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文!精神何以独立,思想何以自由?何必较真!
雄文!精神何以独立,思想何以自由?何必较真!
山西师范大学教授 张焕君
十几年前,负笈京师,听老师讲思想史,说盛世平庸,多无思想。
初时听来,并无多虑,觉得其中或许有深意,但是书生闲谈,充其量也就是一得之见。
返乡糊口,七八年来,心态已非当年,江湖夜雨,秉烛而游,多见奇形异状,妖冶成群,迥非白日所见。
等而上者,盛称门第,不是出身一流名校,便是诞育上流家庭,矜持能作大言,开口不离先进。西学中学,俨然贯通,儒道耶佛,十分亲近。无需体用之辨,大道缝补而成。偏能灵珠在握,挟势宣讲似真。
等而下者,凡所谋划,不离糊口之术,唱念做打,皆为利禄之门。
高台上,视之巍巍然,冠盖辐辏,气象庄严。
常夸雄文见于名刊,又获大奖若干,官家筵上之宾,领导手边骨干。
国运何以转势,民生何以愁苦,关卿底事?自当另有人念。精神何以独立,思想何以自由,何必较真?不过是故老相传。
吮毫泼墨,下笔千言,高者志在帝王师,乘势而为,风光无限,人生得意须尽欢;卑者亦擅名利场,苟且钻营,言不由衷,孔方自能解风情。
是以,虽年年有煌煌巨著盈眼,却因少了关怀,多了私念,言者虽谆谆,听者却藐藐,世间遂多理想王国,特色争辩,看似十分喧嚣热烈,却无半分中正刚健。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有大佬可依附,得资源而自雄,思想本非追求所在,信念更是痴人说梦。谓之平庸,岂是恶评?
盛世既多平庸,遭逢纷纭乱世,又当如何?倘若不论乱世人命贱如草,兵燹盗匪,天灾人祸,但从思想而论,检之过往史籍,倒也值得一说。
春秋战国,礼坏乐崩,王纲解纽,庶人议政,才有了活力四射的士人阶层,异说蜂起,百家争鸣。
两汉大一统之后,党锢之禁才除,玄学新论已起。王事鞅掌,皆是身外之物;言意有无,则见心性之明。
家国君父,孝先于忠,家园乃是立身之本;卿卿我我,情重于理,圣人不免于有情。
风流所及,王子猷雪夜访戴;临危能静,嵇叔夜目送归鸿。
正始开其端,竹林可聆清论;元康承其绪,南渡犹见玄风。
清季民初,西风东渐,除旧布新。帝制之敝冠已弃,民主之大业未成。在朝者无绝对之权威,在野者有放言之自由。
大江南北,学堂遍地,名师辈出。言论不必全出三民主义,教材可为深思之心得。草创之际,依样葫芦,粗陋在所难免;立论之时,借力打力,意在针砭时弊。
战乱连年,内忧外患,既有恒心,何虑恒产?高轩华宅,不足以喜;藜藿短褐,不足以忧。
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视官威为淫滥,振人心于眼前。
著书立说,阐扬独立自由之精神;投身实务,揭橥书生救国之赤诚。
情之所钟,非声色犬马;心之所系,乃士气国运。
惟其如此,方能顶天立地,取义成仁,如狮子吼,发黄钟声。
逝者已矣。书帛虽在,斯人难存。更何况百年累积,泥沙俱下,瓦釜也可作雷鸣,尤须火眼金睛,披沙沥金。威权从未绝迹,祸乱犹在人心。翻检断烂朝报,谀词攀龙颂圣。
曲学阿世之徒,多如过江之鲫。敷衍做事,苟且做人,以平庸为神圣,视谄媚作忠诚。
一统之下,双重标准,人格易分裂,独立成奢谈。偶尔心头愤恨,所谓“正说”,泛滥若此,倘能再燃一把秦火,哗啦啦烧个干净,倒也落得神清气爽,耳目清静。
于是掉头去,不顾功与名。弹指四年,埋首道路,有心侍坐于村老之侧,无暇理会得大师之言。
思想云云,已是昨日之幻念;行事历历,反见君子之有恒。同道二三子,不惮寒暑,无分城乡,寻访不遇之隐士,拜谒经霜之老者。
惊马凌空,犹忆当年青春浴火,须发尽张;霜冷板桥,念及此生颠沛流离,心绪难平。
抚卷读旧文,踔厉奋发之气,偶见眉梢;倚杖谈晚景,渔歌莲叶之间,触手江湖。或因革命而入仕,历居显要,不失本心;或缘鼎革以僻居,多经沉浮,情怀弥现。或治经史之学,或擅笔墨之功,或通音律而抚琴,或精武术而沉静。
所业或有不同,成就亦有高低,然心志笃定,情怀真诚,忧绝学之不传,叹人生而多艰,则仿佛相似。
阅历既丰,心智愈明,中行倘不可得,狂狷亦可为之。
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修身以敬,待人以诚,新以为进,旧以为守,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富润屋,德润身,学与养合,心随事明。
聆教既多,受益匪浅。世间早无圣人,原不必奢求久远之论。从来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不过古人活得讲究,大而言之,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不迷信,不盲从,能慎独,能笃行,虽有专制暴政,奈何我挂冠而去,人如飘萍?
是以多能保全性情之真。有斯人也,饱经沧桑,观其言,察其行,犹见旧时风骨,流风余韵。
楚材晋用,其道斯文。山西地居两京之间,向为京畿腹地。抗战军兴,更成华北抗战中心。
二战区背靠黄河,坐西面东;八路军屯驻太行,可退可进。
当时热血青年,纷纷投笔从戎。战旗猎猎挥舞,成就多少英雄。
战后改造建设,马放南山,屡经蹉跎,“拨乱反正”,人心思治,始得太平。
其中曲折荣辱,非亲历之人难以言说。
到今日,愤慨或已不显,思考仍在纠缠。三千年故国神州,百年来立新破旧,虽有劫运之说,根源何在?
其间起承转合,又当何以解说?乡邦自古难离,父母桑梓,乡音饮食,皆能勾动回忆,唤起乡愁。段义孚先生曾有“地方感”一说,谓其乃人与地方互动之物,予人以安全感与归属感,可建构身份,亦可形成地方认同。
四年行走于三晋乡野,对此深有同感。家国之思,家为实,重血缘,国为虚,重义理,由实入虚,情感得以扩展,文化因此延伸。
能记录一地之人,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便是一地之人文,思想历历在目,精神寓含其中。神气宛然,风骨清凛,佛在此中,何需外求?
本文自(《日月其迈:山西文化名人访谈录》,科学出版社,2016.2),刊于《山西档案》2012—2014年,收入之时,依据原刊先后次序,并遵照出版社要求,对部分内容、图片或删节或调整。
书生谠言,古称清论,《春秋》大义,曲笔以寻。倘有雅趣,可寻原刊对证。十八人中,已有三人辞世,风雨苍黄,老成凋谢,令人感伤。然心事俱在,神思清明,有心之人,扪卷而问,犹可睹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