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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霍培 ▏三道街的架架车

闲谭编辑 平叔闲谭 2021-05-26


三道街的架架车


作者 ▏谭霍培

                                                          

                              


长顺下街,和与它并列着的同仁路之间,横着十多条巷巷,同时也就划出了十多个长条形的豆腐块,类似美国人的街区,而且,竟然就是按美国的方式给街道命名的,二道街、三道街、四道街。


按着这个逻辑,再往下似乎就应该是象征着国际大都市繁华市中区的“第五大道”,却恰恰在这时候,戛然而止,下一条巷巷仅仅取了个叫焦家巷的名字了事。


简单粗暴地用数字取名的街道,在中国极少,不像是中国的文化。但除了抗战期间,美军在成都新津修建重型轰炸机机场以外,霍培查不到更多美国人和“满城”有任何瓜葛的线索,更不要说像北平沦陷时,日本人为北京做过的,完整城市街道规划一样的历史痕迹。也就无从追究了。


这其中的三道街,丝毫不引人注目,你走在长顺街上,走过二道街,忽然抬头就已经走到了四道街,一不小心就忽略掉了它的存在。心里却还以为,这街道的编号和门牌号码的编号规则一样,一边是双号,而刚刚被忽略的三道街,一定是在长顺街的另一边。


三道街“满城”时期曾叫忠孝胡同。长顺街另一头的宽巷子和窄巷子,曾经的名字叫兴仁胡同和太平胡同,和忠孝胡同一样,都是有着典型承载中国儒家文化和价值取向的名字,更符合中国的文化传统。


忠孝胡同是满清正黄旗一甲的地盘,和满城其他很多巷巷一样,因为曾经有满清贵族居住,所以也同样隐藏着很多“满巴儿”留下的大宅院。


五六十年代的成都,人口还不到百万,十分清静。“满城”的这些巷巷里,院子都宽大且隐秘幽深,人口密度比其他地方更小,格外僻静。


僻静到什么程度呢?


当时有人去世,就陈尸在“架架车”上,摆在街面上过夜。当然,这话的意思不是说,这尸体仍在街上,社会风气良好,路不拾遗,没有人偷走的意思,因为偷了也没什么用,那种保守的年代,不会有人偷尸体去卖器官,更没人敢收。


而是说,这街上反正也没几个人路过,熟人不好意思说什么,生人根本来都不来,扔在街上也吓不着谁,不用承担谁精神损失的风险,再说,那年月,根本没人听说过什么叫精神损失。


这架架车一般三四米长,是四川特有的一种人力两轮平板拉车,农民拉菜进城也是用它,上面装个椭圆体的木箱做粪车的,也是它。这是成都平原非常普遍的载重运输工具。


成都话说这个架架车,其实是读“痂痂”车的音,成都人把很久不洗澡,用手伸贴紧皮肤,然后在一种往复摩擦的力学作用之下,那长期积蓄的灰尘被人体油脂,粘合而成的,深色泥膏状的物质,叫做“痂痂”。用白话说,就是洗澡搓出来的泥。


小时候,霍培一听到人说痂痂车,就想到那从田野乡间钻出来,浑身是泥巴,古老的,像是攻城用的古老机车。搓上一搓,就“乌蒙磅礴走泥丸”。


而这街上的古老停尸机车,会等到天亮,或干脆等到出殡时,直接一拉就走。


香港在六十年代时,上映了一部电影恐怖片“画皮“,这部电影虽然十多年后才在中国大陆上映,但它的内容像流言蜚语一样,早已打破时间和地域的界限,实体电影还没上映,却已化作声光电俱备的“口头电影”流入了成都坊间。街头巷尾和茶坊酒楼都开始流行摆(成都话,讲、聊的意思)鬼故事。连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也因此一时纸贵。


长顺街上那些见过点世面的“街娃”,想去趟三道街的,都要约上几个小伙伴才敢成行。但仍然不能阻挡,自己远远望着这架架车上的尸体时,配合着头脑里挥之不去的“画皮”那悠扬绵长的配乐,还有巷子里浩如虚空一般的寂静,更不要说夜幕来临之后,附加上的神秘未知,打开的那装满遐想的潘多拉盒子。


偶尔斗胆单身夜行的匆忙过客,会确定的认为,自己一旦靠近架架车,车上的人就会一挥手,冷不丁的撩开盖在身上和脸上的白布,竖起身来,逼近,这是确定无疑的了。需要争论的,仅仅是那人会不会吐出一条一尺多长的鲜红舌头,向前走动的时候挺直膝盖,向上弹跳,还是像磁悬浮列车一样,漂浮半空,如练了吸星大法的东方不败一样,瞬间移动,来去扑朔。


可能和这个原因有关,八十年代初,三哥结束在云南十一年的支边,回城后,跑到街道办,很轻易的就给一家人,要到了一套长顺街靠近过街楼街路口的住房,不久又很容易的换到了三道街居住。当然,这时候成都人口已经逐渐有了很大的增长。


从长顺街走进三道街,走到尽头往右拐再往左拐,道路右手一大片范围内的住宅,一直延展到二道街,以前都属于同一个主人。这个大宅子被分成了几个独立院落,最主要的三个大院,被编号为五十号院,分别是新五十号,中五十号和老五十号。霍培家搬进了中间的中五十号院。


这里以前的的主人是陈泽霈先生。


霍培在所有能找到资料中,只能见到一张他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大大的宅门,霍培猜想那就是三道街的陈宅“一庐”的正门吧。门前静静的站着一个身材清瘦的中年男人,目光安定,没有刻意的炯炯锐利,身着北洋政府的陆军校官礼服,


礼服没有那么的奢华笔挺,甚至略显陈旧,可能是因为他的身材不像一般人对军官的印象中,那么魁梧,而显得裤腿似乎都不那么贴合,倒有点像霍培后来在小学参加鼓号队时的制服。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男人,很难让人想象他当年如何在沙场叱咤风云,在十里洋场的文人名流中如鱼得水。


陈泽霈像


据说,他曾被蔡锷缴过械,当然,说这话的人们,认为这是他值得宣扬的荣耀之一。之后,任蔡锷麾下的川军第四师师长,授陆军中将,后任成都市政工作督办。陈师长可谓乃文乃武,究佛修禅,是个儒将,甚至是个被戎马生涯耽误了的书画家。然而,霍培能够找到的,仅有一幅陈泽霈的画作,这是一幅写意山水,名叫“紫山积雨”。


紫山积雨”本是元代曾经画过“富春山居图”的大画家黄公望的一幅作品,泼墨加墨点氤氲的色块,寥寥几条屋漏痕,让人觉得曾经在哪一块斑驳的白墙上见过的画面,依旧是他标志性的苍茫旷古,浑厚凝重。吴湖帆临写过这张画,所有的一切不再那么随意挥洒,连每一处笔墨枯干后的飞白擦痕似乎都经过了精心安排,有一点点造作之嫌,让人有从黑白电视时代升级到了彩色电视的时代的错觉,画面中的笔触也从模拟高清提升到了数字超清,本来世外山野的画面感,完全被江南的雅致秀润所替换,变得像请客吃饭,像是做文章,像是绣花,那样的雅致,那样的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让。


一九三一年的某天,陈泽霈先生也临写了这幅“紫山积雨”,画桌对面,应该正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日本军人,未来这个人将迅速的发迹,对中国人的生活带来巨大灾难。


陈师长这幅画,仍然表现的是“积雨紫山深,楼阁结沉阴。道书摊未读,坐看鸟争林”的诗境,但意趣却大有不同。格调古野、淡漠寂寥得令人想到八大山人,然而却没有八大山人那种无边的落寞。倒是隐约有些日本千利休们提倡的侘寂(或曰禅寂)之风,所谓物哀之美。


他的这种境界,却是真实自然。让人觉得将军和樵夫,原来是可以和谐的住在同一个人的躯壳里的。这显赫的外表是被强加的,他对面那个看着他挥毫的日本军人,定然也是强加给他的,而内里的他,只想留在,并且只属于这积雨的紫山之中。


积雨紫山图


对于诗的内容,吴湖帆也许略显无病呻吟,而陈泽霈就应该是切身感受了。中国文人向来寓情于景,这“积雨紫山深,楼阁结沉阴”,恰是当时社会的势态,中国的贫穷和对外的矛盾积累愈深,而政权割据,时局混沌。


道书摊未读,坐看鸟争林”,少壮之年就投笔从戎的陈先生,对于自己喜爱的金石字画没有闲情沉溺,但偶尔玩味一下,还是可以跳出迷局,冷眼旁观各方的争斗不休。


画如其人,这张画也许就是陈先生的超然而又纠结的一种性格写照。


而画面左上,分明写着“土肥原贤二先生雅正”,这,身为中国人,正在为中国人奋战,同时却要取悦于敌人,如何让陈先生不纠结?


陈泽霈的营养都来自巴山蜀水的滋润。陈先生画的内容大多来源于对巴蜀名胜的写生,由于戎马生涯的历练和壮秀河山的熏染,画面虽无武夫之气,却在格调“画参禅意”之外,多了一种将帅格局的“蔚为大观”。政界元老、艺界巨擘,包括于右任、王一亭、蒋伯器、黄宾虹、张善孖、张大干等,都曾帮陈先生代订润格,即为其背书。


在上海时,陈泽霈在和张大千、张孖善兄弟俩交往时认识了黄宾虹,黄宾虹非常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山川风土,能够滋养出这样的风采和画作,于是开始向往四川。在后来霍培的师爷的老师,成都东方美专冯建吴先生,邀请执教的机会下,最终于一九三二年成行。


到成都后,黄宾虹就住在三道街“一庐”,即陈泽霈寓所花园里阁楼上。霍培后来的家,三道街五十号,就在这一庐宅院之中。


这宅院也曾住过谢添、白杨、秦怡、赵丹,这几位经常到长顺中街的治德号,以及长顺下街,霍培祖父开的卤菜酒馆吃饭的大明星。一九八九年,谢添回到这个院子来怀旧,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主演过“马路天使”的电影明星赵丹,在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上学时,是黄宾虹的学生,这可能就是后来这些明星来成都后,落脚在这个院子的渊源。


霍培一家人搬过去的时候,寓所花园早就不复存在,原地起了栋红砖墙的三层单元楼,就是老五十号院。霍培家在隔壁的中五十号院,主楼二楼最靠近原来花园位置的那一户,这二楼的高度,差不多接近了红砖楼的三楼高度。


三哥说以前这两个院子之间是有走廊连接的,连接到老五十号院内的一个四面都是窗的独楼,走廊那端四面窗的独楼应该就是著名的花园阁楼吧,但霍培不曾一睹过她的芳容。


传说陈师长后来寄居上海,听起来,后半生似乎和上海的文化名流饮酒赋诗,大团圆的结局,该是多么美好,让霍培们,这些多少受其余荫的人,亦感欣慰。


然而,现实却远远惨烈的多。陈泽霈其实晚年仍在成都,人间风流已成过眼云烟,他在十年运动中被逼疯,作为精神病人,常年被铁链锁着,女儿卧床吸毒十多二十年,四九年以后才下床行走,一家人竟然也拉上了那“痂痂”车,卖煤炭为生。陈师长终发疯致死,女儿竟也继承他的精神病,不知所终。


只有陈师长侄女辈的陈小梅(真实姓名的中间字略去,以“小”字代替)陈太婆,就是邝太婆那半生闺蜜(请参见上一篇,《邝太婆的楠木小饭桌》,以及陈师长最小的一个姨太太所生的儿子陈小戎,还留在这五十五号院子。


这陈师长,不知道去世时,是不是也被陈尸在“架架车”上,摆在街面上过夜。被街上的古老停尸机车,等到天亮,或干脆等到出殡时,直接一拉就走。他被拉去的地方,也不知是不是他曾描绘过的,那积雨的紫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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