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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 伤心秦汉经行处......                                                                          ——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2017年8月10日,长安殡仪馆。
    稀稀落落的致哀者送走了一位71岁的老人,这个场面与逝者的遗愿不符,他病危时告嘱亲朋:把我的葬礼办得热闹点。
    人是极其势利的动物,这个被病痛折磨十多年的逝者已经平凡得让人忘记了他曾经的光华,甚至不相信他是名噪一时的西京奇人。
    追悼会上一个亮点,是写出《霸王别姬》、《活着》的编剧芦苇在门口接待致哀者。芦苇名气之大、脾气之怪在电影界是出了名的,能让他降尊纡贵,死者的身份令人有所遐想。
    “来了吗?”
    每一个前来送行逝者的朋友,见到芦苇第一句话都是这么问,芦苇轻轻摇了摇头。
    “哎,他肯定有不方便的地方。”这个致哀者是葬礼的又一个亮点,一个僧侣装束的女人。
    这个女人也上了年纪,但身材依然保持的很好,两颊风霜无法掩盖曾经的艳丽容颜。
    来送行的都是逝者几十年旧友,他们知道,要满足逝者葬礼热闹的遗愿,只需另一位老朋友的花圈和挽联,所以都在问“来了吗?”
    如果来了,届时,整个长安的头面人物都会前来送顺水人情,但那个老朋友终是没有消息。
    从风华正茂到两鬓染霜,他们深深相知,也理解那位老朋友的缺席:凤鸣毕竟不同以往。




    逝者名叫刘安,不是传说中发明豆腐的淮南王,但人生比古时刘安跌宕许多。
    刘安算是自带光环来到这个世界的,1947年初,他生在长安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西北大学教授,姑父则是声名烜赫的东北军将领吕正操。
    家族的智力基因在刘安身上继承的很好,他从小一路读的都是名校。
    如果没有1966年的狂飙天降,刘安顺理成章进入名牌大学毫无悬念,但个体命运总是敌不过时代浪潮,他的人生在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分叉。
    弄潮儿是不惧风云变幻的,读不成大学,不妨碍刘安绽放光彩。1966年8月18日,刘安登上天安门城楼,并与领袖握手。次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了这幅照片。
    消息传回长安,刘安身价大增,被推举为市中学红代会常委。
    1968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兴起,不同于别人的哭哭啼啼,奇人刘安欣喜不已。
    高中时,老师和同学都问过刘安:北大、清华、交大,你将来考哪个?刘安则说:我要从农村改造社会。
    他没有流于口头革命,为了适应农村生活,刘安每天从家挑着两口袋沙子上学,那几年太白路上,可以看见一个带着高度近视镜的男孩,挑着担子行走。
    知青下乡有缓解城市就业的现实考虑,这些城市学生很快被农村贫苦的现实浇灭了激情。从1970年开始,招工、招兵、工农兵学员的制度陆续出台,知青纷纷争取一切回城的机会。
    刘安和同村插队的知青做了约法三章:一.家里老人需要照顾的先走;二.亟需解决经济问题的再走;三.刘安最后走。他说到做到了。
    70年代中期,刘安回到长安,在莲湖区团委工作。
    身为西大子弟,性格活跃、酷爱读杂书的刘安和一帮工农兵大学生混在一起。某天,有人和他说,有个历史系的北京知青,想和你认识。
    西北大学食堂前,刘安看见一个身材消瘦的青年,干瘪的面庞带着笑容快步走来:你是刘安?久闻大名,我叫王凤鸣。




    长安博物馆经过几年的闭馆后,要重新开放,需要一批解说员,他们看中了来陕西插队的北京知青,凤鸣是那次选拔的中标者之一。
    凤鸣和刘安同是老三届最大的一波,属于一类人,天生带有领袖气质。
    在陕博,凤鸣因表现优异,被推荐就读西北大学历史系。
    工农兵学员正经学专业的时间不多,更多时候还是在搞运动,对于求知欲旺盛的人,难免失落,只好自己找书读。
    那个时代,流行于市面,可以公开读的书很有限,读禁书就成了好学者的求知途径,尽管这带有相当的风险。
    所谓禁书,也就是一些西方文学名著、中国古典小说和内部读物,俗称:灰皮书。
    灰皮书是70年代初,出于批判学习的目的,专门给高级干部翻译出版的著作,能读到这种书,必须有家庭背景。
    刘安和凤鸣一见如故,那天他们聊到很晚,行走在西大的夜色中,性格张扬的刘安大声背诵着《潼关怀古》: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智识的成长在于交流,凤鸣和刘安都觉得应该把爱读书的青年人组织起来,互通有无,思想碰撞。
    于是,一个以西北大学为依托的读书会出现,他们采取会员制,每一个人加入必须经过刘安和凤鸣的审核,不得对外传播,聚会时间、地点都是临时通知。
    如此严格的入会手续,就是为了避免麻烦,毕竟在那时读《第三帝国的兴亡》是会把警察叔叔招来的。
    读书会始终规模极小,最多时就保持在12人,但这12个人无一俗辈,都有着自身的精彩。




    知名学者葛岩是当年读书会最小的成员,他也是在西大宿舍见到了凤鸣。
    中学毕业的葛岩很幸运可以留城,等待分配工作的空隙,经人介绍做了陕博临时解说员,一来打发时间,二来还可以有点收入。
    这时的凤鸣已在西大就读,葛岩和他在工作上没有交集。
    凤鸣的同班同学有一个叫龙海东(已移民加拿大)的,参观陕博时,与葛岩相识,很欣赏这个有文化的小老弟,特意带来给凤鸣审核,可否加入读书会?
    葛岩至今记着那一面初识:

    认识他时,已经可以感受到他的人际亲和力和强烈的政治兴趣。

    与此同时,待业青年芦苇也出现在读书会中。
    芦苇出身在干部家庭,插队两年后,得到招工机会回长安当工人,但他上了一个月班就辞职了。嫌弃工厂纪律太多,还不让看书。
    从工厂辞职回家后,父亲养了他足足四年。芦苇一直躲在家里读书,读契诃夫,也读罗素、维特根斯坦。
    刘安把芦苇介绍进了读书会,那会儿的文艺青年不太考虑自己前途,他们更关心国家和人类的命运,聚在一起也都是谈论与世俗生活无关的大事,并不会有人瞧不起无业游民,只要你有才华。
    芦苇从小学习美术,家里有大量的画册,那时去芦苇家借画册是读书会成员很爽的日子。
    直到1975年,一位街道干部实在同情芦苇的“大龄”和“无业”,把他介绍到了西影厂做绘景工,美术部门最低级别的工种。
    芦苇开始自学电影业务,政治挂帅的年代,厂里觉得芦苇“不求上进”、“不合群”、“脑子有病”,只有读书会的朋友乐意听他谈镜头、谈调度、谈画面。

    芦苇(右一)搀扶刘安
    “脂粉堆里,我是女登徒。”读书会的男青年读到这句诗,没有不被震撼和吸引的,这是何样的奇女子?
    文艺青年群体,如果是清一色的阳刚小伙就太不美了,哪能没有巾帼豪雄?
    刘安葬礼上出现的那个僧侣打扮的女人,就是读书会最亮眼的一朵花,也是西京的一个美丽传说。
    对的时机,对的人总要出现。




    女人叫高洺,父亲是高级军官、老革命,本人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女附中。
    不同于刘安等人对西方社会科学的热衷,高洺有很好的中国旧学修养,能写漂亮的格律诗,如同她的人一样漂亮。
    年纪稍长的长安人或许还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在她头上有两个标签:长安第一个涂口红的女人,还有.......女流氓。
    在70年代,一片蓝的着装统一着大地,能穿绿军装就高人一头,不仅代表身份,还有美。
    高洺不但穿着草绿,还做了改良,把上衣收了腰,显出女性的线条美,加上涂着鲜艳的口红,凡她出现的地方,必引起长安的交通堵塞。
    那时的古都就有这样的风景,一群意气风发的男女,不顾世俗评判,肆意地活出自我。他们去“代代红”餐厅喝散装啤酒,为一个观点争论不休,也为躲避追踪互相配合......
    十里长棚,终有曲终人散时。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读书会成员开始各奔东西,上演着各自的戏码。
    高洺和芦苇都是搞艺术的人,高洺除了写诗,也擅长雕塑。在70年代末的长安美展中,高洺的一件雕塑作品让她和“女流氓”的标签扯不清关系,那次展览上,高洺呈现了一具女性私处。
    地下舞会是继读书会后,兴起的又一浪潮,最流行的是贴面舞。高洺、芦苇都是舞会的组织者,在83年严打中,他们被判处劳动教养。
    芦苇后来写剧本,西影厂文学部的负责人跑去找厂长吴天明告状:“芦苇就是个绘景,连美工都不算,而且被劳教过,他凭什么能写剧本?”
    吴天明半玩笑半严肃地回答:“你告别人的状我敢管。芦苇我管不了。那是蹲过号子的,黑道上一大票朋友。”
    告状的人无言以对。
    高洺在监狱呆了一年半,期间把自身经历写成中篇小说《监中岁月》,给主人公设计了这样的话:

    Sex 这个东西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我是喜欢的。我多做一次,就少一个良家妇女遇害。

    有人混迹于江湖,有人升腾于庙堂,但他们的心从未走散。





    1978年夏,刘安同数百万考生一同走进高考考场,这年他已过而立。
    尽管考出了长安市文科状元,但政治因素影响刘安无缘重点大学,只能将就读了刚成立的西安基础大学(后并入陕财)。
    三年后,刘安考中陕财研究生,才算把学历的难看抹平。硕士毕业后,刘安留校任教,并被破格提拔为副教授。
    如果沿着治学的道路走下来,刘安不难成为杰出的经济学家。1984年的莫干山会议,刘安和凤鸣同时参会,做了论文宣读。
    凤鸣没有忘记老朋友,也深知老朋友的才华,举贤不避亲,向老泰山推荐了这位西京奇人,刘安得以成了国家智库成员。
    但洒脱不羁的刘安,受不了海里的距镬森严,不久即挂冠而去,回到陕西继续做人之患。
    80年代末的春天,已过不惑的刘安,丝毫未减锐气,他在新城广场的演讲,是那段时期,长安最醒目的风景。副教授刘安喊出:鸟儿不下台,刘安天天来。
    这句话让他得了“刘半城”的绰号,即半座长安城的人都认识他。
    为了逃避后来的追查,刘安去了刚刚建省的海南,那时的海南不只是经济处女地,也是大春游后很多人避难的港湾。
    高洺也涉事其中,她追随精神领袖一同渡海,在三亚开办了锅巴生产厂。
    80年代末,长安锅巴很走俏,刘安和高洺看中这门生意,但赔的一塌糊涂。
    折了本钱的刘安很沮丧,高洺却开导他:你去海口闯闯吧,我留下来收拾摊子,我一个女人,不年轻了,但还算风韵犹存,实在不行还可以嫁人活命。

    江湖儿女,活得就是有情有义。

    高洺留在三亚,借钱开了饭店,没有暴富,但自食其力不成问题。去了海口的刘安,则又一次成了时代宠儿。




    时值海南房地产大开发,今天为人熟知的“万通四君子”都是在那攫取了第一桶金,刘安同样成了大开发商。
    暴富之后的刘安,不改交朋好友的性格,天天请客,由此又得了“刘半岛”的称号,半个海南岛的人都认识他。那时,他喊潘石屹“小潘”,潘总则规规矩矩地称呼:刘大哥。
    刘安去夜店,给姑娘们大把撒钱,而且挨个做她们思想工作:不要干这个啦,找个正经工作,嫁个正经人家......
    红尘女们兴高采烈接过刘大哥的钞票,背后丢下一句:这人傻X吧?
    刘安从不介意,第二天继续去撒钱,继续做思想工作。
    90年代中期,亿万富翁刘安载誉归故里,受到省长接见。在西北大学做题为“从零到亿万”的报告,神采飞扬、口若悬河,长安晚报进行专题报道,题目是“南飞的凤凰又归来”。
    刘安把公司设在了长安高新区,他生意的合伙人是个年轻女性。
    才子总难免和风流摆不脱关系,刘安也是大风大浪见过世面的人,但他最终栽倒在女性合伙人手里,一手建立的商业帝国被他人掠取,落得个净身出户。
    芦苇去看刘安,他从未见过精神领袖如此失魂落魄。刘安对他说:“你知道此刻我想做什么?我真想从这高楼上跳下去,一死了之。”
    沉重的精神打击,让刘安脑溢血中风了,从此只剩下半条命,正值壮年,便在轮椅上度日。
    好在一个朋友把刘安接管起来,每个月发放工资,并承担他的医疗费用。因为当年辞职南下,刘安享受不了社保。
    刘安的身体还是不可逆的垮下去了,几年后又一次中风,人彻底颓了。
    2011年,住院的刘安收到一通电话,那边是久违而熟悉的声音:我是凤鸣,一会儿去看你。




    已名满天下的凤鸣来到医院,刘安看见昔年故人,激动难抑。二次中风后,他的语言功能已有障碍,呼噜噜的不知说着什么,任由清泪横流。
    凤鸣听得懂刘安的表达,没有一句言语,一把握住刘安的手,两个花甲老汉,抱头而泣。
    一旁刘安的妻女见此情景,顿作泪人。
    无情未必真豪杰。这般画面,想是铁石人儿也难掩悲戚。时光流散,很多东西变了,但最有价值的总是亘古不变,比如知音,比如真情。
    那次西京之行,凤鸣最长的时间留给了老朋友们,他们重逢在陕博。
    刘安被妻女推着轮椅送来,当年读书会成员能来的全都赶来。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亲切。
    高洺还是那样金句迭出,凤鸣还是烟不离手,芦苇还是眼露忧郁......只是昔日少年,都已风尘满身。
    那次会面,进行了7个小时,博物院领导被挡在门外,一群文艺老年尽情地谈笑风生。
    当年12颗星星,如今散落天涯。有的人移居海外,有的人身居天阙,有的人大隐于市。刘安过世,也意味着他们难以再聚。
    芦苇已多年没有新作问世,偶尔听到关于他的新闻,还是炮轰电影界弊端,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他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资深美女高洺的选择最出乎人意料,这么一位风流盖世的奇女子,晚年的归宿竟是空门。
    终南山下,高洺建起一座小屋,在此参禅悟道,修养身心,她给自己取的法号是:不还居士。
    不还,不再还俗。刘安的葬礼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熟人世界里,这个俗世不再值得留恋。
    1979年初夏时分,凤鸣的工作有了变动,社科院已经同意接收他,阔别多年,凤鸣终于要回京了。
    临行前,读书会的成员去送凤鸣,他们并行在陕博大路上,留下了青春的合影。
    他们一个个笑得那么豪迈,那么无邪,干净、通达的表情,让我不禁动容。
    照片洗出后,凤鸣对刘安说:你的字漂亮,给我写点什么吧?
    刘安略作思索,掏出上衣兜的钢笔,写下:

    恰同学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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