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思想的四种谬误
1
混淆因果的谬误——再也没有比倒果为因更更危险的谬误了,我称之为理性的真正堕落。尽管如此,这个谬误却属于人类万古常新的习惯,它甚至在我们之中被神圣化,它冒着“宗教”、“道德”的美名。
宗教和道德所建立的每个命题都包含着它;教士和道德立法者是那理性之堕落的始作俑者。——我举个例子:人人知道著名的柯纳罗的书,他在这本书里把他的节食推荐为活得长寿、幸福(以及有德)的良方。
很少书能够如此多地被人阅读,直到现在,在英国每年还要印好几千册。我毫不怀疑,几乎没有一本书(当然《圣经》除外)像这个如此好心肠的怪东西这样,造成这么多的祸害,缩短这么多的生命。其源盖出于:把结果混同为原因了。这个厚道的意大利人把他的节食看作他长寿的原因;其实,长寿的前提,即新陈代谢的极其缓慢,微乎其微的消耗。
2
每种宗教和道德引为基础的最一般公式是:“做这个这个,不做这个这个——你就将幸福!否则……”每种道德、每种宗教都是这样的命令,——我称之为理性的巨大原罪,不朽的非理性。在我口中,这个公式转变为它的反面——我的“一切价值的重估”的第一个例子:一个发育良好的人,一个“幸运儿”,他必须采取某种行动,而对别种行动本能地踌躇,他把他生理上配置的叙序带进他同人和物的关系之中。
公式:他的德行是他的幸福的结果……长寿、子孙兴旺并非德行的报酬,毋宁说德行即是新陈代谢的放慢,除了其他结果外,长寿、子孙兴旺、简言之柯纳罗主义也是此种放慢的结果。——教会和道德说:“一个种族、一个民族因罪恶和奢侈而灭绝。”我的重建的理性说:当一个民族衰微,在生理上退化,接踵而至的便是罪恶和奢侈(这意味着需要愈来愈强烈和频繁的刺激,犹如每个耗竭的天性所熟悉的)。
这个年轻人过早地苍白萎靡了。他的朋友们说:某某疾病应负其咎。我说:他生病,他不能抵抗疾病,这本身已是一个衰败的生命、一种因袭的枯竭的结果。报纸读者说:这个政党用这样一个错误断送了自己。我的更高的政治说:一个犯这种错误的政党原已末日临头——它不复有自己的安全本能。
任何意义上的任何一种错误都是本能衰退和意志解体的结果:差不多可以用这来给恶下定义了。一切善都是本能——因而都是容易的,必然的,自由的。艰难是一种抗议,神与英雄属于不同的类型(用我的话来说:轻捷的足是神性的第一属性。
3
虚假因果关系的谬误。——人们始终相信自己知道何为原因,然而,我们从何处获得我们的这种知识,确切地说,获得我们拥有这种知识的信念的呢?从著名的“内心事实”领域,而迄今这类“事实”中没有一个已经证明是事实,我们相信自己在意志的行为中是原因;我们认为至少在这一场合当场捕获了因果关系。
人们也不怀疑一个行为的antecedentia(前项),它的原因,可以在意识中寻找,并且只要去找,就总能找到——作为“动机”,否则就不能自由地作此行为,也不能对之负责。
最后,谁会否认一个想法是有原因的,“自我”就是想法的原因?……在这三个似乎作为因果关系的保障的“内心事实”中,第一个且最有说服力的事实是意志即原因;意识(“精神”)即原因的观念以及更后面的自我(“主体”)即原因的观念纯粹是派生的,是在意志确定因果关系为既定事实、经验之后产生的……
在此期间我们已经更善于思考了,我们今天不再相信所有这些说法。“内心世界”充满着幻影虚光,意志便是其中之一。意志不再推动什么,所以也不再说明什么——它仅仅伴随着过程,它也不能缺席。所谓“动机”是另一个谬误。它纯属意识的表面现象,行为的伴随物;与其说它体现,不如说它掩盖了一个行为的前项。至于自我,它已经变成了寓言、虚构、文字游戏,它完完全全停止了思考、感觉、原望!……结论是什么?根本没有什么精神的原因!这方面的全部所谓经验都见鬼去了!这就是结论!——而我们业已有教养地滥用了所谓“经验”,于是我们创造了一个作为原因世界、意志世界、精神世界的世界。
最古老悠久的心理在这里起作用,它别无所为,对它来说,每个事件都是一个行为,每个行为都是一个意志的结果,世界化身为许多行为者,有个行为者(一个“主体”)悄悄潜伏在每个事件背后。人从自身投射出他最坚信不疑的三个“内心事实”,即意志、精神、自我,——他由“自我”概念才得出“存在”(Sein)概念,他按照他的形象、按照他的自我即原因的概念来设定“物”的存在。
然后他在物之中始终只是重新找到他塞入其中的东西,这有何奇怪呢?——再说一遍,物本身,物的概念,仅是自我既原因的信念的一个反映罢了……甚至连你们的原子,我的机械论者和物理学家先生们,有多少谬误、多少退化的心理尚残存在你们的原子里!——更不必说“物自体”,形而上学家们的horrendum pudendum(可怕可耻的东西)了!精神即原因的谬误被冒充为实在!被立为实在的尺度!被称为上帝!
4
幻想原因的谬误。——从梦谈起:例如,由于远处的一声炮击而产生的感觉,却给这感觉追加一个原因(常常是一整部小型长篇小说,正是这梦者在其中担任主角)。其间感觉以一种回响的方式延续着,它仿佛在等待,直到原因冲动准许它进入前景,——从此不再是偶然的东西,而是“意义”。炮击在一种因果关系的方式中,在一种时间的表面逆转中出现。
后来的动机说明被首先感受到,还伴随着仿佛在电光中一闪而过的成千细节,随后才是炮击……发生了什么?某一状态所造成的想象被误解成了这个状态的原因。——事实上,我们在醒时也这么做。
我们大部分通常的感觉——器官活动或受阻时的种种抑制、压力、紧张、爆发,特别是nervus sympathicus的状态——都激起我们的原因冲动:我们希望有理由处于某某状态——好的状态或坏的状态。
只是简单地确认我们处于某某状态的事实,这从来不能使我们感到满足。只有当我们给这一事实提供一种动机说明之时,我们才容忍它,——即意识到它。记忆在这种场合无需我们知道就自动工作,唤来相似的既往状态以及与它们连合并生的因果说明(不是它们的因果联系)。
当然,认为观念、伴随着的意识过程是原因,这种信念也是记忆造成的。某种因果说明的习惯由此形成,它实际上阻碍甚至杜绝了原因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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