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烟、送饭、放音乐、求助会讲方言的朋友……蔡艳球用尽各种方式，高速路大桥下的中年流浪者始终一言不发。他有些失落，几次走近又离开，不时对着直播镜头叹气：“遇到不说话的，真是没办法。”
直播间的粉丝也着急起来，纷纷发弹幕出主意。
▲惠州一座大桥下的中年流浪者，始终一言不发 受访者供图
蔡艳球是某直播平台的人气主播，拥有粉丝近34万。平日里，他的主要工作是游走全国各地，直播寻找、救助流浪者。桥洞下、乡道旁、烂尾楼里……他深入流浪者最易出现的地方，通过直播平台，发布流浪者信息，与粉丝合力进行救助。自2016年底至今，他已成功将40位流浪者送回了家。
为此，他白天赶路，晚上就睡车里，两三个月也不回一次家，过着为流浪者“流浪”的生活。
4月28日，红星新闻记者跟随蔡艳球在广东惠州寻找流浪者，市中心、火车站，到机场附近，再到市郊工业区，蔡艳球每次到大桥下、破房子边都会放慢车速，四处张望。他告诉红星新闻记者，精神问题、智力缺陷造成的遗弃或走丢是流浪者的共同特点，他们沉默寡言，离群索居，被社会忽视，“我希望通过直播让更多人关心他们”。
▲蔡艳球 红星新闻记者潘俊文摄
突然的一阵骤雨，也没能缓解惠州的闷热。
蔡艳球的车里没开空调，为了和直播间的粉丝互动，他不得不将透风的车窗，来回摇上、摇下。他一边开车，一边盯着屏幕上的弹幕。粉丝的问题，他几乎不会错过，思考几秒马上对着镜头回答。对于粉丝的打赏，他会精确到名字进行感谢，“谢谢*哥送的游艇”。
▲蔡艳球一边开车，一边盯着屏幕上的弹幕 红星新闻记者潘俊文摄
这套娴熟的直播术语是蔡艳球摸索到的，据他介绍，2016年前根本没听过直播，而将直播形式用于救助流浪者，更是生活所迫的无奈之举，“完全没想到能成为主播”。
1985年，蔡艳球出生在江西九江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初中毕业后开始外出打工。和大多数外出务工者一样，他变换过多个地方、多种工作，最后在广东一带摆地摊，做小生意。在街边摆摊时，他经常会遇到流浪者，有时看着他们的背影，他会感慨，“自己的处境和他们很像”。
2016年夏天某天，蔡艳球和往常一样，挑选人流密集的地方摆摊。不多久，一位流浪者进入他视线，“一个老人，衣服破烂，光着脚在路上来回走，不停翻着垃圾桶，找吃的”。蔡艳球不忍心，买了点吃的给对方，但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要，眼里充满惊慌。蔡艳球再接近，对方就迅速离开了。
流浪老人闪躲的目光让蔡艳球想到自己破碎的家庭。他9岁那年，患有癫痫的哥哥不小心走丢，三天后，家人在几十公里外的地方找到时，哥哥已去世了。“如果当时有人帮助他，也许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蔡艳球说，哥哥去世后，父母也因为车祸，先后离开了人世。
蔡艳球压抑多年的情感突然失控了，当天，他一人躲在河边，哭了半小时后，他做出了决定——帮助流浪者回家。
就这样，他放下生意，回到老家，花一万多块钱买了辆二手面包车，装上简单的行李就出发了。
从江西经福建，最后到广东，一路上他上午摆摊，下午寻找流浪者，晚上睡车里。在最初的一段时间，他发现，不仅生意做不好，流浪者也没帮到。进退两难之际，蔡艳球听从朋友的建议，才开始试着用直播的形式寻找、救助流浪者。
没想到，半年多，他的直播就得到很多人的认可，他不仅能依靠粉丝的打赏维持生活，也可以通过直播平台发动群众一起救助。
蔡艳球记得，刚直播时，平台没有几个粉丝，有时直播几天都不会收到一个回应，他多数时候把直播作为路上解闷的工具，经常对着屏幕自说自话。后来，平台开始进行推荐，他慢慢地获得粉丝关注。
如今，蔡艳球的直播平台有近34万的粉丝，最高峰时将近6万人在线观看，只要一开播，弹幕就不会停。从线上到线下，他和粉丝联系紧密，6个粉丝群消息不断，不仅提供流浪者信息，也为他在各个城市游走提供便利。
与很多长相姣好，妆容精致，多才多艺的主播相比，蔡艳球比较“特别”：纯色短袖，黝黑皮肤，多日未剃的胡子以及普通话里浓郁的方言让他看起来更像小贩、工人、司机，就是不像主播。
蔡艳球一直认为是自己所做的事情吸引了粉丝，而不是自己。粉丝数据统计显示，他的粉丝构成以年长男性为主，他也常常以此开玩笑说自己是平台里最没有魅力的主播。
今年48岁的苏卫红就是蔡艳球最早的粉丝之一。他于2016年9月无意中发现了蔡艳球的直播，刚开始以为他是作秀炒作，就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进入直播间。后来，苏卫红慢慢发现，很多内容都比较低俗，唯独蔡艳球坚持寻找流浪者，他也从观众转变为救助队伍中的一员。
因为职业原因，他每天都有很多时间看直播，蔡艳球的直播间他每天必去，“看看他走到什么地方，又遇到了什么人”。苏卫红曾为蔡艳球找到的流浪者买车票回家，也曾跟随蔡艳球到云南一带回访救助的流浪者……如今，只要蔡艳球救助一位流浪者，他都会在粉丝群发红包庆祝，他希望以此影响更多人。
在直播中，蔡艳球救助流浪者的方式大同小异：接近后，在交谈过程中，要么让其说出家庭情况和出生地，要么听口音分辨其家乡所在地。与此同时，通过直播平台发布流浪者信息，号召粉丝一起联系当地派出所或村委会，寻找其家属……
自2016年底至今，蔡艳球已成功救助40位流浪者。对于这组数据，蔡艳球特意向红星新闻记者强调，40位都是与家人团聚，生活发生彻底改变的，“不包括很多联系不上亲属或不愿意回家的”。蔡艳球打开手机相册，给记者翻看这两年他接触过的流浪者，3900多张照片他依次看了一遍，流浪者的名字和所在地，他有些已忘记了，但和每个流浪者相处的故事他却能脱口而出。
▲蔡艳球手机里3900多张照片记录着救助流浪者的事 红星新闻记者潘俊文摄
2016年12月，在318国道荆州段，蔡艳球遇到一位自称已有103岁、拖着“房车”的流浪老人——“他有两辆三轮车和一辆平板车，前面的车子拉了两百多米，又返回去拉后面的两车子，来来回回地挪动自己的家当”。在接触中，蔡艳球得知老人从五岁开始便流浪在外，因为搬石头砸断了三根指头，一直靠着好心人的施舍走南闯北。
对于蔡艳球提出的带他回家的帮助，老人果断拒绝了，“我已没有家人，我要去找到‘梦中的仙境’，度过余生”。
蔡艳球说，精神问题、智力缺陷造成的遗弃或走丢是流浪者的共同特点，他们大多沉默寡言，离群索居，被社会忽视，对于多数流浪者而言，即便没有劳动能力，他们宁可忍饥挨饿，也不愿去救助站。
孙学才因为精神问题，在东莞亲属的果园走丢，四处流浪了20多年。2017年5月，当蔡艳球联系到他的亲属卢贤时，他们一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一度认为孙学才永远不会回家了。
卢贤告诉红星新闻，他们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就从重庆赶到惠州，在一幢烂尾楼里见到了蔡艳球和孙学才。后来，他得知蔡艳球为帮助孙学才回家，已在烂尾楼和他住了好几天，每天一起生火做饭。“我以前不知道还有人对流浪者这么好。” 卢贤说，以前对蔡艳球的直播不了解，接触之后才发现他做的事情很了不起。
代成真是蔡艳球救助成功的第36位流浪者的亲属，他在2018年3月从江西接回在外流浪13年的大伯。代成真说，为了感激蔡艳球，他多次向对方塞钱，但蔡艳球无论如何也不肯要。在代成真看来，蔡艳球不属于任何组织和部门，以自己的力量救助流浪者的精神，十分可贵。
代成真说，大伯回家两个月，生活与当初相比发生很大改变，也慢慢适应了家庭生活。如今， 代成真也成了蔡艳球的粉丝，只要没事他就会到蔡艳球的直播间逛逛。
蔡艳球已有两个月没有回家了。他本计划从惠州进入东莞，在两个城市的周边乡镇再待一个月。但是，五一前，女儿打来电话，哭闹着要求他回家。蔡艳球只好临时改变行程，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
哪怕一天不直播，蔡艳球都会感到恐慌。他和直播平台有合约，每个月能领到固定的工资，加之最近媒体的报道，让他感觉责任越来越大。他每天从早上10点开播，一直持续到晚上，中间几乎不间断，平均时长每天10小时以上。
桥洞下，乡道旁，烂尾楼里……他深入流浪者最易出现的地方，搜寻每个他们可能藏匿的角落。白天赶路，晚上他就把车停路边，自己睡车里。车里有被子、锅、生活用水，还有他为流浪者准备的面包和干粮。
▲蔡艳球车里后备箱塞满了东西 红星新闻记者潘俊文摄
最初，蔡艳球开的二手面包车因多次抛锚，被他扔在了荒郊野外，粉丝们希望给他众筹买一辆新车，但他没有接受，而是自己贷款买了辆新车。他说，买新车最大的原因在于空间大，睡觉比以前舒服。为了省油，他很少开空调，夏天敞开窗户睡，蚊子每天都在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包。
因为常年“苦行僧”似的生活，蔡艳球被很多粉丝评为最敬业的主播，但他偶尔也会听到负面声音，质疑他利用流浪者的苦难挣钱。
蔡艳球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平台给他的工资加粉丝刷礼物的提成基本能维持每个月的开销，但平台所发的工资以及粉丝刷礼物的提成等具体数目，不方便透露，“和平台有协议，属于商业机密”。
蔡艳球说，金钱问题是让他最为纠结的，“如果我说赚钱了，别人会说做这个事情你还赚钱。如果我说亏钱了，别人会说在装可怜，套路别人的礼物。”为了不引起别人的非议，他在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通常会以模糊的方式回答：“每月收入刚好够开销。”
以前每次休息，粉丝发私信质问他为什么不开播，他都会很难过，“完全是道德绑架，我就不能回家，不能休息了吗？”后来蔡艳球想通了，人都有惰性，粉丝监督是他成功重要因素。每隔一段时间，直播平台都会出现模仿他救助流浪者的主播，但往往坚持不到一个月就消失了，“他们就是没有我能坚持”。
如今，家人的支持是蔡艳球最大的动力。妻子和女儿每天都会躲在直播间里，默默地关注着他，每次晚上他独自前往漆黑的桥洞、烂尾楼时，妻子总会及时打电话提醒，注意安全。
4月28日，红星新闻记者在跟随蔡艳球在惠州寻找流浪者的这天，他从市中心出发，到火车站，到机场附近，再到市郊一工业区，最终把车停在一位粉丝家的楼下。途中，他停车，支起盆子洗头，刮胡须。快到楼下时，他向直播间里的粉丝说再见，“接下来的两天将回家陪女儿，不开播了”。
最后，在按下直播关闭键的一瞬，他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挂挡，车快速地奔向目的地。
END
红星新闻记者丨潘俊文 发自广东
编辑丨汪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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