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北漂图鉴(三)回不去了
台北笨蛋写在开头的话:久等了,谢谢催稿的各位。
“我不赞同你上篇文章说的,因为我真的觉得自己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不是指薪资太低回不去家乡,而是一种心态上的差距。”书华很不客气地在一见面,就这么跟我说。
书华,因为她的父母都是老师,从小到大就告诉她“腹有诗书气自华”。多亏如此,她是台湾少数对高中时必须死记硬背的孔孟没有那么反感的年轻人。
她开门见山地说,许多、许多台湾人到大陆后,真的回不去了。
回不去那还没见识过“原来一个城市可以变化得如此快、原来十年可以是两个世纪”的时候;回不去那与男朋友勾着手、一边看新闻一边冷笑“大陆就是人傻钱多,钱挣这么多还不是土鳖暴发户”的时候;回不去还没到北京哭过、笑过、被骗过、被帮过的那种……“纯台湾”的原始状态。
那时候,碰到台湾人对大陆的误解,只需要一面倒地站队就好了,才不会像现在有这种纠结的揪心感──就是那种,又想告诉对方“其实真的不是这样”,内心却又不断拷问自己“我的想法是不是已经逐渐远离自己同胞了”?
我忍不住问“那如果重新来过,你会选择来北京吗?还是会像你身旁的台湾朋友一样,去欧美留学、与在那里碰到的大陆学生大吵统独问题、在台北工作住家里存钱,每年与家人两趟旅行?”
书华不以为然地看着我,“这问题太傻了。”
顿了顿,“我们还是先重头开始讲吧。其实,我交往的一个男朋友,就跟这里渊源很深,尽管他本人,并不这么认为。或是,祖籍,对他而言是个完全不熟的陌生人。”
“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背着‘老一代的历史’。大陆人说这叫数点忘祖,但他们不能深刻体会,一个从小就不知道湖北在哪、那是什么的孩子,后来陆陆续续又从新闻上知道‘那里’对我们有敌意,他怎会想要去认识‘那里’?又怎会想与‘那里’有什么联结?”
我注意到他口中的“这里”和“那里”,书华说,曾经她以为“那里”永远就是那里,不料几年后,那里变成“这里”。
这样写读者还是一头雾水啊,让我们回到好几年前开始吧。
Chapter 1
高三,几乎所有台北学生都是在南阳街度过,那是台北有名的补习街,高高挂着招牌“飞哥英文”“赫哲数学”“非凡英文”,里面的老师还会叫张英、王毅、李建等等……你可以轻易发现几乎百分之八十的补习班老师化名都是两个字,在台湾,基本没几个年轻人的名字是两个字的。台北女孩曾经跟朋友说,“这些老师的名字活像三国时期,说不定每个人还带着关刀白马上班。”
扯远了,回到书华。书华跟我同年,而且,我们那时都是“赫哲数学”的学生,只是不认识彼此。台北有名的补习班会有两个“标配”,一个是风趣幽默有时还必须大开金嗓唱歌、以免学生睡着的名师,名师身旁会站着两个小弟……说错,专有名词叫“板哥”,顾名思义,等老师刷刷刷地写完一整面黑板后,两位分别站在黑板两头的“板哥”会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擦拭干净。
可别看不起板哥,有些板哥是昔日也在这间补习班的学生,考上大学后来兼职,所以一些板哥可是学生们的榜样,比如在书华的班上,左手边的板哥是台大外文的,右手边是台大物理。
喔还有,许多板哥长的白白净净,自带文青气息,又是大学生,所以对正值青春、却又被师长苦苦压抑的女生们而言,有时会被板哥吸引注意力。
偏偏书华是好学生,中山女高,台北排名前三强的女子高中,所以坐在第五排。(附带一提,台北女孩这种破高中的通常都坐在倒数第五排。)
但此刻她没有在记笔记,而是在和一旁的女生传纸条,“你确定?”女生写上三个字,把纸条丢回去给她。
“帮我看一下可不可以啦。”丢回去。
“我哪知道啦!又没约过!可以吧。”女生丢回来,然后助教走过来,敲了一下桌子,两人立刻记笔记。
书华和台北女孩这年代的孩子去补习班是没有什么人权的,有些更变态的补习班据说连去厕所的次数都会规定,书华的补习班顶多只有几个来回巡逻的助教,谁不认真,女生的话助教顶多敲一下桌子,男生可能被巴头。
助教走开后,书华偷偷拿出另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字──“你很帅,黑板擦得很干净,希望我也能考上台大外文。”
下课后,她追上那个台大外文的助教,把纸条塞给他。
就这样,她在这关键的最后一年当了“坏学生”。每天下课后,他会坐在机车上等她,平日约会时间是有限的二十分钟,两人一起吃个小吃,聊聊梦想。她才知道大学生有好多烦恼,考上台大后,仍要烦恼以后的就业问题。这是台湾大学生最不值钱的年代,台大?文组薪水能有三万就不错了啦。
他摸摸她的头,“不过,这些问题等你考上台大后再烦恼。”
后来,学测70级分(满级分75)的她如愿上了台大外文,发榜那天,她问了一个很不浪漫的问题──如果说考上台大外文还要烦恼就业,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拚死拚活地考?
他摸摸她的头,傻子,这是台大啊,各种社会运动的源头,我们都希望能改变,让台湾更好。
Chapter 2
“颚这个字,是湖北,泥们上地利课有学过吼?”
“有啦也爷。”
“阿泥在学校常打绑秋还是蓝秋?”
“棒球,上次跟你说过了啦。”
书华坐在客厅,好笑地看着男友和他家老爷子的对话,老爷子九十岁了,在撤退到台湾那年改名,其中一个名字是颚字,颚代表湖北,地理课学过吧?
老人家有点老人痴呆,据说年轻时非常精明,时间是很残酷的,一个英俊聪明的军人也会变成一个成天在家叨逼叨些莫名其妙话语的老人家。书华看着男友应付“也爷”(台湾腔的爷爷),看着也爷对着客厅供俸的牌位一直拜,“保庇喔、保庇儿子女儿媳妇……”
也爷的口音很重,有时书华根本听不懂,但也爷也会闽南语,口音夹杂在一起很有趣。也爷的老伴早就去世了,那个牌位就是奶奶,男友的爸爸一边泡茶一边跟书华说,“我还跟我爸回去过呢,看过一帮完全不认识的叔叔伯伯,大家抱在一起哭,我才知道我们这代没有受过颠沛流离之苦的人有多幸福。阿伟还不跟我一起回去,说那里没意思,不好玩,你们这代小朋友就爱去日本啊欧洲啊。”
“不过我们这代还是不如你们幸运,我金门朋友好小好小的时候经历过八二三炮战,被爸爸妈妈抱着躲在床底。”
“你们这代好幸福耶,都可以读大学。我小时候还做家庭代工贴补生计,好多好多我们这代孩子都是这样过的。不过,我们那时还是觉得很幸福,觉得生在一个很好的时代。”
“爸,现在的孩子读大学也没路用啊。”书华的男友插嘴,“别再讲历史故事了啦,你们这一代喔老是这样。”
后来,书华偷偷问男友,阿伟,你干嘛不跟你爸和也爷回去看一下?男友耸肩,“那个暑假补习呢,哪有这么多美国时间,跟我有什么关系?”
也是。
对年轻孩子而言,不会不敬重祖先,扫扫墓、拜牌位、烧纸钱,都是很虔诚的。但是,那是希望祖先保庇他们,更是一种习惯罢了。那种深刻与“那里”的连结,早就是老土的过去式了。我生在台湾,就是台湾人啊,跟那里有什么关系?
那是大一下学期的事了,一年多后她升上大三,因缘际会地去了北京参加一场交流活动,大一岁的男友正在准备赴美国的各种事宜。
“小心喔,别被监听,多吃点烤鸭。”这是男友的交代。
(“天啊原来你们也开过这种玩笑,我当时到北京也是耶,台生圈彼此还会开玩笑‘小心宿舍有窃听器’。”听到这里,台北笨蛋很兴奋地打岔。)
(“不要打断啦。”书华瞪了我一眼。)
2010年,她到北京待了一周,最讶异的,是那里人对台湾的印象之好,好到让她脸红。
“素质比较高吧”“女生是不是都好温柔”“男生很娘、但很贴心”,大陆学生会问各种问题,相对之下,台湾学生拘谨的多,会仔细观察、然后自己猜测,但是,不太会问──在那时的台湾青年印象中,大陆是那样保守,他们怕问到什么敏感问题。
大陆学生会问国民党和民进党,台湾学生不好意思问共产党,一趟交流下来,似乎没什么特别的记忆。
书华倒是观察到几点,回去后兴冲冲地跟男友分享,“接待我们的一些大四学生很务实,想挣钱、想打拼,不像台湾,有些要延毕有些连找工作都懒懒散散。”
“因为那里人多吧,还是台湾待着舒服啊。人生,干嘛什么都是钱钱钱的?每个人不一定都要有高职位吧?”男友搂着她,看着山脚下那些点点星光。“买不起车,但我有机车啊,可以载你,你还可以抱着我。你看,台北有山有海,骑着小绵羊(摩托车的昵称)就可以看夜景。哪个地方会比这里舒服啊?”
是啊。她心有戚戚焉,想到之前和男友逛街时,在101看到喊着“这个、这个和这个”都要的大陆观光客,很符合新闻里的“经济起飞、遍地是钱”。
“商业杂志都说我们这一代小确幸,没有狼性。而且你不是也想留在美国?”
“拜托我是去读书!我先去探探路,等你下学年,也来这里找我。”
然而,升上大四后,她并没有去美国。打开全球大学排名、惦惦自己钱包后,她选择北京大学,那个她去短暂待过、不讨厌的地方,而且还有一点奖学金可以拿。那是2011年,就算北大的排名高于台大,所有的老师,和男友,都投了反对票。哪有好学校的学生不去美国的?再不济……去英国也好吧?
“那里的好学生、好教授都在美国,你不要后悔!”男友挂断电话。
在那之后不久两人分手了,跟她去北京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是跟很多毕业后分手的情侣一样,人远,心亦远。
Chapter 3
她在北大度过很快乐的三年,后来毅然决然地在北京工作。工作快满两年时,她回台湾见了他,前男友已经回台湾工作,做着自己喜欢的翻译,SOHO族,自由自在。
而她,是外商公司的公关。每天跑跑跑、赶赶赶,偌大的北京城常让她觉得自己很穷,这里的人好像没几个认为自己富裕的,月赚三千元的穷、三万的穷、五万的穷,有一套房子的说自己穷、两套的也喊穷,都说是屌丝,在台湾人眼里这情况根本莫名其妙。
为什么在这里,人人都不满足?
待了几年她才明白,正因为这样,许多人根本没有时间“小确丧”,做就对了,悲伤春秋是种奢侈。这是台湾北漂选择在北京待着的原因,也是她的大陆朋友们去台湾后喊着“太舒服了,不想走”的原因。
那天,公司一个小她两岁的小女生跟她说,“我都快奔三了,现在不好好打拼,以后就来不及了。”她忍不住笑出来。在北京的年轻人,为什么总是这么紧张?
听了书华口中的北京,前男友摇摇头表示不理解。“好难想象。”
然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告诉她。“也爷过世了,就在去年。我和我爸一起把骨灰坛送回那里……应该说这里。就跟电视新闻里的‘送老兵回家’纪录片一样,我爸真的抱着骨灰坛上飞机。本来以为会被白眼,结果乘客和空姐们都很友善,可能见多了。”
“回去的感觉呢?”
“就是跟一群老人们吃吃饭,没什么感觉,或许我们这个时代很难理解他们的时代吧。不过还是很欣慰,老人家还是回去了。”
书华跟他聊了未来──这个未来,不是买房买车,而是未来去哪里玩。前男友还是没有变,骑机车、打棒球,赚的钱够自给自足就能自得其乐。台北的孩子成熟得很慢,年龄增长改变的只是容颜,心里还是个大孩子,或许要等32岁后?不像大陆的孩子,一大学毕业就迈入人生下个阶段。
前男友很开心地跟她说,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做翻译,钱够用就可以了。他问她,“你在北京,就算收入比台北高,幸福吗?”
看看看,这就是台湾的年轻人才会问的问题。钱多就幸福吗?幸福不是比金钱更重要吗?十足偶像剧。
她笑了,还真是回不去了。
“阿伟同志,你记不记得你说过,没有车有什么关系?我有机车,我可以载你,你还可以抱着我?但现在的我,会想着:我现在没有车,以后会有的,而且一开始是个小二手车,以后会是漂亮的红色BMW。北京就是这样的地方,你不用为‘有志难伸’找任何借口,去做就对了,做了,就有可能。”
“我不知道我在北京是不是幸福,但我每天都好兴奋,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一年后、两年后、五年后的北京,又有什么新的玩意,而自己那时候,又会变得怎样?北京给我的,从不仅限于物质层面。如果是物质,台北的孩子从小享受到的,怎会比北京上海的差?”
为什么,这么多台湾年轻人甘愿来呢?因为不想再为“有志难伸”找任何借口,不想再不断、不断地告诉自己“没关系,这样就很好了”。
对的,她变了。
好多个在北京的夜晚,与同事喝酒畅谈,一伙同龄朋友聊着买房换房升职做公众号出书拚事业,人人都高谈阔论、踌躇满志时,她会想起跟他在一起的夜晚,他说“没有车有什么关系?坐车里吹冷气哪有比坐在机车上吹晚风舒服呢?”那时,她也是这样觉得的。一辈子这样,有什么不可以?
想到这里,她就会微笑,自己曾经有那么偶像剧的时候。
回不去了。某天阿伟一定也会“回不去”,只是北京,使书华比阿伟更早回不去。但是,比起过往,她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她要的更多,也知道自己能做的还有很多。
这篇算是台北女孩写过最长的文章了,快5000字,呜呜我的周末啊,希望你们喜欢。老规矩,欢迎按赞转发,打赏星巴克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