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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6月13日的那个雨夜,太宰治与他的情人山崎富荣在酒后双双投水自尽,之前留给妻子一封道歉式的遗书。一周后,6月19日太宰治生日那天,他们的尸体被发现,二人腰部用红色绳子绑在一起,各自双手从对方腋下穿过互相抱住头部。尸体已高度腐败,尸检结果显示太宰治在临死前有强烈挣扎的痕迹,可以说,他们死得很惨、很难看。二人投水的地方叫玉川上水,是东京市民的饮用水源之一,为此,有市民给报纸写信抗议太宰治二人造成了饮用水污染。


后来,6月19日就被当做太宰治的忌日。在日本,每年这一天都要举行纪念太宰治的“樱桃忌”,名字缘于他自杀之前一个月发表的小说《樱桃》,这个季节也正是樱桃的上市时节,人们会在他的墓碑前堆满一捧捧新鲜的樱桃。


太宰治自称“无赖”,但其作品,在深深的忧伤绝望底色上,充满了战斗性,这一点与同一个年代美国的“垮掉派”一致,无赖,垮掉,颓废,堕落,这些标签的反义词——尊严,勇气,努力,抗争——才是这些大师们的英雄本色啊。比如《离人》中,他挤兑当时的文化名流:“……你们拥有美满家庭,一边与妻小一同高呼红豆汤万岁,一边却撰文介绍波德莱尔的忧郁……”,等等吧。


太宰治一生嗜酒,但他也恨酒。他觉得喝酒耽误写作,看到当年他为了写一部小说,在酝酿阶段给朋友写的信里说“我已经好多天不喝大酒了”;他专门写过赞颂喝酒的文章,也写过戒酒誓言一类的东西,他说喝酒本来是为养一身浩然之气,但后来却喝得越来越像下三滥;他好多次下了戒酒的决心,有次家里快揭不开锅了,面对无助的妻儿及自身的软弱,他决心振作起来好好写作挣钱养家,但一出门路过小酒馆,刚才妻儿的无助和自身的软弱,又变成了喝酒的理由,于是身不由己就拐了进去,出酒馆时已是烂醉;又有一次外地来一青年找他谈文学,他本来正在写东西,但外地来的不见不合适,见面干聊实在太枯燥,于是请人家出去小喝,但小喝很快变成中喝,中喝完太宰治没钱了想散,那青年说该轮着他请了,于是换地儿,大喝到失忆,等等。


在我看来,太宰治的文学成就在作家中说不上最高,除了他的几部巅峰之作(我觉得就三部:《维庸之妻》,《斜阳》,《丧失为人资格》)外,多数作品在文学上难称一流,但这也恰恰是我喜爱太宰治的原因之一。对太宰治来说,写作不是为了成为文学大师(吊诡的是,这恰恰也是所有“文学大师”的必备素质),太宰治对此不仅有清醒的认识而且颇多论述。比如,“文学不是竞赛,而是奉献”,比如,“通篇结构严谨,具有适度的诙谐和在适当时机让读者流泪的悲哀……读起来令人肃然起敬完美无缺的小说,这种玩意真叫人害臊,我哪能这么写呢?写出这种杰作的想法本身就是卑劣的……我认为越是好的作品越没有装模作样的感觉”。没错,读太宰治,就是在听一个朋友的真心告白,这是一种全力以赴的真心告白,这绝非打开心扉那么简单(虽说这也不易),这是一种能力,我称之为“真诚的能力”,只有少数人才具备。


在日本,太宰治的作品长卖不衰,其文学地位也越来越被重视,但无论评论家还是坊间,对太宰文学即便再不吝溢美之词,大家都心知肚明一般从不使用“经典”、“大师”一类的词汇,不完全巧合的是,这类词汇自太宰治离世以来,正在渐渐褪去其神圣的光环而愈发显现出滑稽的色彩,与此同时,原本贬义的“无赖”一词,自太宰治始,渐渐变得中性乃至褒义起来,这正是太宰治的文学力量更是他的人格力量。在太宰治身上,这两种力量以一种相反相成的方式天衣无缝般地结合在一起。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文学上的强者,生活中的弱者,我愿做这样的人。”他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而且做到了极致。太宰治的一生,是高举高打和破罐破摔的一生,前者成就了他的文学,后者让他的生命飞速走到了尽头。


酷爱中国传统文化的日本作家井上靖曾有言:“倘若举办一场文学奥林匹克运动会,每个国家只能挑选一名选手的话,日本的代表,或许不是夏目漱石,不是谷崎润一郎,也不是三岛由纪夫,而是太宰治。”


为什么太宰治?井上靖自有他的理由。对我而言,为什么太宰治?是因为他是所有弱者和失意者的慰藉,正如太宰治自谓:“通常在我自感零落,意识到自己彻头彻尾是失败者的时候,总会想起魏尔伦那哭泣的脸,因而得到救赎,会想要活下去。那个人的软弱,反而赐给我活下去的希望。”


太宰治以一种一退到底放弃一切从不拒绝不惜把自己逼上绝路的方式,从而拒绝了一切也羞辱了一切,他以弱到极致的方式成就了大无畏;他厌恶“文化”厌恶沙龙厌恶名流同时又被没文化的底层踢来踢去,他只能始终如一单纯从个人出发绝不妥协“拼了命去活”直至自毁;与其说文学、爱情、革命是太宰治人生的三大支柱,不如说他短暂一生要做的,就是戳穿世人加在这三者身上虚幻的光环。  


如果太宰治有在天之灵,此刻大概又该嘲笑我们这个人间的虚伪做作了,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板着面孔一本正经了,对他而言,这个人间难得有什么可以让人肃然起敬的东西,当然包括他这个“无赖”。


那么,不妨这么说吧,我喜欢的太宰治,是那个因为多喝了一瓶啤酒被他的女人大加呵斥的太宰治;我喜欢的太宰治,是因为女人出轨独自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喝了一夜闷酒,清晨上厕所走肾时,透过小窗看到晨光里遥远而巨大的富士山终于痛哭起来的太宰治;我喜欢的太宰治,是多次发誓戒酒但反而越喝越凶的太宰治;我喜欢的太宰治,是朋友们在外面耍而自己在家用功于是很过意不去的太宰治;我喜欢的太宰治,是把稿费都用来喝酒家中漏雨也想不起来修补的太宰治;我喜欢的太宰治,是总想着养家活口但最终抛家舍口的太宰治;我喜欢的太宰治,是对苦苦追求她的女人克制克制再克制之后说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的太宰治;我喜欢的太宰治,是可以让我这般肆意评说哪怕与他本人南辕北辙也丝毫不以为意且会心一笑的太宰治……


又到一年“樱桃忌”,这两年,当我重温太宰治,感觉比年轻时更多了一份深深的疑惑:在这个世界上,不愿浑浑噩噩地苟活,就只有自毁吗?在太宰治身上,可以确定的是,文学、爱情、革命这三者绝非出路,那么,真正的出路在哪里呢?


20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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