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北漂图鉴(五)你在北京怎么活下去的?
写这一篇,是因为我遇过太多朋友问我说,台北笨蛋,你一个单身女孩子,怎么在北京活下去的?活下去的正确说法,应该是“怎么适应的”?
关于“台湾人如何适应”这个问题,我决定问一个比我温柔数倍的女孩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身旁单身到北京奋斗的台湾北漂中,女孩子占了多数呢?)
芳君比我大一岁,“芳君”在台湾算是“菜市场名”,太常见,但是她是个比较另类的台湾女孩。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幼儿园时就会背整首长恨歌,平时就梳个发髻,音调轻轻柔柔,像是民国时期的江南姑娘。
我和芳君唯一的共同点,是我们都喜欢散文大家琦君。琦君是台北女孩立志写文的启蒙老师,“髻”和“一对金手镯”我倒背如流。
“我妈妈以前去听过琦君老师的课喔。”芳君说,她母亲也是文艺少女,在台湾女孩子大学毕业就已经“很不错了”的年代,奶奶在工厂打工贴补家用,她母亲老是拿着报纸,坐在脏脏的地板上一页页读。那时,琦君的著作、散文屡屡出现在报纸上。
芳君好读书的习惯,不只来自母亲,更来自奶奶。
奶奶从小就告诉她,书读得好不好都不是重点,但是,必须读书,读书的孩子才懂进退、知礼节、不自大。我们聊起最近台湾的一些新闻,芳君感慨,“台湾的一些小年轻常常说那些是‘死人文字’,过时了,对过去的人和时代丧失了尊重,更显得自大和无知浅显。”
我说,你到大陆后一定如鱼得水吧?你的奶奶也是外省背景,你不像许多台湾孩子,刚到大陆时听到“台湾同胞”会觉得浑身奇怪。
她说,并不呀,我当时对北京十分失望。或者说,我当时对大陆人是失望的,我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子,这不像是我想象中那包罗万象的“神州大陆”。
现在呢?她想了想,“我改变了我身边的人,他们也改变了我。所以,有很多人跟我说你们现在台湾政府怎样怎样,两岸以后多悲观多悲观,我是不相信的。因为处久了,我们都可以为彼此改变一些什么。”
Chapter 1
不同于一般台湾孩子,她能理解“水是故乡甜”代表着什么意思。因为被奶奶带大的她,看过很多次奶奶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将一头银亮的白发梳得整齐,然后,盘上一根吊着流苏坠的簪子。
奶奶的妈妈,以前便是这样帮她梳头的。在她认知中,奶奶小时候当过浙江人,长大后变台湾人,以前家里附近的院落也有桂花树。“馨”这个字很复杂,是奶奶手把手、一横一竖教芳君的,“馨香扑鼻”就是形容院落里的桂花香。
她问,那奶奶认识琦君吗?奶奶大笑,浙江好大耶,怎么会认识?不过,两人说不定真是邻居喔。
为什么都是浙江人,却能不认识彼此呢?那时的芳君不懂。
奶奶说过,这是中国人很好的年代,没有任何战乱,人人都酒足饭饱;奶奶说,“你们年轻人常说外国的月亮比较圆,这叫什么话?月亮永远是故乡的圆。”多亏了奶奶,她对对岸那片广袤的土地没有什么成见,台湾新闻说什么她没放在心上,反正新闻常夸大。
就算奶奶在高中时逝世了,就算媒体中的“陆客”有多么有失水平,她的心底仍有奶奶的影子,在奶奶的童年记忆中,“那里”知书达礼、熟读孔孟、会做香香的桂花饼。别人怎么批评,她还是不忍毁了奶奶给她的那份记忆。
讽刺的是,她对大陆的恶感是在踏上北京后才有的。许多台湾人到大陆的适应过程都是这样的,从新鲜、惊愕、失望、熟悉、再到离不开。她到北京的理由没什么特别的,家里有人在北京做小生意,理所当然地把她带过去。
她第一天到北京时正逢盛夏,她穿着水蓝旗袍、将头发盘起,飞机上坐她身边的老台商对于这个“古装小姑娘”竟然是台湾人表示啧啧称奇,“你很喜欢中国文化,会在这里待得很好的。”老台商笑嘻嘻地跟她说。
一入境时她呆住了,中国公民和非中国公民排哪个?她怯怯地跑去问海关人员,那位大哥摆摆手,“中国公民,台湾人不是中国人吗?”然后,很大声地对后面也在犹豫的台湾年轻情侣说,“排中国公民!”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网上台湾人和大陆人吵得这么厉害,她对自己是中国人这种说法没有什么恶感,但真的踏上北京了,仍像是拜访一个疏远很久的亲戚,在排“中国公民”通道与否的问题上,她这个台湾年轻 38 30325 38 11633 0 0 4097 0 0:00:07 0:00:02 0:00:05 4097是真不明白,毕竟,“持中华民国护照”的旅客看到对岸写着“中国公民”,仍会犹豫地停住脚步,此中国和彼中国的对抗、困惑油然而生。
看到“中国公民通道”,比起“认不认同自己是中国人”,更多的是困惑而已。但,对那位海关而言,这是“不认同自己是中国人”,这是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对许多大陆朋友亦然,难怪在美国的台湾朋友老是跟大陆同学吵架呢。
坐上出租车,她跟北京师傅聊开了,她告诉师傅在机场排队入关时的事情,师傅大笑,我去过台湾呢,能理解能理解。好好说话,许多大陆人其实都能理解,咱大嘛,要有气度。
其实师傅说什么芳君没有听进去,第一次到北京,她被马路吸引了注意力,北京的马路为什么这么宽?她想到有台湾前辈跟她说过,“第一次到北京时看到马路都惊了,真是大国,够大,这哪是路?根本是淡水河。”
她第一次从新鲜、到对北京失望,是在地铁上──不是因为被推着上去(尽管晚上人不多,后面的人还是推着你,不知道在急什么),而是因为一个女孩子软绵绵靠着墙,有些快昏迷的模样,她问女孩“你到站了吗”,女孩软软地嗯了一声,似乎说了“下一站”。她想着站台上都有站务人员,想把女孩扶下车,这样去医院也方便,她搀起女孩,女孩整个重量压在她身上。
走了几步,她问一旁划手机的男人,你跟我一起搀她下车好吗?男人看了一眼,“这是你朋友吗?”芳君说不是,但她不舒服,你帮一把好吗?我们一起。
男人说,不方便,赶时间。垂下头,继续滑起手机。
那时候她明白,从小看古装剧里,大侠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来真是神话,现实中的大侠连扶人一把也不愿意。
下车后,她扶着女孩坐在椅子上,买了一瓶水给她,正在犹豫要不要请站务人员帮忙时,女孩摇摇摆摆地走了,“没事、没事,谢谢啊,不麻烦了。”
隔天她跟大陆同事聊起这件事,几个年轻女孩没有义愤填膺,而是“客观分析”──那位男士可能赶时间、那位男士可能怕被误会是色狼、在北京人人都会保护自己、对啊不过是要保护自己。
她问,所以在北京,核心就是“保护自己”,但若你出事了呢?同事一片自在,所以要保重身体啊,我不指望有人会帮我。在这城市,你最好很强,不要给自己和别人造成麻烦,也不要期望别人良善。
这是2011年北京教她的事,人心比冬天冷的多。
那年深冬,湖面结冰后,她在圆明园附近散步,红墙白雪,身旁的台湾亲戚跟她叨叨着,你看看你们多幸运,台湾经济停滞,但可以在这里打拼。这是台湾老鸟常有的论调。她突然想着,会不会有那一天,自己不会再看着红墙白雪惊叹、也不会再为了“为什么别人不帮人”而感到愤怒?
幸好,那一天还没到来。
Chapter 2
许多大陆朋友的想象里,大陆人对台湾人,比台湾人对大陆友好得多,所以许多在这里的台湾人不会像在台湾的大陆配偶一样被欺负,其实这些话也对、也不对。对的是许多大陆人对台湾人的印象偏正面,被欺负,倒不至于。
但,许多时候,在这里的台湾人也活得小心翼翼。两岸关系如果“暖”那还好,如果碰到特定事件而“冷”,那么许多人同样也会绷紧神经。“许多湾湾一边在这里赚钱,一边骂大陆”是不少人的认知,温柔的芳君很受大陆男生欢迎,但跟他们聊天时她有时还是需要三思而言。
有次,她和一个男生聊起台湾电影,那位男生说他最喜欢赛德克巴莱,热血、抗日,“这才是我期望的台湾,不媚日,魏德圣的上部电影海角七号我就很受不了。”
芳君一愣,媚日,这种用词对于生长在台湾的人来说太重,台湾最多用到“亲”,在她从小的记忆中没有媚日、没有汉奸,她说,“你觉得拍海角七号就是媚日,拍赛德克巴莱就是‘爱国’?这样划分太肤浅了。其实,台湾对于日本殖民时期,不同立场的人有不同感觉。比如原住民就非常恨日本,一些人就不会……”
对方打断她,“被殖民过本来就应该恨,我就特别搞不懂台湾人的心态。”
她没再说话。
原来就像台湾蓝绿互相仇视一样,“亲中”和“亲日”彼此也会相互仇视,在大陆长期发展的台湾亲戚跟她说,“你也真是,跟大陆人讲日本做什么?不要让人家觉得你在这里赚钱,还不认为自己中国人。”
走在北京街头,偶尔偶尔,她会突然想起对镜梳妆的奶奶,嘴里念叨着“家乡桂花树,馨香扑鼻”的奶奶,如果奶奶回到浙江,一定会讶异于那里的发展。就像她到北京,电视上怎么怎么说大陆城市建设飞快,没有亲身参与,那种快,真是难以想象。
但是同样的,那种“我觉得很正常,为什么你会如此想”的距离感有多大,也同样需亲身经历后,才能想象。
幸好,北京从来不简单,它不会给你一个“不过如此”的感觉。它会让你不停思考,不停改变。
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为什么你会如此想”的距离感,逐渐消融了。如果你愿意交很多朋友,如果你愿意不断不断跟人家聊天,那就会明白,没有什么是不能说透的──尤其是对北方人而言。他们不懂南方人的“客气”,许多时候他们只是想把话说开,想说出自己的意见。
有时面对台湾人,他们好奇、他们想捍卫自己的理念,但不代表,他们就不听你的意见。很可能他认同了你的意见,但只会傲娇的给你一句──喔,明白了,喝酒!
我说,确实如此啊!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点的?她说,恩,可能从那块桂花糕开始。
某次,她无意间讲起奶奶的事,不久小办公室的人都知道她的浙江老家有桂花树。某位好管闲事的大陆同事竟然组了个饭局,那是北京的夏秋之交,同事说,我们一起做一桌菜吧。甜点,就做桂花糕。
芳君弱弱地问,桂花糕,你会吗?对方白了她一眼,我有“下厨房”。
到了饭局那天,桌上摆了蜜桂花干桂花糯米粉橄榄油蜂蜜等等,和面、丢烤箱、切块,做出来的颜色带点透明,和想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样?她咬了一口,瞇起眼,不可否认当然有现代化学食品的味道,但,如果什么事情都较真,那有什么意思?
这是个旧小区,有个小小的庭院,庭院外绿树苍苍、微风徐徐,吃糕点、喝红茶,在北京这是一种难得的奢侈,比LV还要珍贵。同事走过来,拍了她一下,“好吃吗?有那种想起逝去亲人的熟悉感吗?”
她说,如果庭院有桂花树就更好了,可能离奶奶的家乡近一点。
同事说,其实你们台湾人来,是不是觉得有点失望?别误会啊,我不是说你们“作”。有时连我都会烦,那么多人不守规矩……
她笑了,奶奶说过,这是中国人很好的年代,没有任何战乱,人人都酒足饭饱。
她说,怎会?做到这样,已经不容易了,以后会更好的。
这可能是她第一次那么“接地气”,那么“互换立场”。
Chapter 3
芳君比我早一年来北京,即将迈入在这里的第七年。我说,七年之痒啊,现在还是觉得北京的人心比冬天冷吗?
她说,也对,也不对,这是在北京最正确的回答。这里的许多事情都没有标准答案,许多人都是异乡人,而多数异乡人,本身就是矛盾的结合体,内心往往又自私、又乐于助人。因为他们知道帮助别人可能要付出代价,却也明白自己也有需要帮助的那一天。
嘴巴说着自强,但比谁都欣赏拔刀相助的精神。驻足不前,心底又痛恨如此懦弱的自己。在拥挤的大城市,每个人都这么渺小,所以当有人停下脚步,真诚地问“你还好吗”,再强装坚强都会热泪盈眶。
我们在北京,好,也不好,但是我们都想抓住一点什么。
有很多人被生活欺负、也有很多人没有被生活欺负,用“素质好坏”来形容这里太肤浅。在这里,幸福有时很大,比如“给自己个小目标,一年先赚一个亿”;但是,幸福有时又那么小,一片蓝天、一条大彩虹,就可以刷爆朋友圈。
好多时候,我们迷惘、难过、怀疑自己、疲惫,但是,找个风和日丽的晴天出去走走,看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潮,有穷作者、有达官显要、有义工、有需要帮助的人。
在北京,有这个世界上的大富大贵和老弱病残、有世间人性的冷漠至极和热血正义。这里,是太多元的众生相。
明白了的那一瞬间,你便谅解北京了。
芳君和几个大陆朋友一起组了社团,帮助同样刚到大陆、对此不解、茫然、气愤、或适应不良的台湾学弟妹们。大家一起组饭局,一起做蛋糕或是桂花糕。她的大陆友人们,逐渐成为心理辅导老师,学会回答“大陆人/棕国人在想什么啊”等各种问题。
某次,一个同样是外省三代的台湾学弟无意感叹了一句,“如果老人家在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失望?这片土地和自己离开时早就不一样了。这个‘不一样’,当然有好有坏。”
她想着,如果是奶奶,应该不会有太大意见吧。
奶奶信佛,常拜菩萨,常跟她说“多做好事,自有佛祖保佑”。在奶奶的世界里,不管人间多污浊,心底都还是有一块净土,有桂花香、有长流苏的发簪、有昔日学写字的时光。就算回不去了,还是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毁坏它。
这篇,我写得心有戚戚焉,希望你们能看到一个台湾女孩,眼中的北京好好坏坏。打赏或按赞都是鼓励,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