微震动的声音,呜嗡呜嗡,吱嘎吱嘎,咔哒咔哒,一刻不停。有这些噪声相伴入眠,竟然觉得很安心。
当然我们还是挣扎着爬起来看了一个阴惨惨的日出,然后又滚回了睡袋窝。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
“船开到哪儿了?”
“不知道,反正手机现在是加拿大信号。”
之前刚上渡轮时,广播贴心地提醒美国旅客,别忘了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以免在穿过加拿大水域时变成国际漫游。说来有趣,最初我们以为坐船去阿拉斯加需要加签,于是一直嫌麻烦望而却步,后来才知道渡轮本身被视作美国领土,只要不在加拿大靠岸停泊,就不需要通过任何边检口岸。
一个晚上之后,我们对此刻身处的Columbia号熟悉起来,再不用拿着地图上上下下。作为平日能开车绝不走路的懒癌患者,渡轮上的一天两夜让我们走了平时半个月都攒不到的步数。所以要在这里回应一个很多人问到的问题:坐船那么久不觉得憋屈吗?一点儿都不,因为渡轮真的还蛮大。
它一共分为五层。最下面一层是车,船开动时锁住禁入,每天安排三次半小时的放风,供乘客去车里拿东西。往上一层一半是客舱一半是货舱,后者专门装目的地最远的车辆,用升降机从底层运上来。中间层同样以客舱为主,再加一个能坐几十人的小影院,白天播放最近热门电影或阿拉斯加纪录片,船头方向则是一个观景舱,我们的卡座就在这里。从上数第二层有另一个观景舱以及两间餐厅,一个只在饭点供应有服务的正餐,另一个全天开放提供自取的简餐。最顶层则是晒日光浴的露天平台,被睡帐篷和睡沙滩椅的人占领。除此之外,船上还有淋浴间、投币洗衣房、制冰机、儿童游乐区……不一而足。
当然比不上载客几千的大型邮轮,不过也比想象中的小破船繁华多了。
Colombia号全程在窄窄的峡湾中行驶,像那种观景游船一样。近处岛屿飞速后退,远处山脉缓缓移动,背景是几乎静止的低亚的云朵,层次分明,非常迷人。阳光时而从阴云的缝隙中露头,照亮船头金色的铃铛,或者水边浓密的苍绿针叶林。在这样的风景中穿行,适合一直看着窗外,四处张望,让一下午的时间随海浪刷刷流走。
这也是渡轮对我们最大的意义:心安理得地无所事事。平时在家,要工作要整照片要写文章,总有做不完的琐碎事情排队等着,“闲”仿佛带了原罪。而到了旅途中,身体一直在路上,心也停不下来。计算天气计划行程,犹豫今天去哪、明天去哪、后天去哪……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只有坐船,没活可做没照可拍,俩人大眼瞪小眼一整天也不会觉得愧对青春。某一刻,反倒有些羡慕那些要在船上呆四五天,去Juneau甚至终点站Skagway的游客。
因此,我们现在也回忆不起来,除去完成了一幅500块的拼图和下了一顿馆子,这一天究竟还干了些什么。
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插曲发生在黄昏时分。我俩坐在桌前打着呵欠边喝茶聊天,边等拍完(大概并不存在的)日落睡觉。手机App上显示的日落时间是晚上10:09,可是还不到九点半,船舱里的灯都被关了,窗外也变得黯淡无光。
“这啥意思?怎么还没日落就关灯?”
“是啊,而且天阴得好厉害,离日落半小时就黑成这样了。”
(30秒后)“等会儿,咱是不是弄错时区了?”
犯这么没水平的错误还是头一回。刚上船,广播就提醒大家,说船上一切都依照慢一个小时的阿拉斯加时区。我们听话地调了表,却忘了离开加拿大水域之前,理论上渡轮其实还在太平洋时区,所以App里查的日落时间和手机时钟并不在一个频道。幸好这天并没有爆发晚霞,错过也没什么可惜,只是懊恼白白晚睡了一个小时。
算了,别郁闷啦。明天清早船就到站,反正也睡不到自然醒,少一小时就少一小时吧。那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虱子多了不痒,觉少了不困。
还不到6点,睡眼惺忪的我们就被闹铃叫醒,起床收拾行李准备下船。原本想拍的日出不见踪影,窗外一片峡湾惯常的愁云惨雾,阴得像能挤出水来。真的希望渡轮能再开一天,让我们睡个懒觉补补眠,不用行尸走肉般地洗漱更衣,还得努力打起不存在的精神,生怕把什么东西落在船上。
随着“底舱甲板现在开放”的广播,要在Ketchikan下船的旅客蜂拥进楼梯间,奔向自己的车。下船的过程比上船紧张许多。因为车得一辆一辆走,大家都有些手忙脚乱地装行李,爬进驾驶座点火做好准备,生怕自己动作慢堵住后面的车,招来船员和别人的嫌弃。
是在驶出码头,四个轮胎第一次触到阿拉斯加土地的瞬间,我们才逐渐清醒起来。美好的旅途总是如此,即使合乎预期也能令人兴奋。看着周围一水的AK牌照,自豪感油然而生——原来总羡慕那些从本土开过来的车,现在咱们也成为其中一员啦。
除了远离大陆的夏威夷,阿拉斯加恐怕是美国外州牌照最少的地方。物以稀为贵,本地人似乎对这些把车带来的硬核玩家格外关注,热情程度远超对待坐邮轮或飞机的“普通游客”。硬核玩家们对此倒也自知,两个外地车在这里狭路相逢,司机总会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心理台词大概是:
“嚯,这车挺牛X嘛,都快赶上我了。”
全程提要请戳这儿↓
慢船去北方 | 用一个夏天,开一辆车到阿拉斯加,然后在秋天卖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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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远夏
远(Lyra) & 夏(Eric),2002年在中学相识,2010年夏天终于初次结伴旅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现同居旧金山,但很快就要居无定所浪迹天涯。
远
风光喵。十几年前跳了拍照的坑,近年来越陷越深。约伴时的独裁领队,旅行中的靠谱向导。2008年来美,足迹已经踏过全部50个州,和60/60.5个国家公园。斯坦福地球物理研究生在读,理想是去北冰洋岸边挖石油。
夏
风光喵专职司机/背包侠/经纪人。遇到风光喵之前是独行侠一枚,国内只有4个省没去过,在美国也走遍了50州。北大广告系不务正业4年,美国艺术管理硕士。业余乐手/律师/码农/会计/厨师……传说中的什么都会一点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