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家陈氏,我纷霏的追忆》
作者:陈俊杰
一家人辛辛苦苦累死累活,也就能弄个大半腹饱。德明残废后,看到春凤一年四季顶风冒雨干农活、裹着小脚却四处奔波,心里也很着急。他琢磨来琢磨去,打算在大石板路旁开个店,缓解家里窘况。锡家沟坐落在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大石板路的一侧,南到镇子场、飞虎岩、宝都场直到资中、重庆,北边经过仁寿可达成都。每天经过大路的贩夫走卒挑担赶马的人络绎不绝。大石板路过了大沟田要上一个三十丈长的斜坡,上坡后的路相对平坦些,坡顶右侧便是德明家的土地。这是一块一亩多的旱地,旱地离路近的一侧有两棵大棬子树,在刚到坡顶处形成一片阴凉的树荫,多数挑夫和旅客都会在树荫下休息一会儿。德明观察了一段时间,琢磨在这里开个店,卖点吃的、茶水烟酒什么的,肯定有生意可做。他把这个想法提了出来,春凤表示赞同,奶奶也支持。只是老爷不怎么认可。他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从没想到过做生意赚钱。对做生意的风险免不了担忧。他说:“老三脚跛了,干不了重活,干轻的活也可以啊。如果开店了这些活哪个来干呢?”德明说:农忙时可以请人,实在干不动就把对面那两亩地租给别人种,影响不到家人生计,可以减轻一家人的劳作强度。春凤很清楚:家里这样苦苦支撑,不是长久之计。子中十二三岁正在读书,子先六七岁也要发蒙读书了。家里十多亩田土地目前主要靠自己和公公去打理,公公也是六十多了,还要干力气活,心里很是不忍。如果开了店能赚点钱,农忙时请乡亲帮忙干活,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所以她支持德明开店的想法。 最后,还是现实压到了担忧。一家人合力在路边靠棬子树的地方修了几间夯土墙茅草屋。有一间堂屋,两间客房,一间灶房一间茅坑。面对大门一侧供着财神菩萨,左侧是柜台,里面放着糖果草烟烟丝和酒,右侧摆放着四张长木凳,中间是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把茶壶——锡壶和几个茶碗,柜台下还有一张小茶桌,桌下有几张竹编的小凳。小店除了卖些小杂货外,还可供应大米饭或面条,还可以炒些小素菜,偶尔也供应一些肉。有时谁家的猪死了、鸡死了,也卖到店里打整干净,或炖或腌卤来卖。现在的人很难理解:在80年代以前的农村都这样——死猪死鸡是不会丢的。都会想办法做来吃,没有人认为死猪、死鸡是不能吃的。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为吃饱饭而奋斗,有着特别强健的胃。 那时开店也比较方便,尤其农村开的鸡毛小店,无需提前到工商管理部门登记,自己愿意开就开。只要农民能养活自己,开个鸡毛小店没人管。小店开起来以后。还真有生意做,一天少则能赚几千万把元,多则一两万。一家人见此情形心里很是高兴,照此下去,农忙请人帮忙干活应该没问题了——田里的事也耽误不了。老大俊良也实现了他的梦想——到满井高等小学堂读书了。此前幺爸陈德璋已在满井读了两年。四儿也发蒙了,到邓先生那读起了《三字经》、《千字文》。 小店逐渐成了村里人的娱乐聚会场所,大家没事时就会跑到这里来耍。没生意或少生意的时候,也不清净。遇到下雨天,麻二爷大文,幺老爷的大儿子德修大爷,还有一个远房的孝先大叔,德明的一些兄弟伙,都喜欢跑到这里来耍,开头抽抽烟,浑话白话地胡乱摆龙门阵,后来不知谁倡议打起了牌。春凤发现他们打牌赌起了钱,心里就不那么烫然了,好不容易挣那么几个钱,赌没了,一家人又怎么办呢?她给几兄弟说:“哥子些、兄弟些,你们挣点钱也不容易,是汗水钱,不要耍钱了,耍没了你们的嫂子弟妹会不高兴的,再说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老三又跛了,日子过得艰难你们是知道的,这耍钱有输有赢,赢了就高兴,输了就难受,影响兄弟伙的感情呢!你们说是不是?”"是是,不打了,不打了!”几兄弟齐声说。 但有一天晚上,春凤看见店里亮着灯光便到店里看看,哪知几兄弟又在打牌,春凤见状心里很有些不高兴:“你们不是说不打牌耍钱了吗?怎么晚上偷偷又耍钱?”几兄弟把三嫂看了看,没有哪个答话,还是不理不睬地继续打牌。这么晚了,你们快回去吧!别耍钱了?”几兄弟稍停了一下,又看了三嫂一眼又继续开牌。“你们是不是不听?我叫你们玩!”说罢上前把桌子上的牌抓起来就往门外甩几兄弟见三嫂发了毛,只得起身悻悻离去。孝先大叔边走边说:“三哥,算你家三嫂厉害,算三嫂厉害!德明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和春凤打了几天冷仗……不过夫妻矛盾很快就过去了,毕竟日子要过,店照开。 打牌事情过后,春凤在锡家沟、尹家湾也算得上有名气了,原来都知道她勤劳能干贤惠,男人跛了也不幸,现在知道了她也是有个性的,泼辣厉害。 德明似乎有做生意的天赋,凡是进店喝水的,都不要钱,使小店在这条路上很快有了良好的口碑。尤其到夏天,艳阳高照、大路上都冒着热气。那些挑担的、背筐的、吆马的各种路人,都会喘着气上坡,到树荫下歇口气,或者进店喝点水……当然也就有不少喝茶、喝酒、吃饭的。“和气生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用善意服务交换金钱”——这些商业社会的原则,德明完全是无师自通。 这年夏天,外面来了两乘滑竿。德明开头以为来了什么富人,结果走拢一看是一男一女两个高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他们下了滑竿走进店里,男的身长六尺开外,女的五尺左右。德明春凤见他们进来,搬了两把竹椅子让他们在小茶桌前坐下,在细瓷茶碗里斟上茶。那二位洋人端起喝了一口:“真凉快!”男洋人惬意的笑了笑:“你们卖饭菜吗?”男洋人的一脸胡子也抖起来了,同时拿出一个盒子,抖出两支香烟,拿一支递给德明,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上了。德明接过烟:“有饭,菜有卤肉和几样素菜。”“来点饭,弄几个素菜,切两盘卤肉。”这洋人说中国话居然很溜。 春凤赶紧到厨房忙活。她一边弄菜一边想,都说西洋人怎样怎样,其实和我们中国人也差不多,只是鼻子高点、皮肤白点。那传说中的“红眉毛、绿眼睛”、还有什么“洋女人的奶子长在下面,喂奶都得晚上喂”……亲自见到说中国话的洋人,春凤才知道谣传有多不靠谱。不一会儿饭菜弄好了,按洋人要求两个洋人坐椅子,在小茶桌上吃饭,四个轿夫则在大方桌上用餐。吃完饭洋人也没问要多少钱,递过一张两万的票子:“够不够?“够了够了!”“够了啊,也不用找补了!谢谢!”说罢出门乘滑竿而去。德明点燃了香烟吸了一口,吐出了一缕烟雾。“还真有点香。”春凤说。“香是香,只是没劲儿。” 德明在店里忙活了大半天,今天的生意还可以,卖了十来斤酒,二十多根甘蔗,几斤草烟,还有十来个人吃了饭,营业额也有五六万。见此时来玩的客人不多,便下坡回家看奶奶,因奶奶近日身体不大好,回家见奶奶无甚大碍又返身回店。刚出门便见孝先大叔从棬子树那儿向南往坡下走,便喊:“孝先,不到店里坐坐?”“不坐了,又不能打牌!”“不打牌可以摆龙门阵嘛!”孝先也不答话,径直下坡到大田处,往右沿着古井挑水的路回去了。 德明进店来准备清点一下,看今天卖了多少钱,哪知打开抽屉一看,一张钱也没有了。大吃一惊:“这钱到哪儿去了?”又把抽屉拉出来仍不见里面有一张钱。德明赶紧出店门对着下面的家大声喊:“春凤,快上来!”春凤听见德明在上面慌慌张张地喊,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到店里来。“今天卖的钱不见了!”“什么?钱不见了,多少钱?”“今天卖的钱有五六万吧!”“这是咋回事?”“刚才我不是回家看妈吗?前后不过一袋烟的时间,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哪些人来过?”“没什么人来过,刚才见到孝先从这里下坡去了。”“有没有过路客?” “我也不晓得 。”只见庙儿山那个大土里德修大爷正在干活,德明便问:“大哥,你看没看见有人从这里走过?”“没见什么客人从这里走过。”“那就是他了。“德明说。“哪个?”“陈孝先。刚才我看见他从这里下坡,然后回家去了。他为什么不走我们这条近路而要走转路回家?”春凤也觉得孝先形迹可疑,便说:“德明,你去找陈孝先,阴到跟他说,叫他阴到还了,大家不说破,留个脸面。”在乡村,脸面还是很重要的事。 这位孝先大叔,是陈姓宗亲的一个远房兄弟,是哪一代分支的也搞不清楚了,反正说起来论辈分和德明是兄弟。他的爸爸叫陈叔宣,开有一个烧房,有几十亩地,是个殷实人家。有酒嘛,于是和保长乡长都有些交往,自然也有些脸面了。 谁知德明找到孝先明说此事,孝先拒不承认,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摆出一副吵架模样。德明见状也不和他吵,以免扩大事态。德明随即去找麻二爷陈大文。这个麻二爷能说会道,也会处理一些事,一些家闹矛盾,他也来劝和。陈大文听了德明的叙述已有几分把握,怀疑陈孝先手脚不干净,答应去找孝先说说。 晚上大文来到德明家:“孝先说他肯定没有拿,但为了不扩大事态,他认赔了,明天他把钱拿给你们。”大家心里都很明白,他没拿?为什么还赔?说是赔是不合适的,应当叫还回来才对。“管他的,只要明天他把钱拿回来就算了,给他留个脸面。”春風在想。 谁知第二天,陈孝先和他的老爸陈叔宣却跑上门跳起脚大吵大闹:“湃老三,你脚杆都断了还诬赖我,不怕还遭报应?”“陈孝先你昨晚都承认赔我们了,你没拿为什么还答应赔?”“哪个答应陪你们?”“你呀!你自己对大文二哥说的!”“陈大文?陈大文在哪?” 两家在那里展开了一场混战,派人去找陈大文。这时陈大文不见了,无法对质。德修大爷见吵架吵得不可开交,他也来了。他是陈先生的长子,读过几年书,现在当着甲长,经过一番劝解,声调降了下来。陈孝先和他爸一边往家走一边说;湃老三,你坏了我家的名声,你懂吗?必须给孝先披红挂彩赔礼道歉。”德明则说:“又不是我估到你说的,也没估到你赔钱,你有鬼你心虚!”这天下午陈叔宣陈孝先父子找来保长尹德熙、甲长陈德修来到德明家,要理论德明店里的钱失劫这件事。尹德熙听完双方诉说,便叫人去找陈大文来。一会儿去的人回来说:“陈大文不在家,去看他岳父去了。” 尹德熙便做了决断:“德明店里的钱不见了,虽然孝先从那儿经过了一趟,有嫌疑但无证据,你们说陈大文劝和,孝先答应赔钱,注意这里说的是赔钱而不是还钱,说明孝先是赔冤枉的是委屈的,说明他没有拿钱,况且陈大文也不在,这个说法不上算,德明应该给孝先披红挂彩赔礼道歉,以挽回影响。”德明不同意披红挂彩赔礼道歉:“我的钱被人偷了是事实,那段时间也只有陈孝先在店周围露了面,对他怀疑也不算错,为了照顾他的脸面,我和大文都是阴到起找他,他答应赔也就算了,谁知他今天又翻脸不认账,闹得锡家沟人都知道了,这能怪我,要打我的翻天印,有这个理吗?”“你不披红挂彩?不行!”陈叔宣翻眼一愣。 德修大爷赶紧对陈叔宣说:“二爸,这是我们陈家的事,不要搞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了,对大家都没有好处,特别是对孝先影响不好。陈家人还是以和为好,大家都消消气。保长你看这样好不好,孝先当时不应该从那里过又从下面回家;德明家钱丢了怀疑也是人之常情,但德明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还找大文二哥劝和这是不对的,有扩大事情之嫌。我建议德明和孝先和好,以后不再说这件事了,外人问起都说没有此事算了。” 德修又把陈叔宣陈孝先叫到一旁劝了一阵:“你们不要闹了,不要搞成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阿二不曾偷,闹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了倒成真的了。”陈孝先就说算了。那时,家族的面子更重要。事情如果闹大,整个陈氏家族都会丢脸。所以各打五十大板,是家族处理这种事的常规手法。此时,个人的委屈必须让位。 于是德修和尹德熙又商量了一阵,结果是德明和孝先表示不互相再追究,德明和孝先互相作揖算是和解。德修让孝先打来一壶酒,春凤吵了几个菜,切了两盘牛肉,几个人喝得歪歪倒到地走了。德明叹了口气进屋倒床便睡了。 春凤收拾完进屋,见德明还没有睡着,劝说道:“管他的,钱丢了就丢了,以后还可找回的,别气了。不过哪个偷的钱,哪个不得好死!”
(未完待读,下周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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