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尔图城市“败犬”的种植笔记
｜ JUANZONG BOOKS 开卷笔记 ｜
《Notes from the Underdog》（编者译：败犬笔记）
© Spector Books（设计：NON-VERBAL Cl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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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都市农耕”，人们往往会想到天台排列整齐的蔬菜盆栽，又或者是摩天大楼外极具未来感的垂直种植系统。然而，在葡萄牙的波尔图却有一种“别样”的都市农场。
自2010年葡萄牙遭遇经济危机开始，许多处于社会边缘的人群开始寻找城市中被忽略和遗弃的闲置土地，开垦隐藏在角落和边界中的零碎地块，动手自建菜园，来生产自己所需的食物，继而谋求生存。
回收的建筑碎片们被一丝不苟地拼接起来，勾勒出微型种植园摇摇欲坠的物理空间边界。植物在土壤缝隙挣扎着钻出萌芽，正如失业者和移民群体的求生欲望，粗粝而坚决。
波尔图地势起伏，河道蜿蜒，因而城中有许多公路和铁路高架桥，许多菜园都利用了这类剩余空间，既有园丁们自制和回收来的工具，也有劳动之余供人休憩的角落 © Alexandre Delmar
在事故中意外失去了一只手的采石工人，改造了一套适合自己单手操作的农具；消防员将自己的小菜园选在了城市高速公路边的一处陡坡上，无需修建楼梯，他通过改造地块即可爬到最高处。泥瓦工将自己的花园地块修葺得整整齐齐，移民在土地中埋下了他从祖国带来的粮食种子。
这些未经训练的“园丁”们，利用随处可以找到的塑料桶、铁丝等材料建起了菜园的大门、挡土墙等简易的基础设施和工具。渔民在即将干涸的运河河道边上建立菜园，发明制作了一套带有虹吸系统的灌溉容器。废品收购站里捡来的旧水槽，也被拿来围成歪歪扭扭的金属藩篱。
一位移民站在他的菜园中，这里位于波尔图城轨桥下的河畔，种着他从祖国移植过来的粮食，是他维持温饱的方法 © Alexandre Delmar
波尔图摄影师 Alexandre Delmar 自2013年就开始对这些菜园和它们的开垦人进行调研。他与三位建筑师合作开展了这项有趣的城市田野研究——其中两位80后建筑师 Luis Ribeiro da Silva 和 Margarida Quintã 目前工作和生活在波尔图，他们曾分别在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和洛桑联邦理工学院获得建筑博士学位；而另一位本地建筑师 Joaquim Moreno 在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系担任客座助理教授。
2021年，莱比锡出版社 Spector Books 将这些调研成果呈现于《Notes from the Underdog》（编者译：败犬笔记）一书中，收录了10个形态各异、充满故事的菜园。如同一本田野笔记，本书通过大量的菜园现场照片和关键词展现了研究团队的观察与思考。Luis Ribeiro da Silva 将这个过程称为“标注”菜园，以此来记录或许会被我们所忽视的城市农耕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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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ector Books
与常规的建筑研究出版物不同的是，这本书里几乎没有任何图纸或者抽象化的表现方式，研究团队仅仅以照片为基本媒介来记录这些园丁们如何开垦充满不利条件的荒地而开创新的菜园。Joaquim Moreno 解释道，刻意使用任何形式的正规测绘与制图表现方法，都会与这些菜园开垦本身的非正规性背道而驰。通过大量的第一手照片，《Notes from the Underdog》如同一本景观设计手册，教给我们不曾想过的建造方法。
研究团队在“凝视”中发现，园丁们以充满创意的方式将各种“不可能”的客观环境改造成菜园的过程，也形成了另一种景观设计的知识体系。建造与耕种行为本身，成为了“园丁”们回应急剧变化的社会环境的一种方式。
看门狗和流浪猫，种植园里也有小动物们的身影
© Alexandre Delmar
因为园丁们的意志，这些菜园成为一处又一处虽位于城市边缘却充满希望的“迷你天堂”。葡萄牙建筑理论家 Yehuda Emmanuel Safran 为本书撰写前言，并称这是一场“边缘人发现城市边缘地带”的行动，他们是城市边缘的开垦者（cultivator），也是修行者——“文化”（culture）来源于“农业”（agriculture）一词，当园丁们用自己的双手再次开展古老农业起源的实践，人性的光芒在这个过程中回归了。
卷宗书店在近期与该书的研究团队进行了一场深入的对谈，四位作者也同我们分享了研究过程中的故事与思考。
Q&A
卷宗书店：请问你们是如何开始这个项目的考察研究过程？在田野考察的过程中，有什么故事是你们最难忘的？
Alexandre Delmar (摄影师)：在 2013 年，我们的国家正在经历一场危机，我们也逐渐注意到这些非正规菜园的出现。我们开始寻找这些被重新开垦的土地，观察这些园丁如何占领、挪用这些迷你地块来建造菜园。某种意义上，我们在寻找那些在最不利、最异常条件下的菜园。第一个吸引到我们注意力的菜园，位于高速公路旁边的一个陡坡处。这位园丁曾经是一名消防员，他需要自己搭建一层层梯架进行种植。我们也发现，他会利用大桥的排水系统和水箱来满足菜园的灌溉需求。正是这些充满创意的做法，开始吸引我们去继续寻找其它类似的菜园。
消防员坐在自己耕种的菜园中，向下眺望城市高速路（上图），他通过自建梯架的方式改建陡坡（下图）© Alexandre Delmar
当我们开始选中了想要考察的菜园以后，第一步就是去和园丁沟通，请求他同意我们进行拍摄。显然，最初的接触往往并不友善。你可以想象，他们会担心我们是警察或者是议会的检察员。我们通常会解释称，我们正在研究这些非正规菜园，希望可以拍摄一些照片来学习他们的种植方法，比如如何收集灌溉用水、如何改造土地、如何制造肥料、甚至如何保护自己。我们问的第一个问题常常是，他们是否拥有那块土地？因为，我们想找的正是那些被挪用来的非正规菜园，而这样的菜园往往面对非常不利的自然条件。
上图：采石工人设计发明了可以连成网络的蓄水桶
下图：泥瓦匠从泳池排水管取水 © Alexandre Delmar
一开始当然会非常紧张，但是慢慢和园丁们交流变多以后，我们互相也更加了解彼此。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发现园丁们其实特别乐于展示他们自己发明的种植方法和成果，而且以此为豪。有一些故事让我印象很深，既是因为他们的创造力，也是因为故事背后的坚韧。
比如采石工人的菜园。他只有一只手，因此菜园里的所有工具都是为单手工作而制作的。这名采石工人还发明了一套盘根错节的灌溉管道，这样他就不需要时常搬运沉重的水桶。而在泥瓦匠的菜园里，他尝试使用公共游泳池排出的水进行灌溉。但是，如果直接引来泳池排出的水，里面的化学物质有可能会毒死作物。而这名泥瓦匠发现，只要通过长达两周的蒸发、沉降，泳池水里的化学物质就可以被去除，从而变成可以使用的灌溉用水。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而这些菜园的故事并不仅仅关乎菜园本身。这些园丁们年轻的时候可能都在农村生活过，因而菜园也变成了一个连结人们记忆的场所。
采石工人用义肢进行耕种（上图），并为方便自己使用单手操作而改造了工具（下图）© Alexandre Delmar
卷宗书店：这种种植过程对于这些处于社会边缘的人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Joaquim Moreno (建筑师)：首先，这是非常边缘化的现象，意味着在很多方面的边缘。这种菜园的存在，正是处于贫穷的边缘、饥饿的边缘。在城市里觅食变得困难，人们开始寻找食物。因此这些园丁们实际上是在发明新的土地。他们并不是在 “使用” 土地，而是在 “创造” 土地。这也是为什么或许我们常用的测绘工具对于这些菜园而言是无效的。即使是学院派的测绘工具，或多或少都是一种威胁，因为我们会把这些非正规的菜园带回主流的话语体系中。想象我们如果一开始 “绘制” 这些菜园，我们要去定点、我们要去测量高度—— 我们就回到了现存的权力话语体系之中，而这种体系正是这些菜园所尝试对抗的。
另一方面，这些人其实并不是一个 “社群”，因为他们互相之间是相对独立的。但我更倾向于称其为 “社会”，而不是 “社群”。这些园丁其实都是在寻找各种奇怪资源的独立个体。更为可贵的是，他们的种植行为并不仅仅是一种生存的方式。这些菜园，也是一种迷你天堂—— 他们是平凡人在社会边缘创造的天堂角落。我们被这种创造所吸引，这种 “败犬” 的创造。这些菜园不仅仅是一种生产食物的方式，它们也在延伸这些园丁们的生活，而成为一种个人的主权。
上图：容器再利用的智慧；下图：开垦者为自己的种植园建立边界 © Alexandre Delmar
卷宗书店：书中采用了类似田野笔记的形式组织材料，可以谈谈标题 “Notes from the Underdog” (败犬笔记) 中的 “Notes” (笔记) 和本书的形式结构吗？
Luis Ribeiro da Silva (建筑师)：这个标题其实取自俄罗斯作家 Fyodor Dostoevsky 的小说《Notes from Underground》 (地下笔记)，而 “underdog” (败犬) 则描述了这群园丁的状态。采用笔记体裁的想法，其实来自于我们调研考察的过程。我们会去探访这些菜园，和园丁们交谈，问他们怎么操作，而他们也会解释原因。我们在现场开始做各种标注，Alexandre 则会拍摄园丁们介绍的各种种植工具，我们就这样开始做各种笔记。后来我们发现，这些笔记其实可以变成一本书。因此这本书，也是我们的调研所直接生产出来的。
图像与文字笔记 © Alexandre Delmar / Spector Books
卷宗书店：除了大量具有丰富材料、肌理信息的照片，这本书里几乎没有任何抽象的建筑图纸，这是否也是一种立场？
Luis Ribeiro da Silva (建筑师)：我们有幸可以和摄影师 Alexandre 一同工作，因此他的摄影是这个研究出版项目很幸运的一部分。至于建筑表现方法，我们认为写作、以及通过写作来进行思考是对于我们专业来说特别重要。在波尔图，和世界其他地方的建筑院校一样，我们也是在制图文化中被教育、训练出来。但我们相信将思考与想法转译成文字，和制图一样有效。我们也在强迫自己用文字这个工具来推动我们的思考和主张。
Margarida Quintã (建筑师)：另一方面，照片中的信息更加明确、丰富。因而去制作额外的图纸也显得有些多余。
卷宗书店：我们也注意到，摄影中的园丁们似乎都被遮挡、模糊掉了，是在有意保护他们吗？
Alexandre Delmar (摄影师)：这些园丁是主角，他们出现在每一个菜园故事的开头。某种程度上，他们是这些菜园的英雄。因而我们也会非常小心谨慎地处理他们的照片。我们其实非常担心，毕竟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在任何时间，他们都有可能被驱逐。因此我们感觉，隐藏园丁们的身份特征或许是保护他们的一种方法。我们并不想滥用他们的形象或这些菜园；我们想做的，是理解他们，向他们学习，书写他们的故事，向他们的创造性学习。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刻意隐藏了园丁们的部分面部特征。你看不到他们的脸，但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书中所有涉及开垦者的照片，人物的面部都被巧妙地遮掩起来。摄影师既意在表示种植行动本身的边缘性和隐蔽性，也以此保护了被采访者的身份 © Alexandre Delmar
卷宗书店：在这个向他们学习的过程中，你们怎么理解这种由非专业人士构建出来的、新的建造知识体系？
Luis Ribeiro da Silva (建筑师)：这本书其实是一个外延很广的建筑出版物。在我们事务所的网站上有一句话是 “我们认为建筑是一种知识形式”；我们亦认为这些菜园是某种知识的存储站。我们在那些菜园里，发现了最具创造性的发明，我们学会了设计的效率和经济性。这些知识对于我们的建筑实践而言是特别重要的，甚至对很多其他领域也很重要。因此我们决定出版这本书，因为我们相信这些知识是可以被大家运用，也值得被展示给更多的人看到。
棚子利用城市植被建立了掩体而隐蔽起来 © Alexandre Delmar
卷宗书店：在这些种植行为背后，我们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与土地的连结。就算我们现在搬到高层住宅，我们也会想尽办法在阳台种各种植物，或许这是一种耕种的本能？
Joaquim Moreno (建筑师)：我想到一本很有名的书，《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末日松茸)。那些松茸生长在完全被改变的地景中，在地下经历一个又一个世纪的堆叠来培植。它们处于世界的末日，它们也很古老，尝试将自己的记忆延续下去。然而令人沮丧的是，对于工业化种植而言，这些园丁所做的事情是违背主流的，他们不该去随便收集正常的种子。他们种植出来的、正常的作物，不仅承载了过去，也面对当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讨论的不仅仅是一种耕种的本能，而是回归土地—— 重新与土地连结，并且开始面对土地所承载的复杂情形。因此看到这些园丁们做的事情，我们感到非常激动。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末日松茸)
罗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著
这些菜园的出现，也与人类饮食息息相关。令人感到兴奋的是，他们寻找到了一种非常古老的、已经被遗弃而需要被重构的方式来创造食物。在我们熟悉的乡土文化中，这种耕种非常常见，观察周遭的环境来思考哪些东西可以吃、如何吃。简单来说，这也是一种用自我身体来理解地景的过程。这些园丁则在重新构建这种关系，他们或许来自农村，或许来自城市，但他们都通过这个过程来寻求饱腹。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另一种生态系统、另一种自主性、另一种抵抗。这不仅仅关乎重构记忆，更是一种赋能—— 一种并不是由主流和权力所决定，也不是被期待的赋能方式。因此，这个过程本身也是绝对边缘化的。
波尔图城市各处的菜园角落 © Alexandre Delmar
这些菜园本身的“非正规”，也意味着它们随时都面临着被清理驱逐的威胁。在该书出版后不久，其中的两处菜园都因为城市建造原因而被清理消失。然而，本书的出版恰恰获得了波尔图市政府的研究资助。城市管理者与园丁们的关系并不是单纯的对立，因而更加暧昧不清。研究团队观察到，当地政府在接纳这些“非正规”菜园，并且尝试与它们共处。这样的“暧昧”关系似乎也让这些菜园变得更加充满希望——或许，每个人都有权利在城市中开垦属于自己的生活。
摄影师 Alexandre Delmar 也向卷宗书店介绍了他接下来的研究项目。他将会和设计师朋友们一起通过行走的方式，发现并记录波尔图各种闲置绿化用地上可食用的野生植物，甚至探索它们的药用价值，最终生产一个可食用野生植物的图鉴，以此延续《Notes from the Underdog》 (败犬笔记) 中对土地、人与食物的讨论。
无论是城市边缘的非正规菜园笔记，还是将来我们会读到的可食用野生植物图鉴，这些别样的种植与收获方式也向我们展示，在面对气候变化、粮食危机等宏大的全球性议题时，亦有一种别样的、日常的、边缘的思考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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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周政
编辑：YLAN
排版：Alarei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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