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与稳定：战略三角模型下的中日关系｜国政学人

脆弱与稳定：战略三角模型下的中日关系

作者：Rumi AOYAMA（青山 瑠妙）,早稻田当代中国研究所所长，早稻田大学研究生院亚太研究科教授。她专门研究中国当代外交政策和政治。她的出版物《当代中国的外交政策》荣获第24届大平政芳纪念奖。

来源：Aoyama Rumi，“Stability and Fragility in Japan-China Relations: China’s Pivotal Power and Japan’s Strategic Leverage”，China Review, Vol. 23, No. 1 ,2023, pp. 187-211.

导读

本文的作者认为日本的对华外交政策总体上是在处理中美关系之间达到了微妙的平衡状态。但仔细分析可以发现，日本对华政策的强硬态度在南海、人权和台湾等议题上并不比澳大利亚的对华政策态度弱。因此，这就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为什么日本和中国的关系没有像中国和澳大利亚的关系那样恶化？第二，为什么日中关系稳定但却十分脆弱？通过对标准战略三角模型的修正，本文认为，在由美国、日本和中国组成的战略三角中，中国是决定力量平衡的关键。与此同时，由于威胁感知的不对称性，即日本认为中国是其最重要的安全问题，而中国认为其最大的安全威胁来自美国，使得日本对中国具有战略影响力。由于中国的战略政策和这些不对称的威胁感知，所以中日关系表面上是稳定的，但实质上是脆弱的。

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的中日关系，常常被描述为“政冷经热”，可以说是一种“合作竞争”关系。2012年，日本决定将东海争议岛屿（中国钓鱼岛）的地位正常化，使得两国关系陷入冰点。冷淡的政治关系直到2014年才开始解冻，当时两国最高领导人在北京举行的亚太经合组织（APEC）峰会期间会面。相比之下，尽管他们的政治关系起起伏伏，但两国之间的经济关系却一直非常活跃（见图1）。因此，日中双边关系可以说是既稳定又脆弱。也就是说，两国都没有采取强制措施，如经济制裁或进行大规模动员来反对对方，两国之间的经济关系和人民之间的接触持续稳定。然而，由于根深蒂固的安全不信任，中日双边关系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伴随着偶尔的外交抗议，经济交流和民间接触中断的可能性始终存在。

图1：中日贸易数据，2009—2021（单位：百万美元）

中日关系的困境

作者认为现有的两类文献解释——日本对中国的政策要么是对冲，要么是平衡——并不能完全解释目前两国政治紧张但稳定的双边关系。日本和中国之间的关系从来都不是一种单纯的两国关系。根据Lowell Dittmer的定义，日本、中国和美国都处于一个战略三角关系中：（a）其中任何两个行为体之间的双边关系都取决于它们与第三个行为体的关系；以及（b）每个行为体都积极寻求与其中一个或两个行为体接触，以防止其叛变或敌对勾结并促进其自身利益。

因此，从战略三角理论的观点来看，“对冲”的解释是基于日本、中国和美国处于“浪漫三角”的前提，即日本积极结交美国和中国，而美国和中国则相互对抗（见图2a）。然而，这种观点忽略了一个事实，即日本正在挑战中国的核心利益（日本不断通过在南海举行军演或带头发表谴责中央对香港政策的国际声明来挑战中国的核心利益），因此其双边关系十分脆弱。另一方面，“平衡论”的解释是基于日本、中国和美国是一个“婚姻三角”，即美国和日本联合起来对抗中国（见图2b）。在这种情况下，日本拥有撬动三角关系的筹码。尽管如此，这种强调日本和美国一起对抗中国的做法，也没有为中日双边关系的稳定提供合理的理由。战略三角理论并不能准确地解释美国、日本和中国之间目前的关系，因为它假定当两个国家共同处于双边关系中时，它们会对对方持有相同的态度，无论是友好还是敌对。但这三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并非如此。

图2：战略三角模型，（a）为“浪漫三角”，（b）为“婚姻三角“

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日本和美国之间的双边联盟构成了日本防卫战略和美国在亚太地区安全政策的基石（+）。正如下文将讨论的那样，日本长期以来一直将中国视为其最重要的安全威胁。事实上，就日本而言，与中国关系的解冻并没有使中国在东海争议岛屿地区的行为发生任何变化。在这种背景下，日本的战略选择只能是加强与美国和其他国家的联系，尽管它对美国在特朗普政府（2016—2020年）下保卫日本的承诺感到严重关切。同时，自从2012年奥巴马总统提出“亚太再平衡战略”以来，中美双边关系一直在下降并走向对抗（-）。

然而，在中日关系上，友谊和敌对并不是相互的。有两种可能的战略三角模型来显示美国、日本和中国之间的关系。一个是日本对中国采取敌对政策同时中国对日本友好（图3中的战略三角1）；另一种是日本对中国采取友好态度，而中国对日本采取敌对态度（图3中的战略三角2）。

图3：中国、日本和美国的战略三角

战略三角1所描绘的情景与2000年以来的中日关系是一致的。由于中日之间的力量不对称，日本认为中国是其头号安全威胁，而中国认为最大的安全威胁则来自美国。由于这种不对称的威胁感知，中国很可能对日本采取友好的立场，而日本则对中国采取敌对的态度。作者认为从这个战略三角（图3）中可以看出中国自身政策对中美日战略三角整体性质的决定性影响。中国对日本的包容态度，使中日美战略三角表面上成为“浪漫三角”。还值得注意的是，战略三角1中日之间的不对称威胁感给了日本很大的政策操作空间。日本和中国的关系在表面上似乎是稳定的，因为尽管日本对中国充满敌意，中国仍在继续利用日本。但这种稳定又是非常脆弱的，因为负号（日本对华政策）抵消了加号（中国对日政策），基本上变成了零。

日本与中国的不对称威胁认知

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日本和中国之间的政治不信任增加，安全关系日益紧张，两国目前都将对方视为重大安全威胁。然而，日本认为中国是其最重要的安全“关切”，而中国认为其最大的安全威胁来自美国。

（1）中国是日本最大的安全关切。作者提到，日本的官方和学术界对此持有相同的看法。在日本政府的2018年国防计划指南中，中国日益增强的军事力量首次被认为是比拥有核武器的朝鲜更令人担忧的问题。日本的一些学者认为意识形态的差异似乎已成为两国合作的重大障碍。并且，还有学者指出自2010年以来，日本的安全环境急剧恶化，因为朝鲜半岛、中国南海和钓鱼岛等议题不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关联的安全问题。日本主要智库所发布的一些报告都直言不讳地将中国视为一种安全威胁。这种对中国威胁的看法是围绕着意识形态和安全而展开的。尽管认识上存在差异，这些著名智库基本上都支持政府的立场，主张加强日本的安全防御，呼吁与志同道合的国家合作，并敦促进一步对安全政策进行立法改革，以消除对未来行动的法律限制。当然，日本国内也不乏反对通过立法改革增强日本军事能力的声音。然而，面对中日在争议岛屿水域的持续冲突，这种声音似乎越来越不现实，也越来越与主流脱节。

（2）中国对日本的安全关切。近年来，中国越来越表达出对日本日益增长的军事力量的担忧。特别是在2012年日本“国有化”钓鱼岛之后，中国对日本国内立法安全相关改革和军事力量加强的批评变得相当具体和明确。中国政府批评日本政府“不遗余力地回避战后机制”和“全面改革其军事和安全政策”。2015年和2019年的中国国防白皮书将日本视为一个试图摆脱战后体制的外向型军事大国，这与以往政策文件的观点形成了鲜明对比。作者认为中国当前对日本的安全关切主要围绕以下四个方面：日本演变为外向型军事大国（立法改革、解禁集体自卫权等）；日本军事力量与美国军事力量的一体化（亚洲版北约、与五眼联盟合作等）；日本在中国南海地区的活动（日本与菲律宾、澳大利亚、美国等国在南海举行联合军事演习）以及日本与台湾的关系（警惕日本加强与台湾关系的举动）。

自2012年日本宣布对钓鱼岛“国有化”以来，中国对日本日益增强的军事实力越发担忧。中国尤其警惕拜登政府亚洲版北约的潜在建立和日本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包括各种“围堵中国”联盟的活跃发展，如Quad和AUKUS。中国感到自己被美国在亚洲的安全联盟网络所包围。因此，中国政府曾公开批评日本“甘心受美国指使，充当美国的战略附庸”。

“稳定但脆弱”的中日关系

作者认为中日的双边关系仍然非常脆弱，因为中国和日本实际上没有改变他们任何的安全政策或行为。事实上，尽管中日政治关系相较于2012年时有所改善，但解冻未能缓解安全层面的对抗。尽管中国和日本的最高领导人已经就几项关键的建立信任措施（CBMs）达成了协议，例如海空联络机制和各自防务机构之间的热线，但这些都尚未实现。在日本政府看来，中国在争议岛屿和水域的行动及其实施的“切香肠”战略是日本重大的安全关切，这包括中国在“灰色地带”的行动，例如中国海军—海警—海上民兵的联合演练等，都促使日本实行加强军事力量和对华平衡的政策。然而，中国同样对美国海岸警卫队与Quad和其他亚洲国家海上力量的合作保持警惕。美国在南海的灰色地带行动被中国视为另一个重大的安全关切，中国将美国的航行自由计划视为“威胁中国主权和安全的政治和军事挑衅”。在这种背景下，为防止出现紧急情况，中国提出了许多关于与美国建立新的信任措施的政策建议。但作者认为，日中关系方面的“灰色地带”问题却一直没有得到解决，日本的安全关切总体上被中国忽视。因此，双方的沮丧情绪正在积聚，因为关系的解冻并没有带来人们所希望的变化：日本在南海和台湾问题上的政策没有改变，中国在尖阁诸岛/钓鱼岛问题上的强硬政策也没有改变。

结论

日本、中国和美国正处于一个战略三角之中，日本和美国共同遏制一个崛起的中国。作者认为由于日本和中国之间存在不对称的威胁认知，中国倾向于接受日本在其核心利益方面的强硬立场，这使日本对中国具有战略影响力。战略三角理论认为枢纽政策只存在于“婚姻三角”中，本文发现，枢纽政策也可能存在于图3所示的两个战略三角模型中。在战略三角1中，日本拥有举足轻重的力量。而在战略三角2中，中国拥有使战略三角向近似“婚姻三角”或“浪漫三角”倾斜的杠杆。

日本在中国外交政策中的战略地位，使得中国重视与日本的关系，因此采取低调的做法，避免两国的公开对抗。然而，就其核心而言，日本和中国的关系是脆弱的。作者认为，中国的不对称威胁认知导致其忽视日本的安全关切，从而阻碍了防止突发事件的有效机制的建立。因此，两国在未来建立信任的机会仍然渺茫。还需要注意的是，中日关系正处于走向“婚姻三角”的转折点随着日本参与建立FOIP（自由开放的印太）和IPEF（印太经济框架），中国政府开始指责日本在参与形成遏制中国的安全网络方面所扮演的积极角色。这种威胁感破坏了当前中国、日本和美国“浪漫三角”的基础。

词汇积累

“切香肠”战略

salami-slicing strategy

战略三角模型

Strategic Triangle Model

非对称威胁感知

asymmetric threat perception

困境、谜团

Conundrum

译者：高玖，国政学人编译员，伦敦国王学院战争系国际关系专业硕士生，研究兴趣为东亚关系、国际关系理论。

校对 | 周震 

审核 | 丁伟航

排版 | 郭思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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