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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罪归来者吴春红:若不自食其力,国家赔偿钱再多也将花完

红星新闻 红星新闻 2021-03-05


离开监狱八个月,吴春红住处换了好几个,或在县郊租屋,或在女儿女婿家中,或在死去弟弟留于老家的房舍,居无定所。


属于自己的房子倒也有,沿着村路往东,那低矮和破败的,是他三十年前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工钱花了四百六十块”,聊起当年的物价,吴春红眯起眼,望向了远处。


如今,屋里空空,墙皮块块剥落;推开门,灰尘在渗进的光线中变换。十六年没再住人,这座平房和他一起变老了。


他感叹:曾经的亲朋邻居,或多或少赚了些钱,纷纷从平房走进楼房。他却花了整整十六年走回这平房,从看守所和监狱。自己也能有走进楼房的那日吗?


他惶乱,不敢多想自己的事。父母、妻子、女儿、儿子,够他操心的人和事太多了。这个无罪归来之人,想重新担起作为儿子、丈夫、父亲的责任,但又有无力之感。


这新的痛苦,甚至比在监狱蒙冤时更深:缺钱。在狱中时,他尚能用信念来对抗一切;如今生活是艰难的,赡养父母、养妻活儿都需要钱,没有人生存不需要钱。


变老、多病、与社会脱节十六年的吴春红觉得自己还能干活,他想找份工作,“若不自食其力,国家赔偿的钱再多,也会花完。”


▲无罪归来者吴春红

【家】


“右眼萎缩性黄斑变性”“右眼无晶体眼”,出了狱、去了医院,吴春红知道自己是半个残疾人了。

十六年前,河南省民权县周岗村的村民吴春红是远近闻名的木匠,眼睛和手,帮助他打出一件件好木器。现在,他知道自己当年赖以安身的技艺,也随着右眼的失明而消退了。

还在监狱时,他的右眼就已经出了问题。那时他白天做工,晚上写申诉信,眼睛熬坏了,有时偷偷掉泪,用手一抹,再一抹,发现右眼快看不见了,左眼视力也降到了0.8。

狱友朝他扔苹果,他眼看着苹果飞过来,伸手一接,苹果从手边飞走了。

吴春红是在2020年4月1日回到河南省民权县的。河南高院一纸改判文书,宣告了他的无罪。他失去了5611天,也失去了健康的身体,胃部糜烂、眼病、皮肤病……这些都是他在监狱服刑期间患上的。

出狱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家”。他从浙江金华出发,一天一夜颠簸了988公里,回到了家人住在民权县郊的租屋里。

彼时,家人、朋友、蜂拥而至的媒体记者挤满了狭小的屋子。吴春红显得局促,双眼一直泛红,双手时刻紧握着妻子的手。

▲吴春红回到当年居住的老屋。

此后的四个月,他往返于租屋和医院。吴春红不太爱出门,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他惊讶于一百块钱能买到的东西已经如此稀少,“以前,一百块,可以买到扛都扛不动的东西。”

他去商场,只看不买。儿女给的大部分钱都用来买药了,他心疼,他想着赶紧申请国家赔偿款,能够让心里有些底。

8月6日,河南高院作出了262万余元的国家赔偿决定,精神损害赔偿金是68万元。吴春红情绪变得很糟,他申请的金额是1872万余元,申请的医疗费、误工费,都没有得到法院支持。

那些天一直在下雨,雨水沿檐缝入屋,连着几个晚上,一家人用脸盆把屋里的积水往外舀。吴春红终于崩不住了,他闹着要回家。他还是觉得,位于周岗村的那间屋子才是家。

他的儿子吴云磊劝他,家里什么都没有,你回去弄啥?一激动,吴春红把儿子打了一顿。他执意要回去。

【债】


那时候是夏天,吴春红一脚一脚踩在当年生活的土地上。院里还长青草,没过膝盖,他看到了那台带锯。

锈迹斑斑的带锯,这带锯曾是吴春红当年家境殷实的象征,他用来加工木材,雇了几个工人,“那时候每天拿到手里的钱有好几百,还都是现金。”

到了冬天,吴春红把院子收拾了一下,割掉杂草,扔掉些杂物,院子和屋子干净了些,但还是没法住人,也显得更加空旷。

还是得把房子翻修下,故土难离,他和老迈的父母都准备在周岗村里终老。但这些年来家人为他申诉、奔波,出狱后他连续几个月治病,现在不仅没钱修房,还欠下了三十多万元的外债。

说来说去,他总是说到钱。吴春红现在知道,钱比什么都重要。

从初春到寒冬,他身上还穿着4月出狱时女儿给他买的那件棉衣。那时候他不问价钱,“一件棉衣,能值几个钱?”后来他听说一件棉衣就花了四五百,眼睛都瞪圆了,“90年我结婚,盖了这间婚房,工人的工钱一共才花了四百六十块。”

天冷的时候,他的女婿带他去商场,想给他添件新的棉衣。他不干,在商场转了转,死活也不肯买,“就这一个衣衫就可以了。”

▲吴春红和父母一起吃午饭

看到女儿女婿,看到儿子、父母,吴春红总觉得难受,觉得对不起一家人。出事前,父母身体尚好,儿女也有他呵护;出狱后,父母老得快走不动了,儿女长大成人,却更令他操心。

2004年吴春红被警方带走时,女儿吴莉莉12岁,儿子吴云磊9岁。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原本不愁吃喝的日子变了。吴春红的妻子外出打工了,“一个女人干着男人才干的体力活”;两个孩子或许想过上大学,但早早就辍学了,现在都在本地打工。

吴春红出狱后不久,妻子就又回到了佛山的一家灯具厂做装卸工,每个月工资和加班费到手能有3000多元。他的妻子也已经50岁了。

他无可奈何。“一日夫妻百日恩呀”,那扇铁窗将二人分隔16年,他渴望一家人其乐融融过日子,没想到还是分居两地,“没办法,她也是为了我的家庭呀。我出来以后,家里没钱;我想挣钱,暂时也挣不了。”

他现在的压力比在监狱时还大,在监狱,他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如何给自己平冤昭雪;现在他要想着怎么尽快把妻子接回来,把儿子的婚事解决,把父母的养老问题安排好。

“我感激他们。但越是感激,越觉得亏欠。”泪水溢出,“我亏欠他们的太多了,怎么还?”

“你还不了!你亏欠一辈子!”吴春红母亲在一边打断了他的话,年过七旬的老人也跟着哭了。

【钱】


儿子吴云磊26岁了,还没有订媒,这让吴春红觉得窝火。

他听说儿子以前也处过对象,但因为没房没车,婚事最终没成。他简单想了想国家赔偿金下来后的打算:先还了家里30多万的负债,把老家的房子盖了,再解决儿子的房、车、彩礼钱,剩下的补偿给家人。

“按照这个开销,262万很快就会花完。”吴春红重新回到社会,对物价已经很是了解了,所以他很在意国家赔偿的金额,对河南高院262万余元的赔偿决定强烈不满,继续向最高院申请复议,请求赔偿1872万余元。

他的申请金额包括人身自由赔偿972万余元、精神损害赔偿500万元、误工费和补偿费200万元、相关医疗费用200万元等。

河南高院决定赔偿人身自由赔偿金194万余元,精神损害抚慰金68万元。误工费、医疗费用则完全不予支持。

“有人说我要得高,说我狮子大开口。”吴春红不觉得,“我在里面受的罪,只有我知道。一个人24小时在监狱里服刑,见不到家人朋友;外面的人工作8小时下班回家,我在里面做完工,还关在监狱里。”

吴春红其实很清楚,按照国家赔偿法的相关规定,他不可能获得1872万元的赔偿金,“我就是想表达出来。从我的角度、从我家庭的角度,一点也不多。”

▲吴春红身患多种疾病。


虽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在监狱服刑,但事实上,“全家几代人的命运都被改写了,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的妻儿、父母,16年在外面为我申诉。他们失去的,谁来承担?”

“如果那些骂我的网友能体会到我的痛苦,他们不会觉得我要得高。”吴春红说,最终能获得多少赔偿,会尊重最高院的决定,“我只是要把我们一家人的痛苦、损失说出来,让国家知道,冤案不仅是改变了一个人,该获得赔偿的,也不仅是一个人。”

现在,还没有最终的结论。赔偿金还没下来,吴春红已经无钱看病了。12月21日,他在女儿女婿陪同下,去到河南高院,申请50万元司法救助金,“希望赔偿金下来前,能通过司法救助,让我们一家人渡过眼前难关。”

但相关工作人员说,由于无法联系到法官,无法接收其申请司法救助的材料。

按照相关工作人员提供的法官电话,吴春红连着好几天不停打电话,他太着急了。但电话要么无人接听,要么说“不负责这事”。无奈之下,他只得通过邮寄方式,把材料寄给了相关法官、相关部门。

“我以前知道父母、孩子在给我申诉、跑各个部门,但我不知道这么难。”吴春红说,自己亲自跑了这一趟,才知道原来仅仅是递交一份材料,都可能会“跑断腿”。

【名】


吴春红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能接打电话、用手写输入法打字,也经常浏览短视频平台的资讯。

他谈起2020年另一名知名蒙冤平反者的遭遇:“他回来时,媳妇改嫁了,儿子二十多年没去监狱看过他。和他相比,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我的家人一直都在,儿子女儿这些年不间断地去监狱看我,不管我在里面还是在外面,这个家一直没有散。”

看到这名蒙冤平反者部分家属在互联网上的活跃行为,他们带货、拍搞笑视频,吴春红又感到不能理解,“感觉像是在作秀。二十多年的冤屈,不应该被这样嘻嘻哈哈消费。”

学会上网之后,吴春红看到网上有很多对他质疑的声音。仍有不少声音认为,只是“疑罪从无”罢了,他仍旧是当年命案最大的嫌疑人。

对此种说法,吴春红的再审辩护人、北京京谷律师事务所律师李长青曾在微博中称,“司法判决坚持的是司法标准,和生活经验标准是有区别的。”

李长青说,吴春红是清清白白的,“这是因为我更近距离接触了案件本身……我相信法官的内心也得到了这样的确信。但凡有一丝含糊,也不会判无罪。如果是吴春红干的,100%翻不了案。”

吴春红自己对这些质疑的言论倒是毫不在意,“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便他们说。现在拿出来的证据、事实,能够证明我是被冤枉的。只要自己走得正,不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拍拍自己的胸膛。

他注册了微信,微信名是“朗朗今生”,“我的一生清清白白,明明晃晃,没做过犯法的事。”

▲吴春红和家人在一起

摆在眼前的最大难题,是如何开启自己的人生下半场。

16岁时,吴春红辍了学,跟父亲外出打工,后来在家做木工,一直持续到出事那年。“只会干木工”,他想去找工作,不工作没办法,国家赔偿的钱没下来,家里又欠了几十万,“别人说我有皮肤病,不要我。”

他反复跟人解释,这是银屑病,不是传染性疾病,没人信,“他们都离我离得远远的。”

他不觉得自己老了,“我五十岁,还年轻,还能动,还能再干20年。虽然我右眼看不见了,但模模糊糊也能干活。希望相关部门能帮帮忙,解决我工作的问题。”

在变得更老之前,吴春红想自食其力,“不管国家赔偿款最终有多少,我不干活的情况下,给多少钱也能花完。不能指望国家赔偿款来生活,我还得自己努力。”

红星新闻记者 王剑强 发自河南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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