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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现场 | 日本现当代建筑,一生悬命的“船上人”美学

2017-11-22 原源 行走中的建筑学

“行走中的建筑学”携有方领队原源,用以下10道问答(Q&A)重现11月上旬“日本现当代建筑寻踪”第16期考察的精彩现场——



Q:时逢安藤忠雄个人回顾展在东京国立新美术馆展出,现场观展,感受如何?


A:国立新美术馆是我们此行的最后一个考察项目,抵达时人已有些疲沓,就干脆彻底放松下来,没有做什么功课,只是顺着策展人的布置一路默默观看。现场观众很多,每个项目的草图、文字说明、简短视频介绍等依序安置在墙面上,观众在队列里缓慢前行、观看。场所里有一种默契的静谧,一群带着相同期待前来的人们,分享着回顾了他们所敬重的安藤,其专注而高产的建筑路程。


这种“分享”的氛围,在被1:1还原的安藤名作“光之教堂”中达到高潮。进入教堂后,人们朝向同一个方向面对着光亮,我站在较靠后的位置看着身前的仰头的人们,有一种切实的“身处一地”的感受。


1:1还原的光之教堂模型,摄影:杨瑜

教堂室内,摄影:钱闽


在观展后的讨论中,包括领队程君在内的几位建筑师,都表示鼻头有些发酸。在此分享团内建筑师傅明程的陈述:“这个展览对于我和我理解的安藤忠雄,都有不太一般的意义。关于安藤,我们知道的已经很多,但不知道的也许更多。语音导览器中,病后的安藤苍老而沙哑的第一段开场白,正如入口标题墙上,模仿光之教堂的那一束细长的光,猛然刺中了我。或是感动,或是震撼,或是感慨。每个建筑师热爱建筑的原因,或许不尽相同;但能够不畏一切去拥抱挑战,用不灭的梦想这把锋利的武士刀劈碎命运的一道道难题,仅此一点,就已足够让我感动。


展览入口的黑白照片,摄影:傅明程


入口墙上的几张黑白照,是年轻时的安藤、他旅行时的绘画手稿和地图。相比日本同级别的其他很多建筑师,安藤的建筑生涯这一路,每一步都有难以想象的艰辛,尤其在日本这样一个层级分明、更加注重圈层和出身文化的社会中。安藤用他拳击手般的倒下、站起、再倒下、再站起来的坚忍,给予了多少普通但热爱建筑的我们,在一次次挑战和压力面前,更宏大的参照系。‘挑战’这一充满决斗意味的词,作为展览的标题,是对安藤一生的回顾。安藤建筑中的光,在我眼中,像是劈开这个昏暗时空的精钢武刀——正如他为每个因为梦想而不轻言放弃的建筑师,照亮心中那条曾经一度慢慢开始模糊的路。“


“安藤忠雄展:挑战”,摄影:傅明程



Q:此行考察了安藤的好几个著名作品,哪一个让建筑师们(团员)印象最深刻?

 

A:司马辽太郎纪念馆和21_21设计视界都被提及。跨界设计师Ben有感于辽太郎纪念馆中呈现出的建筑师和思想家互相理解的关系,室内设计师于果被纪念馆中木材和清水混凝土结合所产生的温度触动。


建筑师傅明程则认为,21_21设计视界是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安藤作品:“这个建筑符合我对安藤建筑的一贯印象,却又让我看到了与安藤其他众多作品的不同。此处混凝土墙面似乎不再冰冷孤傲,手掌抚摸其上,神经传导给大脑的是一种微妙的惊喜和细腻的愉悦。这似乎是我触摸过的最不像混凝土的材料,而更像是用陶瓷或者釉面在墙上的一层覆盖。这种与混凝土粗糙的视觉观感形成的反差,让我忍不住一直在墙上触摸。这也像是日本手作文化中,常将‘物’与‘神’、‘禅’与‘道’通过日本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再具体地物化再现。对材料的极致处理,超越了普通建筑构件对空间的界定,并将空间的物理属性上升为情感和崇拜。”


21_21设计视界门口团队合影


21_21设计视界室内,摄影:原源


混凝土细部,摄影:于果



Q:司马辽太郎纪念馆里的书是可以取阅的吗?


A:在现场我们没有取阅,后来与当地导游确认了,应该是不可以的。此外,在我的感受中,司马辽太郎纪念馆内三层楼高的挑空书墙,仪式感太过强烈。虽然在暖黄的室内色调中不至于产生“压迫性”,但多少予人一定的距离感。



Q:东京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A:自制,和自制成就的丰富与多元。


不知为何,对东京的印象只浓缩为一个:在夜里我们打车去表参道看房子,有一段路,的士穿行在窄小的巷子里,后座的张鹏举老师低声说了一句“是这样的小路”。这个场景,和那晚行走时经过的林林总总、或大或小的店铺,牢牢把东京的“高密度”还原出来。在有限的空间里游刃有余地安置好自己的活动、保证与外界的互不干扰,是当代都市的应有之义。它的实现需要都市人对自己的行为和欲望的约束,而这普遍的自制,才能带来更大的丰富与多元。


夜游表参道,摄影:钱闽



Q:作为柯布在日本的唯一作品,国立西洋美术馆的看点在哪里?


A:深刻印象的地方有两处。其一是刚进入美术馆时的通高大厅,和其上的三角锥形天窗。这个空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开阔”,但所蕴含的丰富元素却大气而耐读。随后经左侧坡道离开大厅、继续观展时,仍会在不同角度继续回望头顶的巨大三角——这个视觉中心给予的天光,像是一种召唤。

 

其二是柯布的动线设计。参观国立西洋美术馆时,我很难将精力投放在展品上:对展馆本身的感受,以及在馆内行走的方式,更为吸引我。第一次抵达出口时,离集合时间只剩15分钟,但突然很想再走一遍这个过程。于是急忙一路“逆行”,再回到中庭处。逆行的过程里有点“鬼鬼祟祟”,像是做错了事情。但是最终能安心在美术馆内走了两趟,非常满足。


国立西洋美术馆天窗,摄影:粱杰


国立西洋美术馆楼梯,摄影:温全信


国立西洋美术馆坡道,摄影:李伟斌



Q:从照片上来看,POLA美术馆和美秀美术馆有些相似,都是隐藏在山中的美术馆。在现场看来,这两座建筑的异同点是什么?


A:能够明显感受到的相同点有两处。第一是两座建筑对所处地景的尊重,第二是同样精心打磨的 “进入”过程。如建筑师傅明程所言,“美秀美术馆明显是有一个故事作为主线:樱花步道,隧道,桥梁,古亭入口,月亮门,松树… …一道道精心布景策划出不断迭代的体验秩序,是非常‘中国’的流线组织和视觉转换”。的确,隧道中进入的过程很妙,在特别的消音设计下,这段行走像是一个“正衣冠”的过程。


进入美秀美术馆前的隧道,摄影:李伟斌、杨瑜


POLA美术馆的进入过程,则比美秀要简练直白些,一条廊道直接带入主体空间里。但我个人很喜欢进入POLA后,两段乘坐扶手电梯下行的过程——疏朗空阔的室内空间,随着高差变化呈现出微小而连续的改变;在扶梯上人无需自主活动,因此注意力可以集中在视觉上,像是另一种形式的“步移景异”。


进入POLA美术馆的廊道,摄影:陈松

乘坐扶手电梯下行,摄影:于果


能够明显感受到的不同点也有两处。其一是,美秀的设计语言终归是东方的,而POLA则体现出较典型的西方思维。美秀美术馆身处的山、谷及其周边弥散的雾气,还有来自“桃花源记”的铺陈,都注定了它“东方性”的起点。如建筑师钱闽所言,在美秀中,贝老再次用东方智慧打动了业主——其中国性不仅体现在建构上,更在于项目出发点的东方思维中。而POLA的做法则更为西式:尽管做了各种生态保育的措施,挖山和深深的挡土墙中,仍可见出人对自然直接的改造征服。项目的亮点在于中轴线上的玻璃顶棚,其建构手法和空间效果处理是西式的自由奔放、明快复杂,区别于此行所见的其他或简单节制,或叙事精雅的日本现代建筑。


其二是两个项目将外部景观带入室内的方式。美秀直接地用大面积落地玻璃将室外景色“导入”室内,而POLA则隐晦地将地景通过三个悬挑平台“植入”室内。POLA对建筑与基地的关系处理也较为特殊:那是一个在圆形基坑里“漂浮”起来的建筑,安田幸一有意交代了一种对立和相互承载的关系,这些与美秀,都是完全不同的方式。



Q:京都作为日本文化古都,有什么让你们印象深刻的体验吗?


A:一日夜里去京都祇园,看包含“茶道”“筝”“插花”“雅乐”“狂言”“京舞”“文乐”七个版块在内的演出。是很制式化的表演,但文乐《阿七在火警台上》这个环节,仍有一种动人的力量在。

 

文乐是日本的一种传统木偶剧,我们所看的剧目,在1773年于大阪首次演出,表演简单,仅为阿七的独白和她奋力爬上火警台敲钟的过程,却有足够的张力在。数人的配合最终汇集为一只木偶的活动,隐隐觉得,这个方式是很日本的。



Q:兼六园、无邻庵、角屋、三十三间堂这几个项目里,你最推荐哪一个?


A:无邻庵。可能因为周游式的兼六园显得太过于大,难以真正驻足感受。而在无邻庵,几乎每位团员都脱下鞋履,在榻榻米上静坐了一会儿。低头看园地里的跌水和湿润青苔,平望远处隐隐东山,或者不看向哪里,只是坐着。景观和室内在此处完美结合。同行的张鹏举老师说,这个场所呈现的情绪,让他想起斯卡帕的布里昂家族墓园中的小教堂。他喜欢无邻庵从建筑空间向室外过渡的檐廊,这段廊下的空间,丰富了现场体验。


无邻庵,摄影:原源



Q:所有建筑里,你认为最不虚此行的是?


A:大概是谷口吉生设计的铃木大拙馆。


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其中“展示栋”里的一处阅读角落:“学习空间”。铃木大拙馆由“玄关栋”“展示栋”“思索空间栋”,以及相应搭配的三个庭园组成。我们由玄关进入,经由一条被墙壁包裹的幽暗回廊,来到展示栋的展示空间。在此处我们得到一些光亮,这个壁龛般的场所中,依墙陈列着不多的书籍、照片等展示品,算是一段铺垫。而后人向左转,缓步直行,来到“学习空间”。壁龛般的方正场所依旧,右侧墙面前是一株花艺、一副字画,是日式居所里常见的一处“无用之放空”。用学术领队程艳春的话说,是“借一处有限的小,来体悟、守护一些更大的东西”。

 

然而提亮了这一份静谧的,是在玻璃墙外正面着“学习空间”的“露地の庭”(露天庭园)。树木、满是落叶的小径、青褐色石块砌成的低矮石墙,共同构成被引入室内的框景。


铃木大拙馆平面图,“学习空间”与“露地の庭”在左上角,室内不允许拍照。


这是一个让我希望驻留的空间,而它也同意这一点——“学习空间”内置四张书桌,配有椅子,手边可翻阅的是铃木大拙关于禅家的著述。也许从纯建筑学意义上,此处空间算不得精妙绝伦;然而它自然、妥帖的状态,会让我不自觉回想起临济或是道元的言说。禅家说“坐禅如身处大海而观水”,谷口吉生这一处布置,用一门迥异的语言重新提醒了我这个状态。我的专业并非建筑学,然而这个角落向我确证,经由不同的表达手段,人们可以探讨一些相通的精神。


铃木大拙馆水面,摄影:温全信



Q:本次日本现当代建筑考察之旅,最让你感到满足、印象深刻的是?


A:喜欢路上的一些细节,像横滨码头的大风,深山里穿行时窗外参差的红黄叶,夜里一行人走进表参道上的Prada,看墙面的材质和楼梯的处理......而最满足的是能够跟一群优秀、体贴的团友长辈,分享一路的行程。返程后再看出团当日的照片,觉得每一个人,都像真切认识了一回。


横滨码头的大风,摄影:温全信


美秀美术馆前团队合影


另一处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学术领队程艳春在介绍日本建筑之外,对日本文化的读解。他说,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好房子,但其背后是一个庞大完整的职业系统,一个好的体系,是日本建筑师在工作习惯上的完整传承。“日本是一条船,日本人是船上人“。船上人的文化,对外界是勤恳的模仿、改进、再生长,将他的周边引入到自身中来;船上人的文化,对自己有种“一生悬命”、战战兢兢的要求——“不能停,要做得很好”。

 

与这份坚定的自我要求相关联的是一种坚固的“物哀”——把所用之物做到极致,才能算对得起它。一路所见的精细执着,都与此有关;也希望这份坚持,能留存在我们日后的生活和工作中来。



编辑 | 李菁琳

校对 | 林楚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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