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 精神科七点半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医鳞集 Author 小明
这是「精神科七点半」第 2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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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疾病从来不是孤立的,而是和许多社会的、家庭的、心理的因素息息相关。如果你把精神疾病从它的社会背景中剥离出来,如果你把家庭、童年、校园、政治、历史等等这些可能影响到精神健康的因素抛得远远的,那么,我可以说,你所看到的也许永远只会是一些浮光掠影的东西。这些东西乍一看好像很有趣,很新奇,甚至很浪漫,以至于有人把它们写成都市传说,还卖出了好价钱。但它们却是苦杏仁外裹着的一层糖纸(甚至连糖纸都不能算是),在你没有拆开这层糖纸之前,你永远不能说自己已经尝到了它的味道。然而,许多人却不小心把这层糖纸当作了全部……(编者按)
作者:小明
前言
你有没有遇到过,正在跟别人说着话,对方突然愣神——几秒钟之后,再跟你说话的仿佛换了一个人呢?笔者前几天在精神科实习时就遇到了这样一个人。
深秋的天气阴冷地厉害,而精神科的病房里却一直温暖如春。
“悠悠”?还是“晓晓”?
实习结束的前一天,午饭后大家正愁没事做,便让带教老师给我们介绍一名病人。当她走进来的那一刻,一段奇妙的经历就开始了。
“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唔,我叫悠悠。”(病史记录上并不叫这个名字)
“那你今年几岁了?”
“记不太清,应该是在上小学。”(她看上去20岁左右)
“你知道你是谁吗?”
“(沉默)大约知道……但我知道,还有另外一个我。”
在接下来的询问中,我们和“悠悠”聊了很多。
她是一个讲话很慢,奶声奶气又遇事爱哭的女孩。她关于过去的记忆是模糊的,隐约记得小时候爸爸从来不抱她,经常会打她,但记不清细节;她知道自己不爱看书,写字不好看;爱吃零食,不爱吃饭;害怕与人交往,喜欢一个人呆着。
她知道,有另外一个“自己”,这个“自己”一直在给她写日记,经常一写就是厚厚的一沓。悠悠不愿意看她的日记,觉得她写的东西又多又烦。
有时候她想用手机看电影或者玩游戏,会发现自己的密码已经被修改了,而她完全不记得新密码。
她的右手中指上,甚至有两个老茧,提示她可能有两种不同的握笔姿势。
就在我们觉得,基本上问得差不多,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的时候——她突然不说话了,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大约过了十几秒钟,我们不再面面相觑,开始呼喊她名字的时候,她仿佛“醒”了过来。
“唉,你刚刚怎么了?怎么突然走神了?”
“我刚刚不是在睡觉吗?怎么坐到这里了?你们是谁?”
(我们吓了一跳,但仍故作镇定地问下去)“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晓晓。”(跟病史记录上的一样)
“你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吗?为什么来这里?”
“我知道呀,这里是医院。至于我为什么会来这里,你们真的要听吗?我讲了你们可不许嘲笑我哦。”
“当然,我们是专业的。”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晓晓用十分轻松的语气给我们讲了她自己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却是那样的残酷和令人心疼。
“悠悠”?还是“晓晓”?
关于童年时经常被父亲打的那段记忆,晓晓和悠悠几乎是一样的。只不过晓晓记得,在她10岁那年,有一次被爸爸打的时候,她人生中第一次有了“灵魂出窍”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逐渐脱离了肉体①,飘到天空中俯瞰一切。
①这种感觉在精神科中有个术语,叫作depersonalization-derealization,指的是一种非自我感,不真实感。即我们常说的灵魂出窍的感觉。
自那以后,晓晓逐渐开始发现自己有些记忆“消失”了。甚至有一次,她前一秒还记得自己在复习备考,后一秒就发现自己出了考场。而那次,平时都是150名左右的她竟考出了前10名的好成绩。
慢慢长大的晓晓,在外人看来性格逐渐变得古怪,但并没有显著的异常行为。她的母亲对此最有发言权,她觉得女儿有时候“性格不太一样”、“很多变”,但女儿小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两个人格”。
而晓晓自己却逐渐意识到,身体里有“两个自己”。
于是,晓晓开始通过写日记的方式与另一个自己交流,尽管她写了很多,但“另一个自己”却从来不给她回复。
年轻时的迷茫和好奇很多人都经历过,但若在这时候遇到趁虚而入、图谋不轨的人,便可能造成不幸的后果。就在今年,刚成年的晓晓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不幸。
无知的少女在网上结识了Y先生,他将晓晓骗离自己的家乡,来到陌生的城市后,对其进行了长达两周的囚禁与性侵。这件事对晓晓的精神状态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当晓晓终于被解救出来的时候,据警察以及家人的描述,她的行为不像一个人,反而更像一只狗。无法正常进食,无法用脚站立,无法用手拾物。在送入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才能坐在这里跟我们这样如正常人一样的沟通。
她坦诚地告诉我们,其实她仍对囚禁她的人心怀复杂的感情,又爱又恨。(感兴趣的读者可以了解一下“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何方神圣)
听完了晓晓的故事,我们的内心都久久不能平静。一是出于对这种恶劣事件的愤怒,二是出于对晓晓的同情,三是出于对有着如此经历的她所产生的这种精神心理现象感到震惊。
解离性人格障碍
读者们也许注意到了,这个案例中的患者存在“人格分裂”现象。我们在跟她谈话的过程中,恰好见证了她的人格转换。
其实许多影视作品都描述过这个现象,如《致命ID》、《搏击俱乐部》、《禁闭岛》、《黑天鹅》等。
它是如此神秘又充满魅力,以致于每一部以人格分裂为主题的小说、电影都是那么引人入胜,揽获各项大奖。
以人格分裂为题材的电影作品
人格分裂,在较早的DSM版本中,被命名为多重人格障碍(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MPD),后来更名为解离性身份障碍(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DID)。
查阅相关文献后,我发现DID属于一大类疾病,它叫作Dissociative Disorder,即解离型障碍。
解离型障碍是一种复杂的综合征,具有多种表现形式以及较大的变异性。可表现为心理功能各个领域的紊乱,影响着诸如记忆、意识、身份、情绪、知觉、身体表现、运动控制和行为等。
患者表现出来的症状有时会类似于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有时因为有幻听等表现,与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极其相似。本病多数情况下由创伤性事件诱发。
目前在临床中应用较广泛的分类方法是DSM-5(下图红框中的内容),因为它相对而言更简洁实用。
解离型障碍ICD-10和DSM-5分类
我们可以看到,解离型障碍根据临床表现的不同分为:
Dissociative amnesia without fugue 不伴神游的解离性失忆
Dissociative amnesiawith dissociative fugue 伴有解离性神游的解离性失忆
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 解离性人格障碍
Other specified dissociative disorders 其它特殊的解离性障碍
Unspecified dissociative disorders 未分类的解离性障碍
Depersonalization disorder 人格解体障碍
之所以要这样给它分类,是因为不同的临床表现可以与不同的疾病相鉴别,同时也反映了疾病的不同阶段。
例如,童年时期的晓晓偶尔出现的“记忆空缺”可能就是一种“解离性失忆”,因为她自述“努力想想还能回忆得起来”。
后面逐渐出现了“悠悠”这个人物,我们或许可以认为,她的疾病发展到了“解离性人格障碍”这个阶段。
为了加深大家对本病的理解,我们看看以下3个病例:
以上病例出自瑞士科学家发表的一篇case report——《Dissociative Disorders: Between Neurosis and Psychosis》( 解离性障碍是“神经症性”还是“精神病性”疾病)。
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本病最大的难点在于诊断。并不是所有病人都像影视作品或者我们看到的这个病人那样典型,都表现为“人格分裂”,甚至当着你的面转换给你看。
许多患者表现出来的是“类幻听症状”(鉴别的关键在于听到的声音是“别人说的”还是“来自自己内心的”)。还有很多患者表现出来的是反常情绪,有的人抑郁症状十分明显(我们这位患者就曾有过明显的抑郁期);有的人呈现出来的是躁狂状态(如性暴露等)。
这样一来,医生最大的困扰就是:他/她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该用哪种药?
最后,回到我们的“晓晓”或者“悠悠”。由于我对这个案例比较感兴趣,在实习结束后继续跟病房里的老师联系,询问她后续的情况。医生告诉我,他们之后观察到晓晓(悠悠)具有以下特点:
悠悠有进食障碍,一吃饭就恶心,尤其是对肉类强烈反感;
悠悠看起来反应比较迟钝,讲话速度慢,年龄偏小,非常爱哭;
悠悠会在查房时向医生提出要给她一个拥抱;
晓晓看起来性格活泼,没有进食障碍,与人沟通顺畅,愿意讲出自己的故事;
在被忽视、情绪激动或感到愤怒的时候会发生晓晓向悠悠的转换。
所以我们猜测,也许真正经历今年创伤事件的不是晓晓,而是悠悠。悠悠虽然讲不出那段经历,但她对那段经历有生理上的排斥和厌恶反应,而晓晓可以用轻松的语气像叙述故事一样讲出来。
她在童年时遭遇的暴力以及被忽视经历,启动了人格分裂过程,而这次的事件则是加快她病情发展的刺激因子。
从这个案例中我们可以发现,DID的发生不是一蹴而就的。
多数患者不是一次性彻底分裂成两个人格的,而是不断在负面生活事件的刺激下逐渐分裂的。
因此我们作为医生应始终牢记,无论患者分裂出多少个人格,我们面对的始终是一个整体的人。他们虽然拥有不同的记忆、不同的年龄和性格,但他们是存在于同一个躯体里,拥有相同人生经历的个体。
所以面对这样的患者,我们应该做的也许并不是保留所谓的 “主人格”,而是尽量让患者的所有人格能够互相接纳,放弃隔阂,融为一体。
人们常说疾病的发生是难以预料的,但像人格分裂这样的疾病往往与触发或诱导因素息息相关。
任何治疗手段能达到的效果终归有限,医学中比技术更重要更庞大的部分永远是人文。
所以,如何避免诱发事件,如何避免危险因素,才是我们真正需要努力的方向。而这项艰巨的任务,是医疗行业的责任,是教育系统的责任,也是整个社会的责任。
(文中悠悠、晓晓均为化名)
参考文献:
1. Devillé, C et al. Dissociative disorders: between neurosis and psychosis. Case reports in psychiatry, 2014: 425892.
2. Stein, Dan J et al. Dissociation in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evidence from the world mental health surveys. Biological psychiatry, 73(4): 302-12.
3. Jo L. Ringrose. Understanding and Treating 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 (or 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Taylor and Francis: 2018-03-08.
4. Daniel Lafleur, Christopher Mole,Holly Onclin. Understanding Mental Disorders. Taylor and Francis: 2019-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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