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稿 | 精神分析同控制论，或者中心与去中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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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者 | SC

SC：我承认我不是很老实的人。整个讲座几乎都没有提到什么控制论，或许反控制论的因素会更多，当然，重点都在于无意识、男女性化以及组织（去中心化的中心），而且例子不直接和控制论相关，这倒是间接或直接表明我的态度：与维纳（控制论之父）一样，我也是对控制论很悲观的，毕竟，“残破世界令人学成，悲观中找鼓舞”。这也是为什么即使引起异议，我也把控制论噩梦和独贵龙运动加入稿子的原因。

以笛卡尔为起点的机械唯物主义者曾经有一个让人疑惑的观点，那就是“人是机器”，我们可以得出两种殊途同归的观点，一是人不是机器，因为人有灵魂，是含情脉脉的——这是人道主义的观点；二是未来主义式的，即人比机器更机器，应该完全遵循机器所有的运行逻辑以及程序。

但是我得出的观点有别于这两个，人确实是机器，人也不同于机器，人不同于机器之处在于灵魂，但是这里面的激情不是含情脉脉的，而是一种错误，是一种不停的冲动，这就是无意识。而人制造机器——或者说是制造人工智能，他们试图去制造一种比人类智能更强大的武器，但是现在看来，实际上这恰恰不是对意识的超越，而是一种迂回的对人的意识的探索和回归——人越来越像机器了，这不是因为人有某种“机器”本质，而是机器在模拟意识的时候，使得人知道了意识——更准确来说，是包围于意识之外的某种诡异力量的运作，这就是无意识，而人总是无意识的。至此我们才能够对“人是机器”这句话得出一个辩证的、唯物主义的解答。

这实际上也说明了上帝为什么是无意识的（unconscious），正如齐泽克最常用的例子，人的眼睛是无法看到自己头顶的，如果人要接近上帝的视角，那就可以取出眼睛，将其放在头顶再用神经链接大脑，这就可以模拟上帝了。这不是恰好说明了人和机器的关系吗——相比于机器，人俨然是在上帝的位置之上，但是人想要创造超越自身的智能，却发现它不是在外部，而就是在内部，实际上人对于机械智能的研究就是对自己的精神的研究。因此，如标题所述，今天所讲的重点仍然是精神分析，而控制论（或者说，反控制论-countercybernetics）并不是一种外在的产物。

一、

无意识的把戏：

压抑与阉割 

例子：

1.小鸟算姓：街边摊位上面铺着一张写满姓氏的亚麻纸，然后再给你几块塑料卡片，街头师傅会先让你在一堆卡中找到有自己名字的那张，把那张扣在地上相应的框，之后再让小鸟叼出你的姓名。

实际上这个把戏运用的就是缩小范围和重合，先是在大范围选中小范围，在用小塑料卡重合知道姓是哪一个。

2.生日游戏：生日月份乘以4加9，再乘以25，再加上日期数，再减去225之后就是对方的生日。这里的奥妙和小鸟算姓类似，就是不断逼近答案，但是这个更加程序化，最终仍是以这种神奇的奥秘来使人震惊。

3.失窃的信：现实主义者的愚蠢。信一定会送达，一定会找到，但是就是找不到——缝合的失败，实际上找到信的决定因素不是逻辑，而是意义——不会找没有意义的地方，但是这封信——意义所蕴藏之处，却是失去意义的，这恰恰说明了最有意义——也最没有意义之物，就是意义本身。

这些例子都印证了意义就是象征秩序的缝合：

可以肯定的是，是我们在引入意义。无论如何，许多事情都是肯定的。但我们能说在机器中流通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吗？当然不是所有意义上的词的意思，因为要使消息成为消息，不仅必须有一连串的符号，而且必须有一连串的定向符号。为了让它按照语法运作，机器必须朝着某个方向运行。当我说机器时，你可以感觉到它不是简单的一个小盒子——当我在纸上写作时，当我经历1和0的转换时，那也总是一个有方向的活动。 因此，说是人类的欲望本身将意义引入了这种原始的语言，这并不完全严谨。证明这一点的是，没有什么意外的东西从机器中产生。也就是说，它不是我们感兴趣的东西，而是我们预测的东西。它只是在我们确定的可以读出某种结果的地方停止了。 

——拉康，精神分析与控制论，或论语言的本质

所以，这里体现了什么？这里面产生的各种情绪——对这些游戏的诧异都来自无知——人们不知道其中的奥妙，所以才会惊奇，一旦知道了这些把戏怎么运作的，那就没有办法再诧异了，也就是，人们喜欢受骗，甚至甘愿不知道其中原理，来保持惊奇的感觉，魔术师行内不允许揭穿魔术就是这个道理。

这里边可以引出压抑，顾名思义，压抑就是把一些东西给压住了，但是，如果没有这种压抑，实际上没有意识，观看者感受到这种把戏的意义，就是因为这些把戏能够做到日常做不出的效果，所以他们为了得到这种意义，反而要抑制自己想揭穿把戏的欲望，人偶演员不允许在孩子脱下头套也一样。可是，这些效果的背后却是十分简单甚至机械的操作：

......整个精神分析完全正确地建立在这样一个事实之上，即从人类话语中获得有意义的东西不是逻辑问题。我们看这个话语背后，它有它自己的意义，它的意义在另一种意义之上，确切地说，在它所表现出来的象征功能上......

——拉康，精神分析与控制论，或论语言的本质

我们必须惊叹于这个悖论。在这里，人不是他自己家里的主人。有一种东西，人把自己融入其中，它通过自身的组合已经被控制了。人从自然秩序到文化秩序的过程遵循着同样的数学组合，这些组合将被用来分类和解释。克劳德·列维-施特劳斯称它们为亲属关系的基本结构。然而，原始人不应该是帕斯卡。人类将他的全部存在都投入到数字的行列中，投入到一种不同于想象表征的原始象征中。正是在这中间，人的某些东西必须得到认可。但是，弗洛伊德教导我们，必须承认的东西不是被表达出来的，而是被压抑的。 毫无疑问，没有被表达的东西是不存在的。但被压抑的东西总是在那里，坚持着，并要求存在。人与这个象征秩序的基本关系正是象征秩序本身的基础，即非存在与存在的关系。 

——拉康，精神分析与控制论，或论语言的本质

因此，拉康对无意识的分析重点就在于压抑，这也是自弗洛伊德开始的传统，这里的压抑引申开来，就是意义（紧随而来的享乐）的开始，这是挺反直觉的。因此，俄狄浦斯情结所引发的，既是对乱伦欲望的禁止，却也是回环。（知道奥秘就会失望，但是又想知道），所以禁令是压抑，却在勾起欲望——它既给欲望划定了范围，而欲望的不可能的部分会引起僭越，禁令的“肯定形式”就是表现被禁止之物。因此，禁令恰恰不是欲望的终止，而是开端，是强制重复，然后在体现其失败。

那么，男女性化的重点，则在于失败—阉割，这里面也仍然是回溯的逻辑。当然本次讲座重点在于，阉割也不意味着存在未被阉割之物，而是它就是最早的丧失（如同原初压抑，绝对无法寻回的前压抑状态），而主体也因此得处理和象征——超出象征的关系，这无非是主体和大他者的关系——自我同一性失去，而主体出现并且被编入象征秩序之中。那么主体如何对待大他者，这就决定了男女。男性是假装存在大他者，而女性则是假装不存在大他者——女性能够假装自己不是的东西，包括自我乔装，女性正在“假装非-男性”。

二、

中心的去中心化：过剩的集体

阉割本身也有内在的辩证关系，阉割是缝合进象征秩序的尝试，也暗示存在超象征之物——阉割也在体现象征秩序的失败，因此症状出现。当把戏被揭穿，当无意识以口误等方式出现——人这台“机器”出现了故障的时候，反而才体现了这台机器为什么会正常。（实在界是象征秩序的紊乱，而不是一种非象征的纯粹真实。）

所以，关键不在于控制论是什么，而是控制论在人们眼里是什么，控制论在很多人的迷思，尤其是那些社会治理狂热者，或者一些工程师的朴素意识形态里头，就是良善秩序的代名词，因为他们以为秩序的紊乱是因为治理不足，可能是数量不足，也可能是协调不足，anyway，这确实是男性的阉割——大他者确实存在，于是我可以牺牲一点，例如说大脑接入机器啥的，这样就能不乱。但是正如我们之前所说，总是存在缺失，就像游戏中的穿模，以及游戏画面里的模糊的远处画面。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我们还没触及，它并不需要出现——而我们也还没需要其出现，而不是预设它存在或者不存在。我们只知道这些画面没有“加载”，对未知的“加载”也需要人这种“错误”的力量。 

被认为是超越私有制的区块链也是类似的产物，一开始就不存在区块链。区块链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人挖矿，再根据挖矿价值来分配，这一切都是点对点的，简单来说，这里面是存在中心，但是它又是去中心的，因此，这不是实体经济，而是一种去实体化的经济，或者说，它是“主体化”的经济。

区块链的机制俨然是公有制实践，背道而驰的是，区块链现在是妥妥的金融投机产品。因此我们还需要阐明，区块链所代表的主体化，恰恰不是个人，也不是身体，也就是这是无法被私人占据的，而就是被迫参与到实体之中，又摧毁了其完整性的东西。简单来说，这个东西一开始就没有价值，只有交换才有价值（商品在交换中出现，商品恰恰是相当意识形态化的）。所以我们在讨论的主体，它不是单独的生命，而是为了打破受困的囚笼（换言之，惰性的实体和物理环境），它被迫和其他物体连接。不存在任何单独存在的生命，而只有突破它自身生命的主体，它也因此成为了一种集体。可以看到，这里的集体不是人的集合，而是人的关系的集合，因此“实体即主体”放到集体组织的层面上，可以说是“集体即主体”，或者说是“集体即主体-他者关系”。

而控制论导致的控制主义——实际上它既可以是控制论的，也可以不是——关键依然在于怎么看待控制论，或者说，这完全是归属于性化——主体如何看待控制论引申出来的大他者？举另一个例子政治领域的最大的大他者就是秩序，而它现在的具有共识的能指就是民主，不管是何种立场的人都会以民主来粉饰自身，但是，民主首先暗示了存在主权——存在一个人民（而不是多个，或者是零个），其次它是秩序稳定的代表，民主并不是扰乱秩序，而是通过它自身的良好运作来反对非秩序。因此，民主政治的歇斯底里，则是假装人民-大他者真的存在，只要我喊一下就会代表民意，然后立刻排斥非人民，非人民也就是民主的对立面——它必须排斥一些人，才能维护一些人，这实际上仍是在主权者和敌我划分的老套路之中，也是话语环路。

歇斯底里的另一个名字不就是癔症吗？显然，民主这一主人能指在今天是彻底保守化的，而另一种歇斯底里又是如何呢？回到控制论，存在控制论的迷信者，还有对迷信论的绝对反对者，其中的典型就是tiqqun，tiqqun既知道控制论如何为现有秩序服务，而他们想要充当非秩序，扰乱秩序的存在，因此他们提出了“控制论噩梦”，即通过制造破坏和恐慌，来使得控制论系统解体，但是，诡异的是，他们所提出的在权力矩阵中的黑块（black bloc）和云恐慌（panic clouds），不正正需要高效、技术化和协调的行动吗？实际上这依然不在于反对控制论的人是否使用控制论的手段，而是我们可以在这种非秩序中察觉出隐藏的秩序：tiqqun的恐怖行径被视为过激，但是反过来，秩序在tiqqun那里反而才是例外。

这里面不还是男女的视差吗？如果不认为大他者不存在，那就是默认其存在（男性的基本幻想），这一对大他者的观点无疑是癔症的。更进一步，难道说假装不存在，大他者就真的不存在吗？我们仍然需要回溯——之所以大他者不存在，是因为它一开始被视作存在，那么，大他者不仅不存在，而且是非-存在，这就是集体的诀窍：存在集体，也会存在非集体，再将其延伸下去，则是存在一个非集体的个体，才会建立集体，这里可以得出相似且大相径庭的两个观点：

1、为了保护集体，于是排斥非集体来维护安稳，存在既定的界限。这是民主的歇斯底里/控制主义的。

2、“个人即宇宙”的宇宙论，非秩序就是秩序，但是这和tiqqun的反控制论噩梦有区别，这不是为了破坏而破坏（如同为控制而控制），而是集体不可避免地溢出，存在一个“非集体”，但是“非集体”就是个体的一种，实际上集体的过剩就在集体之中，集体的秩序不得不包含集体的非秩序因素，非秩序在这里诡异地和秩序互补了，这和上面所说的“实体即主体”的观点一致。

三、

去中心化的中心：

菲勒斯，以及超越中央

用大白话讲，集体就是一群人，而这群人是比较有组织能力的，简而言之，这里面有共识，进而演变为制度，可是我们还是要抵制诱惑：有了制度/纪律和自律，就等于稳定，不存在秩序以外的混乱。混乱不仅出现在秩序中，而且秩序就是混乱的源头，这就是被禁止之物的再次出现，tiqqun试图制造的噩梦就是控制论的某种被压抑物的回归，它的另一种回归，无疑是控制论成为了新自由主义的重要补充。

那么，我们该如何看待这种可以预想也必然出现的制度？这里还是要回到阉割，阉割不仅是丧失，它还意味着是主体自身的去主体化，简单来说，主体和男性化的英雄不一样——它不是崇高，而就是离心的，它的出现几乎就是为了捣乱服务，因此，男性/中性的阉割，也仍然是对于某个已经失去的东西的渴求，而这一切则归于菲勒斯（阳具能指），这里面我们需要严格区分阳具（phallus）和阴茎（penis），因为菲勒斯不需要阴茎这一器官的存在，相反，菲勒斯标记了男人，而男人又没有菲勒斯，它才需要追寻之——是阴茎需要菲勒斯！因此齐泽克反复地说明阳具对于男人的意义不是勃起，而是（害怕）阳痿，阳痿在此代表的就是对失去菲勒斯而变成非男性的恐惧。

那么，菲勒斯真的可以失去吗？菲勒斯是还没拥有就失去的能指，但是，我们辩证看待的话，失去不仅仅是not owning，而是own nothing，换句话说，是一早就得到了无，这就是男女性化的又一关键点，女性作为整体不存在不也意味着女人作为无存在吗？男女的阉割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女性的集体因此不再是一个集体，而是即将消失的既存之物，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拉康式主体是倾斜到女性一侧的。

我们可以继续说明，这样和之前所说的阉割缝合意义的论调相同，菲勒斯是能指之能指，它不单是像主人能指一样必须是空的，而且是“更空”，它是能指之前的东西，它不仅拒绝了无，而且还使自己更少了，所以男性的阳痿恐惧在女性那里则是作为非存在的存在——为什么还有恐惧？为什么它不存在我还要恐惧？（焦虑）至此，我们足以理解菲勒斯这一无身体的器官的含义，它是去中心化的中心——是空的中心，它意味着的不是多到一，不是多方争夺普遍性，而是过剩，是普遍性所无法包含的剩余，同时，它又是最为核心的部分，它是离心的中心，是存在于内部的外部。

我们可以举出大量的例子，例如圆桌会谈，圆桌存在圆心，但是它的中心确实没有人，中心这个概念在这里被削减了。跟圆桌类似的例子还有蒙古族的独贵龙运动，清末的蒙古牧民为了反对封建皇族苛捐杂税，他们发明了一种独特的组织方式，为了不暴露组织者和发起人是谁，而且以示平等，他们用一个大碗在纸上画圈，然后反对暴政的人在上面签名，毫无疑问，签名纸上存在中心，可是中心没有人签字——这就是去中心化的中心，是作为无的一。

我们也可以在此知道，为什么没有主人和成为主人翁的强迫症姿态不一样，这个空的中心实际上绝对禁止了所有人成为主人，这就是奴隶的自由，同样道理，所谓的反菲勒斯反而承认存在实体性的阴茎，从此得出的结论，便是对于任何菲勒斯的扮演的禁止（女人也往往会被怂恿去成为之），这才是脱离菲勒斯。

到了具体的组织层面——可能也没有那么具体，所谓的从上而下和从下而上的争论一直存在，但是，这里面的需要认真对待不是上或者下，实际上不管哪一方都蕴藏这两种倾向：必须掌握基层（不管是发起还是实施），也必须有更高层次的协调，否则就是各自为政和一盘散沙。所以这里的重点不是从哪里开始或者结束，而是互动。特别要留意的是，自下而上的人往往会崇拜自发性和民众自觉，但是这种自觉也说不好是不是种民众的保守主义......因此，超越中央恰恰是先有个中央，但是这个中央却是空的，之所以要提出中央，只是为了表明行动的协调和集中，但是这个中央恰恰是无能为力的，最为核心的作用不是上面或者下面，不是任何上下垂直的体系，而是多向的网络，是多中心的平面，中央在这里只是一个虚位，正如集体也是虚位，真正重要的难道不是个体间关系吗？难道不是这种关系才决定了集体吗？也不难看到，这个中央不是正统的，也不代表任何固定的价值（正义，人民主权），而就是过剩，是如同菲勒斯般的无能答案。

插图 / 哈立德

排版 / 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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