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小偷”父亲追凶21年 村民：赔了钱，为什么10多年后还要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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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敏36岁，罗志34岁，两兄弟步入中年，结婚、买房、谢顶，风霜现于脸上。他们都成了父亲，但他们失去自己的父亲已经很久了。
他们的父亲罗端阳，死在21年前。
罗敏、罗志在父亲坟前
1998年10月1日深夜，湖北省武汉市黄陂县（现黄陂区），罗端阳路过当地杜家岗湾时被村民怀疑行窃，罗端阳被抓住后，10余名村民对他进行围殴，后又用绳索将他吊在树上。第二天凌晨，罗端阳死了。
当地公安介入调查，但案发后的10余年间，没有1名凶手被绳之以法。罗端阳的孀妻带着两个儿子不断到公安机关“讨说法”，无果。
期间，杜家岗湾的村民每家每户出钱，凑了数万元，由当时的黄陂县公安局刑侦大队转交罗端阳家属。村民们认为，交了钱，双方即达成了调解，“打死小偷”这件事情就从此了结。
罗端阳家属
男孩长大成男人，母亲也渐渐老去，罗敏、罗志两兄弟，开始跋涉于为父追凶的道路上。这一追，就追到了现在。
2015年，在受害者家属的努力下，警方重启调查，但此时，当年的原始案卷已经丢失。2016年，杜家岗湾的两名村民因故意伤害罪分别获刑8年、10年。
据警方资料，除两名获刑村民外，还有至少5名杜家岗湾村民承认曾参与殴打罗端阳。时任杜家岗湾村书记的杜忠根告诉红星新闻，1998年公安机关调查时，共有13名村民承认参与殴打或捆绑罗端阳。
罗敏、罗志仍未停下为父追凶的脚步。他们的诉求很简单，所有曾参与殴打、捆绑其父的村民，至都必须受到法律制裁，唯有如此，才能告慰亡父。
壹
被吊死的“小偷”
已经死去21年的罗端阳究竟是不是小偷，已经说不清了。
黄陂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一份《刑事案件登记表》记载，1998年10月2日凌晨，“罗端阳伙同邻村的周远银，携带盗窃作案工具，窜至杜家岗湾，预行行窃，被村民抓获，伤害致死。”
罗端阳所在的罗陈湾，与案发地杜家岗湾相隔约2公里，骑自行车需10分钟左右。
周远银告诉红星新闻，他是罗端阳的朋友。1998年，罗端阳先后向他借了3200元，后由于临时急需钱用，周远银让罗端阳还钱。当年10月1日晚20时左右，罗端阳来到周远银家，“他说他也没钱，让我和他一起去外村的妹妹家借钱，借到钱再还给我。”
当晚22时左右，两人骑自行车，到达杜家岗湾村口。由于道路难行，他们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往村里走。
“走着走着，好几个人突然向我们冲了过来，嘴里喊着‘别跑！’。我一害怕就赶紧往村外头跑，我喊罗端阳也跑，他没跑；我跑的过程中，隐约看到他被人抓住，还被打了几下。”周远银说。
杜家岗湾的村民讲述的却是另外个版本。
村民杜刚说，那一阵，村里连续发生好几起案子，有村民养的鸡鸭、生猪被盗，村里于是安排年轻人夜间巡逻。案发那晚，杜刚和另外4名年轻人负责巡逻。
“我们有点累了，就在一个草垛上休息，这时有两个形迹可疑的人，一个在一户村民的后门，看动作是在撬门，一个站在路边，好像是在放哨。我们就喊‘捉小偷’，站在路上的那个人跑了，另一个小偷被抓住了。”杜刚说，从被抓者的衣袖里，搜出了一根约50厘米的铁撬杠。
根据杜家岗湾村民的讲述，抓住“小偷”后，村民敲锣喊人，很多人听到喊声都过来了。“围观的群众你一拳、我一脚，上前打那个小偷，有的用拳脚，有的用木棍，还有用铁锹的。”
村民殴打完毕，有人拿绳子把“小偷”手脚捆住，吊在村里的一棵树上。“小偷”的脚离开地面，一名村民捡了块石头，垫在罗端阳脚下面。
第二天凌晨5点钟，村民准备把“小偷”扭送到派出所去，有村民过来，拿竹竿打“小偷”，没有反应，发现“小偷”已经死了。
死去的“小偷”便是罗端阳。后经法医鉴定，罗端阳系因绳索压迫颈部，导致窒息死亡。
贰
“抓不到”的凶手
发现“小偷”死了，杜家岗湾的村民赶紧到当地的横店派出所报案。随后，案件转交到黄陂县公安局刑侦大队。
另一边，周远银从杜家岗湾逃跑后，赶到罗端阳家告诉罗妻邓桂平，“你老公和别人打起来了”。当晚邓桂平的丈夫未回家。第二天一早，邓桂平领着小儿子罗志，去了横店派出所，却获知了罗端阳的死讯。
当天，邓桂平去了黄陂县公安局，要求捉拿凶手，“公安局的人说正在调查、办理，让我回去等消息。”
但一直等，也没有等来凶手被绳之以法的消息。邓桂平带着两个儿子几乎每天都往公安局跑，但一直都没有任何能够安慰我们的消息。”
时任杜家岗湾村书记的杜忠根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事发后，警方到村里来调查，“村民都以为，打死小偷不算犯法，没准还能评上见义勇为，非常积极、配合，一共有13个村民向警方承认殴打、捆绑罗端阳。”
红星新闻记者获取的一份警方材料中称，1998年10月2日接警后，黄陂县公安局刑侦大队赶到现场，进行勘查和调查，传唤了5名杜家岗湾村民到横店派出所了解情况，并制作了笔录。
当日下午，“杜家岗湾村民来到派出所，要求公安机关释放被传唤的5名村民，当时办案人员无法将这5名村民带出派出所继续调查……未能说服群众离开。最后经商量，先释放5名村民，本案立为刑事案件继续侦查。”
上述警方材料称，1998年10月3日，刑侦大队到杜家岗湾调查，参与本案的村民全部逃走，当时刑侦大队多次组织抓捕，未能抓获案件嫌疑人。
“随后几年，刑侦大队和横店派出所多次组织追捕，但每次到杜家岗湾都没有发现本案嫌疑人。”上述警方材料称，2005年后，刑侦大队领导调整，死者家属也一直未到公安机关来了解破案情况，导致后任领导不知本案。
对于上述说法，罗敏、罗志表示，自父亲去世以来，他们从未停止过向公安机关了解案情。
杜忠根则告诉红星新闻记者，案发后的头两年，每次警方来村里时，涉案的村民都闻风而逃，但约从2000年开始，涉案村民并不再继续潜逃，而是固定生活在村里或附近。
叁
赔钱“调解”的刑案
“我们分几年凑了钱，村里每家每户都出了钱，由刑侦大队转交给罗端阳家属，这个案子已经调解了。”杜忠根说，交钱“调解”后，公安机关未再到村里来抓人。
关于杜家岗湾村民凑钱赔偿给罗端阳家属一事，2015年的警方资料如此记载：
“因当时死者家庭很困难，死者妻子邓桂平无钱办后事，刑侦大队出面，要求杜家岗湾的村民出钱先把死者的后事办理。杜家岗湾的村民每家都出钱，钱汇总后交到当时的村书记手里，后由刑侦大队转交给邓桂平。当时是赔过钱，但现在赔款的凭证找不到，不能确定共赔付的数额。”
邓桂平、罗敏、罗志向红星新闻讲述了收到赔付款的过程。
生前，罗端阳和妻子一起在集市上卖菜，挣几个小钱补贴家用。出了事后，邓桂平放弃了工作，全部心思用在了为丈夫追凶上。两个儿子一个正念初一，一个念初二，也在罗端阳去世的那一天辍学，陪着母亲一趟趟往公安局跑。
没有了收入来源，家里顿时变得极为拮据，追凶又毫无进展。这时候，刑侦大队的负责人员开始陆续给邓桂平一些钱。根据邓桂平及其儿子的回忆，“每次500、1000元不等，包括8000元丧葬费，一共给了2.1万元。每一次都打了收条。”
2005年2月4日，邓桂平最后一次领取了1000元。红星新闻记者获取的一份收据上写，“领到人民币一千元整，调处罗端阳事件赔偿费用，此事从今日起从此了断。”收据后有邓桂平签字，并有加盖公章的“此事由黄陂公安局刑侦大队、横店派出所出面调解、处理，以上情况属实”的字样。
邓桂平对红星新闻记者表示，当时她收到的是一张白纸，刑侦大队相关人员要求她签字，对于“罗端阳案从此了断”等内容，她并不知情，“是他们后来自己填写的。”
杜忠根则回忆，2005年赔付的1000元，是村集体“额外”赔偿给罗端阳家属后，目的是为了“彻底了结这个案子”“之前几年给过不少钱，我们也可以不给这1000块钱，是出于人道主义。”
杜忠根介绍，1998年案发后，由刑侦大队出面，他负责向村里每家每户收钱，少则50、多则100元，参与殴打或捆绑罗端阳的13个村民，每人出了2500元，“钱是分几年凑的，具体数字记不大清了，大约是4到5万，都由刑侦大队转交给罗端阳家属了。”
交钱后，杜家岗湾所有的村民都认为，打死“小偷”的事情，就此了结了。
肆
17年后获刑的村民
死去的那年，罗端阳37岁，他的妻子36岁，两个儿子分别是15岁、13岁。
父亲的形象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模糊，罗敏、罗志如今不大记得起父亲在世时候的那些生活细节。罗敏还能记得，他刚念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脚趾头肿了，难以行走，是父亲每天背着他去上学。罗志最深刻的印象，是父亲鼓励他做家务、培养他自立，每完成一件家务活，可以得到5角、1元的奖励。
但他们都记得在火葬场看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拉开冰柜，是一张布满伤痕的脸。
警方缉凶多年，依然毫无进展。这期间，罗敏、罗志年岁渐长，开始在外谋生。父亲案子未了结，母亲身体不好，兄弟俩不敢去远的地方，就在家附近寻些临时工。两兄弟在工地打过杂，在酒店当过保安；每份工作都做不长久。
兄弟俩说，他们的青春，都在为父亲讨公道的路上度过。“事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都很清楚，但为何凶手就这么难抓？”
2015年5月，罗志到黄陂区公安分局上访，反映罗端阳案一直未了结，引起了该局的重视。事情有了进展。
2015年，案发17年后，警方对罗端阳案立案侦查
黄陂区公安分局成立专班，“因罗端阳的死因系生前用绳索压迫颈部窒息死亡，由此确定将罗端阳捆绑并吊在树上的人员为本案嫌疑对象”，为此，该局确定了4名嫌疑人（其中1名于2007年死亡）。至2015年12月2日，3名嫌疑人先后被抓获。
2015年9月16日，接受警方讯问时，嫌疑人杜忠刚说：“以前为这个事，还交了3000元给原来的村书记，派出所还说这个事情调解了。怎么现在又抓我？”
2016年，其中两名嫌疑人杜平安、杜忠刚因故意伤害罪，分别获刑8年、10年。武汉中院认为，杜平安提供绳子，杜忠刚打绳套，两人捆绑、并把罗端阳吊在树上，对于罗端阳死亡应当承担共同刑事责任。
判决书内容显示，两名被告获刑。
伍
走不完的追凶路
根据武汉中院2016年的《刑事附带民事调解书》，罗端阳家属接受了杜平安、杜忠刚家属代为赔偿的45万元。
杜忠根则告诉红星新闻记者，这45万元，并非来自杜平安、杜忠刚及其家属，而是由杜家岗湾村民集体筹款。
杜忠根还说，杜平安获刑后，其母亲自尽，“罗端阳死了，应该有人承担法律责任，但是当年已经通过公安局调解。为什么10多年后还要抓人、判刑？现在，我们的村民也家破人亡了，我们也是受害者。”
罗敏、罗志的态度仍旧坚决。他们认为，当年参与殴打、捆绑其父的村民，除此2人外，还有10余人，最终仅有2人获刑，难以告慰亡父。
案件资料显示，2015年另一名被刑拘的嫌疑人杜刚，开始接受警方讯问时，承认“吊（罗端阳）的时候我上前去帮忙把小偷往上顶了一下。”杜忠刚等人亦称，杜刚有过上述行为。
但不久，杜刚、杜忠刚等人均改口，否认杜刚有过上述行为。由于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警方撤回了对杜刚的起诉。
判决书中内容显示，2015年警方重启调查时，除杜平安、杜忠刚外，至少5名杜家岗湾村民承认参与殴打罗端阳；具体涉案村民数字，时任杜家岗湾村书记的杜忠根记得清楚，13人。
根据警方资料，该案原始案卷丢失，警方多次寻找，无果。为了让其他潜在的凶手伏法，罗家兄弟继续向各地部门反映情况。
警方材料显示，罗端阳案原始案卷等材料已经丢失
2017年5月，黄陂区人民检察院回复称，公安机关经过二次补充侦查，犯罪嫌疑人杜刚仍然不符合起诉条件，遂作出撤回起诉的决定。
“刑侦大队在侦办罗端阳命案过程中，采取措施不力，导致部分犯罪嫌疑人一直未追抓到案，并使部分案卷材料因为保管不善而遗失，存在着工作失职的情况。”黄陂区检察院称，刑侦大队原队长徐辛初负主要责任，黄陂区纪委作出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时任刑侦大队二中队队长兰涛对部分案卷材料的遗失负有一定责任，由黄陂区公安分局以违纪立案，给予相应纪律处分。
2019年5月，黄陂区公安分局局长李庆平通过短信回应罗敏称：“如果你们还能举证还有凶手未抓，可以继续举报，但一定要有根有据……公平正义是我的底线，我参加了全案的侦办，20多年的案子得以侦破，主要凶手得到惩罚，实属不易，公安机关尽了力，甚至于每个当年参与专案的民警都受到党纪或政纪处分。你们全家如果信任我，就接受这个结果……”
红星新闻记者联系李庆平试图详细了解案情，对方回应称，不就该案接受媒体采访。
2019年10月，罗敏、罗志站在父亲的坟前，他们说，会一直坚持下去。
红星新闻记者 李文滔 王剑强 发自湖北武汉
编辑 龚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