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嘉书摘】刑场（摘自陆涛长篇小说《剧终》

花儿开了，花儿落了，

花开花落就是活过了。

     ——银城民歌

现在，他转过身来，告诉自己快一点，别让人看见。

已经够快了，他从裤兜里取出一颗子弹，右手悄悄弹开手枪弹匣，想把枪膛里的三颗子弹换下来。那是局长亲自装好的炸子儿子弹，要被枪毙的人脑袋开花。听说过铁树开花，没见过，银城的人都没见过，今天都想看一看客山红的脑袋开花。

不能够。

想哭。执行枪毙的警察不能哭，他怎么能哭呢，会成为银城的笑话。可这不是笑话􀁢刑警队的人对由他来执行枪毙自己恋人的任务大为惋惜。不得已的事，银城公安局每次对死刑犯执行枪决都是靠抓阄完成的，偏偏就是他抓上了，局长都快哭了，为他哭，与客山红无关，谁让她卖淫呢。她自己卖已经不可饶恕了，偏偏还带着两个未满十八岁的女孩，这就绝不可饶恕了。

“来人！下他的枪！”范书记喊。

他听见了吼声，怒吼，想让全银城的人都听见。全银城的人几乎都到山谷来了，喜欢看有人被枪毙，何况还是银城第一美女，从北京来的，十二岁到银城，十八岁被枪毙，真好。不，不太好，好不好已经不知道了，反正就是要枪毙了她，这个玷污了银城的姑娘。

还是被发现了。吼声在山谷回荡，还带着回音，重重叠叠远去，飘散了，撞上峡谷，碎了，栽进黄河。他怔怔地抬起头，一只全自动步枪对准了他。七八七车间研制的全自动步枪，客山红的爸爸童主任研发了它。童主任要是知道他研制的全自动步枪有一天会用来枪毙女儿，一定心痛到死。

他瞪着范书记，是银城革委会主任范书记下达的命令，吼的这样大声。局长挥了一下手，重复道：“下他的枪！”

局长的声音也很响，还是没有范书记的大，山谷没有听到回音。跑过来两个警察，他听到了牛皮鞋的声音，咚咚咚的声音，踩疼了沙子，一定踩疼了沙粒，沙粒很疼，疼痛的沙粒有一种缠绵的声音。

看着对准他的枪口，冷冰冰的枪口。枪口是冷的，黑黑的小圆洞，枪的眼睛，那么冷，又那么圆。记得老师信誓旦旦说过，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圆，那是老师没见过枪口，枪口好圆，圆圆的，冷冷的，原来有绝对的圆时就会有绝对的冷。

两只枪眼对准了他的脑袋，是怕瞄不准把子弹打飞吗？如果打飞，子弹飞多远才会落下？掉在地上的时候会疼吗？硬硬的子弹摔在硬硬的花岗岩上，是子弹摔的疼，还是花岗岩山被砸的更疼呢？

单纯是瑕疵吗？善良是错误吗？美丽是罪过吗？

在黑白颠倒的时代，是的。

硬朗的山，挤满了硬朗的银城人。不全是银城人，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国家往银城派来了北京人、上海人、东北人、湖南人、江西人，从祖国四面八方拥来为伟大祖国进行国防建设。没想到要枪毙一个人，而且是北京人，而且是刚刚年满十八周岁符合判死刑年龄的人，而且是叫客山红，而且是胸脯丰满头发卷卷的洋娃娃，而且是他下决心和她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女孩，却由他来执行死刑。

人山人海，几万人围住了山谷，兴致勃勃，银城热闹非凡的一天，一九七六年九月三十日的这个早晨，目光集中在一个地方，峡谷中间废弃的沙石场已经挖好了一个坑。

昨天晚上就挖好了，请消防队来挖的，银城公安局人手不够，看来消防队不仅会灭火，还会挖坑。上万银城人一大早走着、跑着、骑着自行车来到刑场看这个坑，不，来看客山红。

她已经没有了名字，人们都管她叫“客山红”，好漂亮的女孩，不，不是女孩，是姑娘。也不是姑娘，姑娘是指没结婚的，她虽然没结婚，可早就已经不是“姑娘”了，都知道。没想到亭亭玉立的客山红居然胆敢组织比她小、未满十八岁的未成年少女卖淫，这是不对的。

做了不对的事就得纠正，而且要有担当，有担当就是脑袋开花后一头扎进银城为她挖好的坑里。

可这个坑看上去太小了，装不下她，客山红很高，还不说她的丰满。丰满与身高无关，可这坑怎么看也不像能装下客山红。

法医说量过了，法医天没亮就先来到了刑场，那就是量过了，确认过这个坑能装下客山红。看来人站立的时候无论有多高，躺下都没有想象的长。人只有到死时才知道无论有多大抱负和理想，原来最终需要的地方竟是这么小，客山红只需要一个还不到半米深的坑，而且给挖成了圆的。有点圆，从山顶往下看像一只独眼，直愣愣瞪着天空。

漫山遍野的人，四处站满了警察。银城公安局哪儿有这么多警察，把三个消防队都调过来了，消防队和公安局的警服没有区别，全国都一样，银城也没有不同。兴致勃勃看热闹的人，谁能知道哪些警察是公安局的哪些是消防队的？反正是要灭火，枪毙客山红，建设银城社会主义新文明。文明是涉及肉体的，客山红出卖了肉体，也就出卖了精神，而精神是灵魂，她出卖了灵魂。

他紧盯着范书记的手，怕范书记掏枪一咬牙把他给崩了。他的手心出汗了，子弹湿了。他知道范书记的手枪是装在兜里的，里面还装着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才是一把真正的枪，好枪，全世界的无产者都喜欢、崇拜。范书记对他大声呵斥道：“把手伸出来！”

他慢慢伸出手，张开。三颗已经卸下来的子弹。“你个 驴日的，想干吗？”范书记火了，对着局长说：“把他押上三轮摩托，必须由他执行！”

“爸！”他悲痛地叫了一声，“别用炸子儿！”

“闭嘴！”范书记大声呵斥，命令警察说：“押着他！”

“范书记，”公安局长有些不安，“换人执行吧？”

“继续！”范书记脸色铁青，“让范无病执行任务！”

“别枪毙她了！”他扑上去，跪下，失声痛哭，“求求你了，爸爸！”

范书记后退一步，从兜里掏出手枪，顶住了范无病的脑门，

“立即执行！”

《剧终》，壹嘉2019年6月版，美国亚马逊、Barnes & Noble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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