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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舵手的航船——评祖博克《崩溃:苏联的覆亡》

奥斯塔片科 波托马克和春天 2022-09-02

1989年11月,柏林墙倒塌期间,俄罗斯游客在柏林特雷普托公园的苏联战争纪念馆来源:Martin Nangle / Alamy Stock Photo


文 | 谢尔盖·拉德琴科译 | 戴涵之


“我的书不是在探讨’邪恶帝国何以自保’,”而是尝试着在智识上对所发生的一切做到诚实。”考虑到来自其他历史学家、政治学家、“无所不知”的评论家和坚信不疑“苏联消亡是一代人以来世界上发生过最好的事”的广大读者中可能涌起的抗议声浪,弗拉迪斯拉夫·祖博克在他关于苏联崩溃的新作起始处即采用了略有防守意味的口吻。作为青年知识分子亲身经历了其时纷乱事件的祖博克,在此书中作为成熟的史家重新审视这一时段,其观点与常见的胜利主义叙事截然不同。他事无巨细地回顾了伴随着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改革努力而产生的罪恶与愚行——即使目的良好,戈氏改革在无助中误入歧途,其努力几乎完全适得其反。
即使对于祖博克这样的史学巨擘,如此站位仍极具勇气。西方话语压倒性地认为苏联的解体自证其不可避免,因为苏联自身便是一头无法改革的巨怪:它穷兵黩武、过度扩张、深陷结构性经济泥沼,仅用无尽的弹压来处理民族主义所积压的离心能量。自从戈尔巴乔夫启动改革,苏联帝国便必然瓦解。这不是祖博克叙述整个事件如何发生的方式。改革当然是必要的,苏联领导层早至六十年代便意识到这点。但戈尔巴乔夫的方案往往使情况变得更坏而非更好。祖博克关注到众多欠缺考虑的策略,例如,《苏联国营企业法》无形中为掠夺国资提供了法律依据;而加盟共和国层面的“自主审计”则被作者看作“一颗深埋于莫斯科为核心的权力金字塔下的隐蔽地雷。

1990年苏共二十八大
戈尔巴乔夫所贯彻的改革不仅目标失焦,还存在着他如何实施改革的问题。祖博克转而将聚光灯汇集在这位苏联领袖身上:他的谬见、雄心、与性格缺陷需要为政策落实中的惊天惨败负责。然而,戈尔巴乔夫并未成为唯一的替罪羊,其他人物依次粉墨登场,从悲观者到恶意昭彰者:狂热的文人、阴险的企业主、死硬派军人与懦弱的党内官僚人人有过。鲍里斯·叶利钦则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出于对权力的饥渴,他宁愿牺牲整个国家来达到他的目的。
某种程度上,的确存在机遇可以修补苏联破裂的经济体系,但由于戈尔巴乔夫贪恋政治秀场而忽视果断行动,机会在甲子交替间疾速消逝。冷战已经结束。东欧各国出于加入西方的美好愿景,纷纷逃离苏联的规训。在苏联,人们为基本生活必需品默默排队,而新近选出的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们却在燃烧着激情:当目的纯良的民主派、闷闷不乐的官僚和口吐火焰的民粹主义者们辩论着国家的未来时,戈尔巴乔夫却观望不前。
祖博克这样描述混乱的场景:
“很难找到一个具体事例或喻体来精准捕捉作为领袖的戈尔巴乔夫在1989年具体做了什么。或许可以将其想象为一位逆着他的船员们情绪与直觉,骤然决定将船开往远方应许之地的巨轮的船长。但他和他的追随者们没有地图,指南针也坏了。他们感觉船在向西航行,而实际上船正扎向南方。正当旅途变得越来越困难时,船长觉得他的船员们是一群不可信任的贼人。因此他转向了毫无经验,却急切希望动手驾船的旅客们,然后让他们全凭自己找到最佳航道以抵达应许之地。”
戈尔巴乔夫与叶利钦
这是一幅漫画般的图景,但无所作为的悲剧后果并没有留下太多值得开怀之处。祖博克表明,戈尔巴乔夫应该做的是将权力集中在自己手中以铺开代价惨痛却必要的改革。“在出席人大、召开政协,以及穿凿文案之外“,祖博克写道,”戈尔巴乔夫本可以...任命一个统摄性的经济总参谋部,并赋予它紧急权利。“祖博克指出,经济学家们恰好给予了戈氏需要的建议,戈氏也并没有面对来自党内顽固派的过多阻力。他本可以在清晰的目标指引下勇毅前行,甚至可以在必要时运用武力,来确保国家之舟在正确的航线上。
这是祖博克的叙事里最为有争议性的地方。很难让人不注意到,他认为戈尔巴乔夫对于使用武力的厌恶是对于一个改革者来说非常严重的不利条件。“(虽然这是)在一个个体身上令人敬佩的道德品质,”他注释道,这种(对使用武力)的厌恶“是对于一个拥有悲剧性历史并且正面临着有毒的国族主义浪潮兴起的国家领导人一个巨大的政治缺陷。”戈尔巴乔夫未能以坚决的行动惩罚阿塞拜疆的骚乱者,以至于传递给“整个苏联一个强烈的负面信号。”戈氏也在波罗的海地区传递了一个自相矛盾的信号。在1991年1月的维尔纽斯,立陶宛青年与苏联军队、安全部队的冲突造成了14名普通市民的丧生。戈尔巴乔夫似乎以鼓励使用武力的方式,无能地导致了流血冲突的发生,随后又声明自己与造成冲突的责任无关。祖博克认为,“独裁者与历史学家们都非常熟悉犹豫地使用武力的后果:干脆不使用武力也比使用武力之后畏缩回去来得好。波罗的海事件使得苏联的保守派士气低沉、军队觉得自身被(中央)辜负。”
1991年1月的维尔纽斯

祖博克的立场可以说是精心构思的,非常微妙然而合理明正的。戈尔巴乔夫以列宁为榜样塑造自己,如列宁一般能够释放无序的力量但又不像列宁可以将种种力量置于自身控制之下。缺乏一定必要的强硬的改革愿景因而成为了灾难之源。“对苏联体制而言更符合逻辑的路径”,他写道,“本应延续享有大众支持的、安德罗波夫式的威权主义,再加上激进的市场自由化。”在这一点上,特别是从戈尔巴乔夫的西方仰慕者阵营之中,抗议声浪变得更响亮了。他们将立刻指出戈尔巴乔夫的最大成就恰恰是后退一步,让事情变成他们自己想要的样子。但,尽管他并非安德罗波夫的仰慕者,祖博克却会指出苏联崩溃后,仅仅在人口学意义上的惨痛后果——死亡人数增加数百万,以及对经济稳定性的长期渴求所演变成的,对普京式威权主义的广泛支持和脱缰的俄罗斯国族主义。
在西方,将苏联崩溃简单还原为一场“莫斯科帝国主义”与”被禁锢的民族“间的划时代斗争在意识形态角度上富有吸引力,却在历史层面上站不住脚。在这种祖博克极力避免的论述中,国族被呈现得犹如原生、客观存在并渴求着从帝国宰制中获得自由。现实,正如此书表现的,则远没有那么清晰明了。晚期苏联的身份是临时的、交叉的,甚至是波动的。一个人可能同时具有若干互相交织的身份。身份随着政治风潮与掌权者的个人期望而变化。肇兴的国族再将它们同“中央”分离的同时,自身也极易受分离主义困扰。国族主义(的力量)一旦得以释放,再难以再被框入某一无端生成的民族单位框架之中,从而引发连续不断且持续至今的种族冲突,从东乌克兰到高加索。
本书评价了众多过往“先知”,既有高明的,也有拙劣的。美国国务卿詹姆斯·贝克是最差的预言家之一,他曾在某一时刻告诉戈尔巴乔夫应该干脆让苏联甩掉波罗的海三国,因为“它们(波罗的海三国)没有能力和你经济上脱钩。他们只会被迫和你在经济上、政治上和社会上建立联系”。相反,戈尔巴乔夫的顾问格奥尔基·沙赫纳扎罗夫则具备远见,看到俄国将在其原加盟共和国中失去影响力,使得它们(加盟共和国)“被拉入其他阵营和联盟,用武力将它们夺回将变得难以想象。”但书中最优秀的先知是哲学家亚历山大·季诺维也夫,他在书中某处登场,表示”叶利钦...将杀死苏联,而西方将为他鼓掌。然而在几年时间内,俄罗斯社会将滑回威权主义,而人民将怀念勃列日涅夫的‘黄金时代’。”
祖博克能够将这些预言从档案库存中和个人回忆录中带出是件好事(史家们将从他令人惊异的档案发现中获得快乐)。但当然,大多数情况下是那些厄运的先知们被证明正中要害,这可太坏了。
《崩溃:苏联的覆亡》【美】祖博克耶鲁大学出版社
2021年9月版
同时,美国在祖博克的故事中的重要性无可复加。他表示,苏联和俄罗斯改革者带着崇拜看向美国,寻求美国的赞赏与认可。比起其他,他们最需要的是援助:为开展改革所需的经济支持。他们没有得到多少。“白宫,”祖博克表示,”持续短视,被困扰在冷战所得中“且不仅拒绝提供苏联急需的贷款,反而破坏了苏联企图加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努力。尽管布什总统对戈尔巴乔夫称得上忠实,他的政府对是否期望苏联持续存在的态度极其欠缺持续性,其中有些有影响力的人物私下表示苏联的崩溃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美国领导层在运用他们巨大的‘软实力’方面的短视和想象力欠缺令人惊叹,”祖博克表示。他注意到,颇为讽刺的是,一些美国提供的资金被俄罗斯激进派用来投入到反戈尔巴乔夫的动员之中。
其他选择的确存在。本书考察了哈佛大学教授格雷厄姆·艾里森与苏联经济学家格列高利·亚夫林斯基试图为苏联争取的某种“马歇尔计划”。这一观点(是否可行)仍值得商榷。考虑到戈尔巴乔夫灾难般的拖延症恶习难改,试图强加控制又一败涂地(祖博克用高超的笔法描述了这一点),很难说投入苏联黑洞的数十亿美金会不会立即被吸入海外账户中。既然无法换掉船员,逮捕倒霉的船长,美国还能做什么来防止苏联巨轮在礁石上撞得粉身碎骨?
在这些务实考虑之外,当然可以说,美国希望老对手迈进坟墓的欲望高度合理,对美苛责会使我们倾向于忽略莫斯科为自身众多盲目探险要负的责任。简单来说,我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也必须与其苦果共生。一个改革后的、靠美国现金输血维生的苏联会是华盛顿“建设自由民主世界”征程上的好伙伴吗?也许它会,也许它不会。考虑到斯大林主义与近于帝国主义的底色在俄罗斯政治话语中阴魂不散,很难仅因他在政治抉择中欠缺想象力而指责赫伯特·W·布什。
1991年7月31日 戈尔巴乔夫与布什在莫斯科和平峰会
在用洋洋洒洒四百多页记录苏联的悲剧与失败后,祖博克添上了一笔温和而富有希望的暖色。他表示俄罗斯人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特性。如果苏联的崩溃证明了什么,这仅仅展现了形势能、且曾那样疾速地变化。俄罗斯错过了一次变得自由而民主的机会。谁知道为什么?也许俄罗斯人还没准备好。也许他们过于缺乏经验、过于傲慢、过于理想主义。可能他们需要一位安德罗波夫。或者可能是美国人没赶上这班车。可能是因为所有这一切。
祖博克最终以哲人的观察画上句号,笔锋如弗朗西斯·福山的倒影:
“历史从来不是一台关于民主与自由不可避免的胜利的道德戏。相反,世界一直保持原样:如一个竞技场,里面缠斗着理想与权力、善政与腐败、喷薄而出的自由与在危急关头将其抑制的必要。”
这些睿智的话语来自一位史家,他曾见证理想猛闯坠地,重启后再度暴亡。这也是为何本书读起来更接近一场人生之旅——一场年轻、满怀希望的祖博克与另一位深入时间难测的幽径,却只能发现随九十年代降临的美丽新世界并没有一个大团圆结局的祖博克间的对话。但谁又知道呢?也许只是时候未到。
(作者谢尔盖·拉德琴科现任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威尔逊·E·施密特卓越讲席教授,本文翻译征得过原作者同意,一切翻译中的疏漏责任归于本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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