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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志华:我们的时代真相太少

沈志华 汉尊2 今天


磨难本身之于人,绝不可能是愉快的。即便多年之后回头,称赞它让人生厚重,但大部分时候,你不得不用“倒霉”和“莫名其妙”来解释它。沈志华的倒霉经历或可看作那个时期若干案例中有特色的一笔。


沈志华可算作是高干子弟,父亲在革命成功之后,官至公安部劳改局副局长,母亲也曾是公安部的处长。


18岁是人生的转折点,果然如此。“幸运”从那一年开始弃他于不顾,尽管他从不气馁,凭着所谓“顽强拼搏”的劲头,接二连三的挫折还是跌得他鼻青脸肿,人生经历忽明忽暗如同一场追求强烈戏剧性效果的演出。


刚入伍两个月,哥哥打电话给他:“父亲被抓起来了,既不告诉家属是什么罪名,也不准探望。”


从此,沈志华只有低着头拼命学技术,不久便被任命为机械员,负责轰炸机的维护保养工作。他维护的飞机安全性强,经常受到部队首长的光顾。有一次,师长走下飞机之后满意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就是中国航空兵的未来啊!”这么一来,他当上了代理机械师。三年之后,领导找他单独谈话,一是准备发展他入党,二是准备提拔他当干部。美好前途就在不远处招手,突然有一天,中队宣布复员战士名单,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指导员对他说:“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但是你记住一条,复员对你有好处,你在部队没有前途了……”


几年之后,原先部队的领导出差到北京才告诉他,让他复员是因为他的档案里存进了一份致命的文件,说他是“联动分子”,还打死过人。


“文革”中的“联动分子”,都是高中级干部子女。沈志华哥哥的同学被抓进监狱之后,为求立功,便向上级举报了他。沈志华听此一言,怒不可遏地冲到那个人的家里:“你认识我吗?”那人对他端详半天:“不认识。”“不认识我你说我杀人?你这家伙,害死我了!”


1973年,沈志华报考清华大学,在京津唐电力系统各门功课都考了第一名,却在厂里挨批:“你考得这么好,就是‘白专’道路。”“听说你还学英语?崇洋媚外!”结果,沈志华没能跨进大学校门,厂里送了一位四门功课总共考了15分(是百分制的考卷)的人去上大学。


带着“国家早晚需要科学技术”的心态,有两年多的时间,沈志华每天坚持学习4个小时——这是在结束白天八个小时的工作以及一个多小时的政治学习之后,“我的工作是修理磨煤机,非常累,非常脏。煤粉是88微米一个颗粒,88微米什么概念?比白面还要细,所以每天你不管穿几层衣裳,它都能渗到皮肤里去,就跟水一样。每天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吐黑痰。都到这份上了……”


所以,不能上大学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这也使他更加想弄清楚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理论。


1978年,中央机关及直属单位公开招考,沈志华同时考上了新华社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日报》把他当作自学成才的典型,在头版进行了报道。


过了几个月,他又考上了社科院的研究生,但不发录取通知书给他,原来是因为他写了一篇《社会主义社会的科学概论及其他》被到处转载,文章提出:中国当时搞的不是社会主义。


当时的副院长邓力群在会上说:我看这个沈志华就是个持不同政见者,我们社会科学院培养的是马克思主义者,不是持不同政见者。沈志华急了,直接上门去找他,邓力群说:“我倒要问你了,我们辛辛苦苦地搞了四十多年,不是搞的社会主义,那我们搞的是什么呢?按照你这个结论,那中国要不是社会主义,朝鲜、越南、古巴就全都不是啦?这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影响有多恶劣啊,你知道吗?”


聊着聊着,聊到了沈志华的家庭背景,邓力群脸色一下子缓和下来:“自家的娃嘛。”第二天,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就到了沈志华手里。


1982年初,沈志华完成了硕士学位论文《新经济政策与苏维埃俄国向社会主义过渡》。离研究生论文答辩还有16天的时候,一拨儿警察突然涌进家门,把他给铐走了。等到审讯时他才明白自己犯了啥罪,罪名耸人听闻——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


宣判后,法官对沈志华说的一句话道出了实情:“为了国家的利益,你就牺牲一下吧!”


出狱之后,沈志华受邀到一家报社工作,没多久又因蹲过监狱这一“不光彩”的历史而失业,被介绍投奔禹作敏,协助他开发生态农场,又因禹作敏出事而以失败告终。他还在大街上卖过水果,又拉不下面子,听说深圳刚开放,去那儿的什么人都有,就直奔深圳赚钱去了。


从1994年起,沈志华开始了他“有钱又有病”的生活,至今不休。


“我的一个朋友章百家说,在中国做学问有两种人:要不有钱:做学问既花时间收入又少,没钱不行;要不就有病,脑门子里一天到晚就想弄这个,喝糠吃菜他愿意。他说,老沈,你又有钱又有病,天生就是弄历史的料。”


沈志华在深圳赚了钱之后回北京,受朋友邀请投资出版文白对照全译系列的《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没想到“赚了大钱了”。这骤然的致富遭小人嫉妒,告他贪污2000万,尽管后来被证明是诬陷,但原本在部队有良好发展前景的儿子沈渊便因此不能再留在部队了。


接着,沈志华碰上了他后半辈子人生的机会——俄罗斯解密了前苏联的档案。回忆史料的可信度远远比不上档案,为什么中苏关系破裂?为什么苏联解体?若无档案做依据,如何能还原历史真相?


社科院党委书记兼副院长说:“中国急需苏联的档案,最理想的当然是我们社科院出面去买,但社科院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沈志华说:“社科院拿不出钱我有钱啊!我只是来向你求个名分,一切费用由我出。”


在莫斯科,事情远非意料中那么顺利。俄罗斯开放档案最繁荣的时间是1992年到1993年,等沈志华去时已经开始收紧,价格比过去贵了许多,去俄罗斯国家档案馆复印,一页1美金,去苏共中央档案馆复印,一页2.8美金,人民币不行,给卢布朝你翻白眼。国家档案局的工作人员每天只工作三个小时。说是10点上班,但是11点才开门,中午休息,下午3点还要喝茶,4点下班。照这样的进度,每天只能工作3个小时,开销可承受不起。


沈志华从商的时候,从来都羞于“灵活变动”,还被禹作敏说成是目中无人的年轻人。但为了做学问,他又显出商人似的精明。大家在莫斯科发愁的时候,他了解到莫斯科城区与郊区的物价差异很大,于是让一名学者和翻译坐地铁去郊区乡下,到大卖场买面包、黄油、香肠、各种汤料、咸菜,再到农户家地里买蔬菜和家禽,然后背回宾馆自己动手,准备了一桌盛宴。


他自己则到处公关,到处拜访,盯准有利用价值的人便生拉活扯地拽来赴宴,不仅打开从北京带来的二锅头,茅台,席间还掏出美金,塞给每个人800元的劳务费,这顿饭吃得皆大欢喜。俄国学者积极建议:“今后你们中国人就只管去档案馆抄目录,复印内容的事,交给我们俄国人办,我们出面复印,便宜多了。”


此行总共花费了沈志华140多万元。沈志华大为庆幸的是,就在这之后没多久,结束了混乱状态的俄罗斯重新下令封存所有档案。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水到渠成的“坐冷板凳”,出书,成名,被大学聘任为博导,继续出书,开研讨会,做课题。与其他学者不太一样的是,他为做学术掏出了若干私人财产。比如他从1994年就开始资助青年学者出版专著,花了2、300万,迄今已经出了80多本书。他还在自己的别墅里腾出两个房间,存放他们夫妇从俄罗斯、美国等地花了许多钱查来的2万多件档案,免费提供给世界各地的学者或者学生使用,给他们提供食住,还购来复印机,方便他们复印。后来因为来查档案的人太多,他干脆把档案复印了两份,一份放在北京大学历史系,一份放在华东师范大学冷战研究中心。他把有关朝鲜战争的档案原文制作成光盘提供给香港大学,要求只有一个:必须供人自由查阅。


沈志华的人生再不需要其它的乐趣,他说以前上厕所时还看看闲书,现在看的都是回忆录,与同样做冷战研究的妻子之间的对话,也有70%是在聊他们研究的内容。


访谈:我们的时代真相太少


问:研究大历史的黄仁宇批评中国学者,越研究越窄,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


沈志华:国外的学者,跟中国的处境不一样。我觉得中国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刻,还不具备那个条件,为什么呢?现在首先是要颠覆过去的历史,很多基本史实都还没搞清楚,你搞什么大历史啊?


问:按照你的本性,你自觉是适合搞思辨型的历史研究,还是探寻基础史实?


沈志华:照我四十岁之前,我就是想搞那种思辨型的大历史。但是现在我觉得搞不了,因为这个东西其实也是靠环境,靠积累的,如果原来就顺着那个路走下去,就会是研究大历史那么一种思路。但是现在我已经走到基础史实这条路上了,我的功底就是要把1940—1960年代这段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搞清楚。我现在做的每一篇论文都是别人没有搞清楚的事情。


问:研究历史不是为了以史为鉴吗?


沈志华:这是历史的功能,历史学的功能,而不是历史学家的责任。因为以史为鉴其实包括两个方面,第一是史,这“史”究竟是什么,你要是弄错了,那历史你以什么为鉴,你不越弄越糊涂吗?所以这是一部分,这部分的责任主要由历史学家去承担。鉴,什么叫鉴?资治通鉴,什么意思呢?就是告诉你怎么搞政治,怎么去治理国家。这靠政治家自己,我把历史经验教训都摆在这儿,至于它怎么指导你,我不能替你想,是你自己去想。假如一个政治家如果没有文化,不懂历史,你搞什么社会问题,你搞什么政治?所以你本身就应该具备这个素质,你应该到真实的历史中去寻找你所需要的那种资源,丰富你的头脑,来开创你的自己的政绩。


问:您现在最想解开的历史谜团是什么?


沈志华:我现在最想解决的事,就是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华沙公约组织,同样是两个同盟,但西方阵营是一种超稳定结构,内部从来发生过战争,而且冷战都结束了,到现在美韩同盟,美日同盟,美英同盟依然这么稳固。社会主义国家之间,意识形态一致,都是信仰马克思主义,但从同盟结成的第一天起,苏联和南斯拉夫就分裂,跟着是苏联打匈牙利,然后中苏之间又打仗。曾经多好的兄弟关系,好到不分你我,到最后还是刀兵相见。社会主义国家关系的不稳定性的根源哪儿?


问:我觉得从哲学上面来解释,能够解释清楚吧。


沈志华:当然最后可能会归结到哲学,但是你不能先用哲学的一个定理来说,就是这么回事。你要分析、探讨,拿出一个定理来,它能解释每一个现象,这才能成为定理,只要有一个现象解释不了,那就不能成为定理,科学上是这样的。


问:你初步的推断是什么?


沈志华:我现在初步的一个判断是它的结构问题,就是形成这种关系的结构,和它内部运行的规则有冲突、有矛盾。我还没有想得非常透彻,这就是我现在最关心的,也是我下一步想要组织一个课题组进行讨论的问题。现在的同盟理论都是解释西方现代国家的关系,解释社会主义国家同盟的理论还没有。


问:您觉得现阶段的中国,知识分子对社会的作用是什么?


沈志华:总的来讲,一个国家文化的传承和发展还是靠知识分子,这个是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社会都是同样的。现阶段,中国知识分子的最大功能或者贡献就是探索真相,这个是我们这个时代赋予的。为什么呢?是因为真相太少了。


问:如果材料不全,很容易被引入歧途?


沈志华:真的是很容易引入歧途。我给你举我深有体会的一个例子,我原来研究中国出兵朝鲜战争的问题,我在1997年、1998年、1999年写了很多文章,后来我在国际上出名也是因为发表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文章。我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很清楚,但有些史料没有披露出来。起先我看到的是,毛泽东很早就想出兵朝鲜,但金日成不同意,我分析他是担心中国派驻几十万大军来不走了怎么办?眼看就要遭到灭顶之灾了,他请苏联来,苏联不愿意帮它,或者不愿意自己出面,所以让中国出兵,这么一个过程。


问:这在逻辑上很合乎情理。


沈志华:直到最近我看了俄罗斯新披露的档案,才知道7月份美国轰炸得很厉害的时候,金日成已经很动摇了,希望毛泽东派兵来,但斯大林不同意,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你就得找材料,找证据了。斯大林没有说不允许,但是他不答复金日成,这就说明了一个什么呢?他要给自己保留一个回旋的余地。他很担心,中国替换了苏联控制朝鲜。所以,历史研究有这么一个档案公开早晚的问题。


问:这个问题怎么去解决?


沈志华:历史研究为什么要有很多人不断地做,其实人的一生,你说你真正能做的也就那么二、三十年,我觉得我现在处在最黄金的时候,因为你年轻的时候还没有足够的经验积累,特别是是历史学是靠积累,积累的材料越多、知识越多,你对事物的判断就越接近于真实。但是你太老了,精力又不行了,你只能做自己的一小块领域,能研究多少东西?


问:您的研究范畴是?


沈志华:我基本上做的是40年代到60年代这段历史,就这样我还觉得做不过来。为什么?因为当代历史跟过去不一样,过去基本上材料都是现成的了,反正越往古的就越不会出太多的新东西,除非地下又挖出点竹简了什么的。但是当代的不一样,当代的很多材料都不解密,只能是大家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去突破,把这段历史大白于天下。我做这个工作十来年,应该是取得成果了,现在谁还敢说,朝鲜战争是美国先打过来的。现在除了朝鲜人这么说,没人再这么说了,因为这个事实都摆这儿了,其实我们做的就是这个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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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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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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