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原创】唐五代“土团”问题考论

朱德军 历史真有趣 2022-07-20


土团作为团练化的武装力量(1),原本是中唐以后地方应对动乱困局重要的依赖力量,但自黄巢之乱后,随着帝国对地方逐渐失去控制,遂蜕变为支持割据、颠覆帝国的重要帮凶;五代土团对地方影响更甚,成为一些地方势力称雄一方的军事支柱,甚至以此建立割据政权。遗憾的是,如此对唐五代社会影响极为深远的地方武装,学界却关注不够(2),系统性研究尚属空白,故有进一步探讨之必要。本文拟从唐五代土团的招集与统领、规模与供给、时空分布与地方社会等方面略作考述,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教正。

一、土团的招集与统领

军人的来源方式,作为中古军制研究不可忽缺的内容之一,它对构成这一制度的本身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故有必要考察唐五代地方特色分明(3)、具有团练色彩的地方民兵——“土团的招集方式。

(一)土团之招集

土团,作为中唐以后地方团结兵最重要的一种”(4),传统典籍对此很少记述,而涉及其招集情况的资料则更为少见,目前仅有五则史料对此稍有涉及。如会昌四年(844),武宗戡平昭义之乱,为迅速恢复地方秩序,朝廷颁布敕令,责令其所籍土团并纵遣归农”(5)。咸通元年(860),浙东发生裘甫之乱,王式受命南下,阅诸营见卒及土团子弟,得四千人,使导军分路讨贼;府下无守兵,更籍土团千人以补之”(6)。中和三年(883),浙西裨将王郢作乱,杭州临安人董昌,始籍土团军,以功擢累石镜镇将”(7)。大顺元年(890)五月《资治通鉴》考异引《唐末见闻录》曰:昭义状申军变,杀节使,当日点汾州五县土团将士赴昭义”(8)。考诸上述史料,无论会昌四年昭义所籍土团,还是咸通元年浙东更籍、中和三年杭州始籍以及大顺元年汾州(征)点土团,它们都是通过(征)点的方式招集而来。倘若据此推论,我们似乎可以得出土团均属政府依户征集之性质,而实际情况并非完全如此。如在乾符之末,黄巢乱江南,永兴民皆亡为盗,(鄂州)刺史崔绍募民强雄者为土团军,贼不敢侵”(9)。鄂州刺史崔绍在面临黄巢寇掠之时,何以放弃此前屡屡由始籍更籍,或点(籍)之惯例,而是采取招募之法?由于未见其他诸史见载,或许这仅仅是一个特例而已(10)

(二)土团之统领

军队的指挥权,即军人由何人统领,它不仅涉及这支军队的性质、属性,而且直接关系到国家对军队的控制状况,故为探讨军制不可或缺的内容。

团结(练)、土团,作为唐代地方兵役的重要承担者,关于前者之统领,《唐六典》称开元始设关内团结兵,其秦、成、岷、渭、河、兰六州皆令当州上佐一人专知统押;而黎、雅、邛、翼、茂五州则并令刺史自押领若须防遏,即以上佐及武官充”(11)。大历十二年(777),代宗采纳宰相常衮之议,奏罢诸州团练、防御等使,但仍令刺史主当州军事,司马同副使,专押军案;判司本带参军,便令司兵判兵事”(12)。即大致说来,诸州团结(练)的直接统领者当为本州的刺史、上佐与司兵参军等,他们分别以团练使、团练副使等名义加以统领,而藩镇则由藩帅以都团练使加衔的形式予以统辖。那么,土团统领的情况是否也类似于此呢?这就需要对相关的史料详加考证。

关于土团之统领,唐、五代的史料多有涉及。如会昌元年十月,雄武军奏事官吴仲舒至京,武宗诏宰相问状,仲舒称雄武军使张仲武性忠义,颇得众心。李德裕问雄武士卒几何?对曰:军士八百,外有土团五百人”(13)。会昌四年八月,武宗戡平刘稹之乱,朝廷敕令昭义所籍土团并纵遣归农”(14)。咸通元年四月,王式受命平乱浙东,由于当地府下无守兵,于是更籍土团以补之,并命北来将韩宗政等帅土团”(15)直趋奉化,以解象山之围。乾符五年正月,沙陀李尽忠陷河东遮虏军,节度使窦澣遣都押衙康传圭率河东土团二千人屯代州”(16)。次年五月,诸道都统王铎以泰宁节度使李系为家世良将,奏为行营副都统兼湖南观察使,使将精兵五万并土团屯潭州”(17)。乾符之末,黄巢乱江南,鄂州刺史崔绍募民强雄者为土团军”(18)。广明元年(880)四月,以检校吏都尚书李琢充蔚朔等诸道行营都招讨使,令东北面行营李孝昌、诸葛爽、王重盈、朱玫等兵马及忻、代州土团,并取琢处分”(19)。中和三年,太守颍川公(陈晟)屯青溪,他鉴于盗贼祸乱地方,乃以土团、兵士镇铜官山江女柅,制衢、信、黟、歙”(20)等州。

考诸上述史料,除了会昌元年雄武军之土团,史籍未明确提到它的统领者,文中将其与所部正规军士(即官健)相提并论,因其部军士无疑由雄武军使直接统领,故土团没有理由例外。随后,从会昌四年到中和三年(844883),无论是叛乱的昭义留后刘稹、浙东观察使王式及其所辖之将韩宗政,还是太原都押衙康传圭、湖南观察使李系、鄂州刺史崔绍、诸道行营都招讨使李琢以及行营诸将李孝昌等,还有所谓的太守颍川公陈晟,他们作为镇守一方的朝廷命官,或,或,或处分其部之土团,表明这一时期的土团,作为帝国地方民兵的一种,完全由中央委派的官员,如节度使、观察使、刺史、招讨使,或者由他们麾下的将官统领。

然而,自晚唐中和、广明以降,随着黄巢之乱的深入,地方动乱进一步加剧,土团作为政府治下的民兵,其统领者的身份开始发生显著地变化,如前述出于行伍” (21)的临安人董昌,以土团起家,并以功擢累至石镜镇将,于中和三年逐杭州刺史路审中,而自领州事”(22)。广明初,湖南盗贼蜂起,武陵蛮雷满等聚众为土团军,以豪者补置伍长,并被诸蛮推置为帅(23)。以趫卞横里中的孙儒,曾为忠武裨将,后附于蔡贼秦宗权,在黄巢败亡后,他率所部土团白条军”(24)攻城略地,为祸一方。鄂州永兴县民吴讨,亦趁乱以土团帅起,据黄州”(25),而率部投奔为里俳儿的杜洪(26)。光启之末,时两川用军,地方混乱,豪民景义全纠集土团数千,雄踞县邑”(27)。马殷死后,诸子争立,朗州静江军诸将欲召溆州酋长苻彦通为援,周行逢认为蛮贪而无义,不足以成大事,且有暴殄百姓之忧,然亦畏其为患,因蛮酋土团都指挥使刘瑫为群蛮所惮,补西境镇遏使以备之”(28)。由上观之,不迟于唐末中和三年,迄于后周广顺之际,因天下大乱,地方势力纷纷依托土团而雄霸一方,其统领者的身份开始由朝廷的命官转化为地方的豪强。后来,他们虽多投靠朝廷,并获得官方的地位,但仍难以掩盖其草莽之迹。

二、土团的规模与供给

在社会严重失序的唐末,地方势力纷纷粉墨登场,他们统兵的规模往往成为对地方政治影响程度的一个重要指标,故关于唐五代土团的探讨自然不能例外。

(一)土团的规模

唐五代典籍,原本仅有为数不多的资料涉及土团问题,而这些资料往往不是与其规模无涉,就是语焉不详。当然,也确有极少史藉述及土团的数量。如会昌初年,回鹘因离乱寇边,武宗敕令幽州严阵以待,朝廷召奏事官吴仲舒,细问雄武,只有兵士八百人在,此外更有土团子弟五百人”(29)。咸通元年,裘甫乱浙东,王式统兵南下,阅诸营见卒及土团子弟,得四千人,使导军分路讨贼;府下无守兵,更籍土团千人以补之”(30)。乾符二年,浙西裨将王郢作乱,临安人董昌以土团讨贼有功,补石镜镇将”(31)。时杭州八县,每县招千人为一都,故谓之杭州八都”(32)。乾符五年五月,李克用父子叛乱,并纠合沙陀攻陷遮虏军,河东节度使窦澣以都押牙康传圭为代州刺史,又发土团千人赴代州”(33)以为守御。同年,黄巢南下福建,建州人陈岩聚众数千保乡里,号九龙军’”(34)。乾符末,刺史路审中赴任杭州,为董昌所拒,败走黄州,至中和间募士三千入鄂州以守。广明中,湖南饥馑,盗贼四起,武陵人雷满等聚诸蛮数千,置为土团军”(35)。光启间,蔡将孙儒以土团白条军横行天下,有骑七千,因略定傍州,不淹旬,兵数万”(36)。光启末,两川用军,所在土团聚结,有景义全者,纠集数千人,握众顾望,雄踞县邑”(37)。天复三年(903),淄青王师范叛,其部莱州欲遣州兵洎土团等五千人将援青垒,但旋为朱温大将杨师厚击败(38)

根据上述有关土团的史料,我们不难发现,在会昌之际,幽州雄武军有土团子弟五百人。咸通元年,王式平乱诸军与土团子弟合四千人,又更籍土团千人,故土团数额当为千人至五千人之间。乾符二年,临安人董昌招募杭州土团八都,时杭州八县,每县招千人为一都,时谓之杭州八都”(39);又,《旧唐书僖宗纪》认为作为唐五代一种固定的军事编制,明确称每都千人”(40),故杭州八都实为八千人。乾符五年,代州刺史康传圭发土团千人”(41)以御沙陀。同年,建州人陈岩聚土团数千人,号为九龙军。中和之末,黄州刺史路审中亦募土团三千。光启时,孙儒纠集土团白条军数万。广明时,武陵人雷满等聚蛮数千为土团军。光启之末,两川景义全纠集土团数千人。天复三年,莱州援助王师范的州兵洎土团等五千人,即莱州的州兵土团合计五千,即该州土团规模当在五千人以内。考诸上述史料,唐五代各地存在的土团,其数量往往并不固定,少者五百,多则数万,但多为数千人的规模,而且整体上呈现出日益增多之势。

(二)土团之供给

自中唐以降,随着府兵淡出历史舞台,健儿(或曰官健)与团结(或曰团练)遂成为国家兵役的主体;然而,晚唐五代地方兵役的主要承担者则是土团、乡兵与子弟,因乡兵、子弟与本文主旨无关,且已另文探讨,故此不赘。关于官方给予健儿、团结的供给,《资治通鉴》曰:召募给家粮、春冬衣者,谓之官健;差点土人,春夏归农、秋冬追集、给身粮酱菜者,谓之团结’”(42)。《唐会要》则曰:兵士量险隘召募,谓之健儿,给春冬衣,并家口粮;当上百姓,名曰团练,春秋归,冬夏追集,日给一身粮及酱菜43)。《唐六典尚书兵部》亦称凡关内团结兵选丁户殷赡、身材强壮者充之,免其征赋,仍许在家常习弓矢,每年差使依时就试44)。依据上述材料,我们不难发现:作为国家招募的职业兵健儿,不仅其衣食全部由政府承担,甚至还包括随军眷属的家口粮在内;而团结(团练)作为地方民兵的一种,他们平时在家务农,仅在秋冬追集之时,官方才提供给其身粮酱菜,不过这往往以政府对他们赋役的减免为前(45)。那么,对于那些临时性征集、非正规化的地方武装土团,其供给状况又如何呢?为此,需要对其进行详加考证。

关于土团之供给,因唐、五代史籍并无明确的记载,我们难究其详,但我们仍可以通过对有限资料的分析加以推断。如会昌之际,朝廷为尽快平定泽潞,对参与戡乱诸军颁布赏格,特别强调如是土团(练)、乡夫之类,不在此例”(46)。咸通时,仇甫乱浙东,懿宗令王式率军讨伐,他大阅诸军,集土团诸儿为向导”(47),且更籍土团千人以补兵力之不足,并训令他们毋争险易,毋焚庐舍,毋杀平民以增首级!平民胁从者,募降之,若得贼金帛,官无所问”(48)。乾符五年,沙陀首领李尽忠陷遮虏军,河东节度使窦澣发民堑晋阳,以都押牙康传圭为代州刺史,又发土团千人赴代州。土团开拔至城北,却娖队不发,求优赏,当时河东府库空竭,派往劝慰的马步军使被叛军剐杀。节度使窦澣被迫与监军使前往慰谕,并承诺人给钱三百,布一端,众乃定49)。

阅读上述史料,我们发现,会昌戡平泽潞之役,在朝廷颁布的赏军格中,明确将官军捕获参与叛乱的土团置于赏赐范围之外,清楚表明地政府对土团的认识。这在很大程度上,或许与其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不无关系。又如在王式戡平浙东之乱中,政府如何供给土团,文中只字未提,仅仅强调他们得贼金帛,官无所问。这意味着,官方变相地默认土团可以从盗贼处掠取财物而不予追究。至于在乾符五年发生的晋阳土团事件中,土团在开拔之际,求赏呼噪,并怒杀宣慰的马步军使邓虔,迫使河东节帅窦澣借率富户钱五万贯以赏之”(50)。这或许与土团长期被政府聚集团练而脱离生产,造成他们生计艰难不无关系。因土团具有团结土人为兵”(51)的性质,显然属于地方团练兵的一种。正规的团结兵尚且仅在追集之时,政府才供给其身粮及酱菜,加上土团不在中央规定的军额内”(52),无疑其地方色彩比团结兵更加浓厚”(53),导致它们正规化的程度更低,供军的标准自然无法与团结相提并论。政府为了激励土团的士气,依照惯例,通常在战前优赏士卒,战争中允诺得贼金帛以为赏赐,太原土团的兵变求赏、王式战前对土团的训话,这恰恰是政府对土团平时不予供给的明证。唐人韩愈在《论淮西事宜状》中提到元和之际与蔡州接界的村落百姓,他们悉有兵器,常常习于战斗,并由土人构成,明显具有土团的诸多特征(54)。由于他们自备衣粮,政府无需承担他们身粮酱菜的费用,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得出土团实属国家平时不予供给的地方民兵。

三、土团的时空分布

土团作为唐五代地方兵役的重要承担者,如果依据现有的传世文献,以史籍中明确含有土团的词条进行检索,就这一阶段而言,我们发现土团的区域分布尽管非常广泛,其实它既没有存在于整个唐五代王朝,也没有遍布于帝国的所有区域,而是仅存于特定的时空范畴。为了研究的方便,现依据相关资料列表如下:

需要说明的是,关于土团研究所涉及的典籍,其中所载之史实,由于唐代自中期以降,官方记录颇多散佚,使得诸史阙载的问题非常普遍,尤其至唐末,因帝国已陷入分崩离析之境,官方档案失载的现象就更加突出,五代时期亦复如此。由此造成,现存的相关资料极度稀缺,这势必影响可供研究范本的数量,由此导致有限的数据统计,其精确程度或稍显不足;然而,传世典籍资料存世的随机性,而赋予很高客观性与可信度。那么,特定时段资料的丰富,则意味着其存在的广泛;同样,特定区域资料的丰富性,则意味着它在该区域分布的广泛性。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在上表排列的土团中,它最早出现于中唐会昌元年,谢幕于五代后周广顺二年。在已知的史籍记载中,目前共有17条史料对此有所涉及,其中唐代就占16条之多,五代仅有1条,故土团大都存在于唐代;而唐代史料就有13则发生在乾符至唐朝灭亡期间,黄巢之乱后的晚唐就占据了唐代总体数量的80%以上,其中尤以乾符、中和、广明之际政局最为混乱的阶段这一情况最为突出。

土团的空间分布而言,除了黄河以北隶属于河东的汾、代、忻三州与平卢军的莱州、幽州雄武军、昭义镇以及中原蔡州外,其余全部位于淮河以南区域,如两川、镇海军(浙西)、浙东的杭州、鄂岳的鄂州、黔中的溆州、湖南与荆南的朗州等地。在已知的17条史料中,仅7条分布于黄河以北地区,1条地处中原,而地处南方者就占有9起之多,表明南方成为唐五代土团的主要分布区。也就是说,土团主要存在于晚唐的南方地区。

四、土团与地方动乱

土团作为政府组织的地方民兵,自中唐以后就开始零星地出现,随着晚唐地方动乱的增加而日渐增多。起先,土团是地方为应付军力不足的困境,而临时性征召土人为兵,它自产生之日起就与地方动乱结下了不解之缘。原则上,土团土人构成,兵员通常来自当地,他们因护惜乡里,而共相保聚,以备寇贼”(55)。如乾符二年,浙东裨将王郢作乱,以土团起家的石鉴镇董昌,纠集以扞乡邑”(56),令钱镠率土团击破之,并使转寇至临安的黄巢被射杀其将遂引兵过,而不敢犯”(57)。当时鄂州刺史崔绍亦募集土团,使贼不敢侵”(58)。乾符六年,湖南观察使李系率精兵五万并土团屯潭州,以塞岭北之路,拒黄巢”(59)。从中不难看出,在晚唐之际的土团对帝国大都也确有捍卫之功,并以实际行动实现御盗贼、护乡邑的目标。然而,我们既不能因此而过高地估计土团在稳定地方中的作用,更不能忽视它们给地方社会带来的混乱与祸患。

土团在朝廷的戡乱之役中,通常只是与官军协同作战”(60),如剧贼仇甫乱浙东,因观察使郑祗德不能讨,宰相选式往代,乃诏其率军南下,擒甫斩之。然而,此役主要发挥平叛之功者并非当地的土团,而是来自于忠武、义成的北来之兵,它们最多不过充当向导”(61)而已。当然,也确有一些土团对维护地方并不热心,或握众顾望”(62),或所在拥兵自保”(63),或以捍御乡里为辞”(64)而拒绝外出讨贼,甚至参与叛乱,反对中央,如前述会昌刘稹之乱。此役中,为尽快结束讨伐战争,朝廷重申赏格,宰相李德裕在给武宗的状文中称:

右,缘并无军将、官健等第,稍似不备。今请获贼都头,赏绢三百匹;获正兵马使,赏绢一百五十匹;获副兵马使、都虞候,赏绢一百匹;都虞候以上,仍并别酬官爵。如是官健,仍优与职名,获贼十将,赏绢七十匹;获贼副将,赏绢三十匹;获贼赤头郎及刘稹新召宅内突将,赏绢十匹;获贼长行,赏绢三匹。如是土团(练)、乡夫之类,不在此例(65)……

阅读上文,我们不难发现:朝廷明确规定,对官军捕获各类叛军分别给予轻重不同的奖赏,唯独将作乱而被俘的土团排除在范畴之外,可见其对战争进程的影响极为有限,以致朝廷认为此举殊无必要。

随着晚唐动乱的加剧与社会进一步失序,尤其群盗豪民势力的粉墨登场,遂使得土团开始由地方长吏自行组织”(66)的地方武装,逐渐蜕变为豪强称雄一方、控制地方的政治工具,促使帝国进一步走向混乱,并给虚弱不堪的唐廷致以沉重的一击,加速大唐帝国走向土崩瓦解之势。如光启初年,统辖数万土团白条军的孙儒,不仅焚宫阙,屠居人,使所经之地流尸于河,给中原地区带来空前的浩劫,而且还钞淮南,甚至所过杀老弱以给军”(67),屡屡毒螯于淮甸之邦”(68)。光化三年的雷满,聚蛮为土团军,他略江陵,焚庐落,劫居人”(69),并攻劫州县”(70),为祸一方。光化年间,两川景义全,趁两川用军之机,聚结土团,雄踞县邑,横暴弥甚”(71)。后周广顺二年,溆州酋长苻彦通,跟随马希萼入据潭州,一时焚掠无遗,并大肆暴殄百姓”(72),给地方造成巨大的灾难。当然,土团为邀赏而杀掠官长,并公开进行叛乱的事例也不罕闻,如乾符五年,云州防御使段文楚,因时岁荐饥稍刻军食”(73),导致土团哗变,河东为稳定军情,虽派其赏土团牛酒,但仍为乱军于城南门楼上系缚”(74)杀死。随后,沙陀占据遮虏军,节帅窦澣急遣都押衙康传圭率河东土团二千人屯代州,在军队开拔之际,土团喧嚣邀赏,杀马步军使邓虔。最后由节度使窦澣亲入军中劝慰,以借率富户钱五万贯犒赏方才平息了事端(75)。尽管如此,也未见唐代诸史记载河东土团在防扼、抵御沙陀内侵中取得任何战绩的只言片语,可见它在稳定地方中的作用实不足道哉!

更为严重的是,随着豪强纷纷通过土团攫取地方的控制权,使得晚唐的割据有进一步扩大之势,他们纷纷崛起于一方,为瓜分大唐帝国的政治遗产而展开激烈的角逐。如乾符五年,黄巢转掠福建,建州人陈岩聚众以保乡里为名,召置九龙军,被观察使郑镒奏为团练副使,而陈岩却于中和四年将其驱逐,自称观察使。临安人董昌,以土团起家,因功擢石镜镇将。中和三年,刺史路审赴任杭州,昌率兵拒,不得入,即自领州事”(76)。中和之末,鄂州将杜洪亦逐岳州刺史居之,并于光启二年乘虚入鄂,自为节度留后。当时,永兴民吴讨据黄州、骆殷据永兴,二人虽隶土团并受杜洪节制,却依附于朱全忠,竟悍然绝东南贡路”(77),截断中央的财源,给气若游丝的唐廷以致命的一击。广明初,武陵蛮雷满以土团纵横湖南,杀刺史崔翥,诏授朗州兵马留后,俄进武贞军节度使”(78)。这些土团首领,趁唐廷虚弱之际,凭借土团之力驱逐朝廷的命官并取而代之,而中央因皇权衰落,权威不振,为了对其进行笼络,在力犹不逮之际,被迫承认既成事实,并授予其刺史、观察、节度之号。然而,这一切并未赢得这些乱世枭雄对皇恩浩荡的感激;相反,随着帝国对地方控制力的消失,其政治野心也随之迅速膨胀,导致土团武装逐渐脱离帝国的政治轨道,公然抛开中央,公开进行兼并扩张,并先后成为称霸一方的割据势力。

五代的土团,与唐代相比,它们对地方社会的影响则更为深远,其中最为突出的范例当属蔡州的土团白条军杭州八都兵。前者,作为唐末重要的土团武装,是孙儒赖以逐鹿中原,荼毒淮南的武力基础,后来他虽兵败被杀,这支土团武装并未消失于历史的尘埃。其部除战死、逃散外,儒众多降于行密”(79),而杨行密选其尤勇健者五千人,厚其廪赐,号黑云都,平常以为亲军,每战使之先登陷阵”(80),成为其麾下最富战力的精锐之师,也是杨行密赖以征讨四方,建立霸业的重要核心。需要说明的是,孙儒统率的土团白条军,也并非完全消融于杨吴集团,其余部之一由刘建锋、马殷统领,一路南下,转战江西,远征湖南,先后逐灭当地的土著势力邓处讷、刘士政、雷满等,成为马殷割据湖南,建立马楚割据政权的基石。至于董昌创建、钱镠参与,最后由钱氏完全控制的土团武装——“杭州八都兵,它既是董昌崛起于地方最初的班底,也是他进一步称雄浙东重要的武力凭借,更是董昌败亡后钱镠与杨行密争夺苏常润三州,雄霸两浙的军事支柱。另外,蔡州土团白条军的残部之一,在孙儒被擒杀后,还有一小部分投奔钱镠,钱氏因爱其骁悍,以为中军,号武勇都’”(81),以此为先锋逐灭竞争对手董昌,多次成功地遏制了杨行密的凌厉攻势,为钱镠割据吴越准备了条件。

五、小结

综上所述,土团作为唐、五代重要团练兵的一种,它是在地方动乱的冲击下,政府为了应对兵力不足的难题,而招集当地的土人为兵,其中尤以军力薄弱化” (82)的南方地区最为突出。土团一般由政府依照户籍临时性征集,但亦偶有豪强招募,起初完全由中央任命的官员统领,并被并被纳人官方所控制的军队系统83),随着朝廷对地方逐渐失去控制,其统领者开始由朝廷的命官转化为地方的豪杰之士土团的人数往往并不固定,一般多保持在数千人的规模,由于自备衣粮,政府一般无需承担养兵的费用,故土团属于国家平时无需供给的地方民兵。

土团,通常由当地的百姓组成,在乡梓情怀的驱使下,纷纷团营自卫。它们虽为地方兵力的重要补充来源,却只是作为辅助的军力参与平乱战争。土团因熟悉本地情况,戡乱中能够很好地充当向导并与官军协同作战,因此,当土百姓需要它,朝廷和各级官府更需要它”(84)。不过,这种情形主要发生在晚唐中和末年以前,如果说这时它在戡乱之役中尚能发挥一定正面作用的话,那么,此后随着大唐帝国走向末路,它对社会的影响则完全转向反面,并且远非此前所能比拟,诚如徐约、刘浩之徒,孙儒、董昌之辈,或毒螯于淮甸之邦,或虏掠于二浙之内,苏常近境,允常故都,鞠为战场,荡为兵墟”(85),其遗祸于天下,昭昭可鉴。更为严重的是,土团首领,纷纷在社会失范之际,由中央遏制地方动乱重要的支持者,逐渐沦为地方豪强雄霸一方、控制地方的政治工具,并最终将大唐帝国推向覆灭之途。五代之际,土团势力则更加恶性膨胀,尤其在南方,它成为取代旧势力、建立新割据的重要支柱,并为新王朝的建立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军力基础。

注释

(1)(82)详见拙文:《关于唐代中后期南方土军诸问题的考察》《人文杂志》2008年第1期。

(2)涉及唐五代土团问题的研究,目前仅见张泽咸《唐五代赋役史草》、方积六《关于唐代团练兵的探讨》、张国刚《唐代团结兵问题辨析》、冻国栋《罗隐<吴公约神道碑>所见唐末之杭州八都》及拙文《关于唐朝中后期南方土军诸问题的考察》对此均有所涉及,但上述诸文皆因论述主旨的关系,尚未就土团的招集与统领、规模与供给、时空分布及与地方社会之关系进行考察。

(3)(53)(60)张泽咸:《唐五代赋役史草》,中华书局,1986年,第423429429页。

(4)方积六:《关于唐代团练兵的探讨》《文史》第25辑,中华书局,1985年。

(5)(14)《资治通鉴》卷248会昌四年八月。

(6)(15)(30)(48)《资治通鉴》卷250 咸通元年四月。

(7)《新唐书》卷225下《逆臣下董昌传》称董昌始籍土团军,以功擢累石镜镇将;而在《新五代史》卷67《吴越世家钱镠》则曰:唐乾符二年,浙西裨将王郢作乱,石鉴镇将董昌募乡兵讨贼,其后,随着天下已乱,昌乃团诸县兵为八都称董昌所统之兵为乡兵。《资治通鉴》卷253 乾符五年五月亦曰:王郢之乱,临安人董昌以土团讨贼有功,补石镜镇将。是岁,曹师雄寇二浙,杭州募诸县乡兵各千人以讨之。考诸上文,在《新唐书董昌传》、《新五代史钱镠传》与《资治通鉴》所载诸事均为石镜镇将董昌讨贼事,其统帅之兵实为同一支军队,在不同的史籍记载中,甚至在同书的前后不仅对其称谓迥异,或曰土团,或称乡兵,而且对这支军队的招集方式的记载或,或。在这里笔者有两点需要说明:其一,在欧阳永叔与司马温公看来,关于董昌所率之兵(即杭州八都),或许他们认为土团乡兵并无本质的区别。鄙意以为,如果从广义而言,笔者完全赞同此说;若从狭义来说,个人则有所保留,因已另文探讨,兹不具论。其二,董昌所统的军队,究竟由户而来,还是集而至?因史料缺乏,虽很难判断孰是,不过比较可能的是董昌始而后

(8)《资治通鉴》卷258大顺元年五月。

(9)(18)(26)(58)(77)《新唐书》卷190《杜洪传》。

(10)冻国栋:《罗隐〈吴公约神道碑〉所见唐末之杭州八都》(《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15辑,1997年)认为晚唐的乡兵或者由所谓豪杰团募,或者由官府征集。由于冻先生认为“‘土团军乡兵在唐代末年已基本相同,即意味着唐末的土团亦是如此。

(11) (44) (45)《唐六典》卷5《尚书兵部》兵部郎中条。

(12)[唐]刘肃撰,许德楠、李鼎霞点校:《大唐新语》卷10《厘革二十二》,中华书局,1984年,第155页。

(13)(51)《资治通鉴》卷246 会昌元年十月。

(16)(50)(19)(75)《旧唐书》卷19《僖宗纪》。

(17)(59)《资治通鉴》卷253 乾符六年五月。

(20)[宋]陈公亮修,刘文富纂《淳熙严州图经》卷2 《祠庙》中华书局,1990年,第4328页。

(21)《全唐文》卷90《讨董昌制》。

(22) (76)《新唐书》卷225《逆臣下董昌传》。

(23)(35)(70)《新五代史》卷41《雷满传》。

(24)(36)(67)《新唐书》卷188《孙儒传》。

(25)《资治通鉴》卷259乾宁元年三月胡注。

(27)(37)(62)(71)[唐]杜光庭《道教灵验记》卷5《尊像灵验》,(张继禹主编《中华道藏》(第45册)华夏出版社,2004年,第91页。

(28)(72)《资治通鉴》卷291广顺二年九月。

(29)《全唐文》卷702 李德裕《论幽州事宜状》。

(31)《资治通鉴》卷253 乾符五年十二月。

(32)(39)《旧五代史》卷133《钱镠传》。

(33)49)《资治通鉴》卷253 乾符五年五月。

(34)《资治通鉴》卷256中和四年十二月。

(38)《资治通鉴》卷264 天复三年九月考异。

(40)《唐会要》卷72《神策军》。

(41) 关于河东节度使窦澣调发土团之规模,诸史所载颇有分歧,《旧唐书僖宗纪》载为两千人,而司马光在《资治通鉴》考异中,通过对唐代原始文献《唐末见闻录》与《僖宗实录》的考证,认为两书不仅记述详尽,事实也很清楚,结论合理,其所载均为千人,故《旧唐书僖宗纪》所载有误,应以《唐末见闻录》、《僖宗实录》所记为是。

(42)《唐会要》卷78《诸使杂录上》。

(43)《资治通鉴》卷225大历十二年五月

46)[唐]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卷16《请准兵部依开元二年军功格置跳荡及第一第二功状》,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5年,第104页。

(47)《新唐书》卷167《王式传》。

 (52)(66) 张国刚:《唐代团练兵问题辨析》《历史研究》1996年第4期。

(54)(55)[唐]韩愈撰,严昌校点:《韩愈集》卷40《论淮西事宜状》(岳麓书社,2000年,第424页)称这些人既是土人,比来未有处分,犹愿自备衣粮,共相保聚,以备寇贼。若令召募,立可成军。文中并未说明这些土人成军之属性,但作为地方民兵的一种,非常符合《资治》胡注关于土团:团结土人为兵,故谓之土团的界定(详见《资治通鉴》卷246 会昌元年十月胡注)。

(56)[宋]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64《人物五杜棱》(宋元方志丛刊),第3934页。

(57)《咸淳临安志》卷45《秩官三董昌》第3758页。

(61)《新唐书》卷167《王式传》;《资治通鉴》亦载王式率军南下:(王式)阅诸营见卒及土团子弟使导军分路讨贼(详见《资治通鉴》卷250 咸通元年四月),也承认浙东土团在此役中仅仅起到导军讨贼之效,即协助官军戡乱。

(63)《资治通鉴》卷257文德元年六月

(64)《资治通鉴》卷254中和元年八月

(65)[唐]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卷16《请准兵部依开元二年军功格置跳荡及第一第二功状》,第104页。

 (68) (85)《咸淳临安志》卷94《纪遗六丹阳葛澧钱塘赋》,第4223页。

(69)《新唐书》卷186《邓处讷传》。

(73)《册府元龟》卷7《帝王部创业三》。

(74)《资治通鉴》卷253乾符五年正月考异引《唐末见闻录》。

(78)《新唐书》卷186《雷满传》。

(79) (80)《资治通鉴》卷259景福元年六月、八月。

(81)《资治通鉴》卷263天福二年八月。

(83)(84)冻国栋:《罗隐〈吴公约神道碑〉所见唐末之杭州八都》,《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15辑,1997年。

该文原发表于《江汉论坛》2014年第9期,后人大复印资料《魏晋南北朝隋唐史》2015年第1期全文转载。作者:朱德军。朱德军,安徽省滁州市人,西安文理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隋唐史博士,宋史博士后,西安市学术技术带头人,研究方向为中国军事史、唐宋史。近年来,曾先后独立承担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第48批面上资助与第四批特别资助项目各1项,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项、国家重大出版基金项目子项目1项、省教育厅社科项目1项,参与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项、省部级社科基金项目4项,获陕西省第十次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1项(独立)、中国首届历史学博士后论坛优秀论文三等奖1项(独立)、西安市第六次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1项(第三排名),发表学术论文30余篇,其中核心及以上期刊论文15篇,出版《长安到西域之间丝绸之路走向研究》。原创授权发布,转载请注明出处:来自微信公众号历史真有趣lszyqwx),违者追究法律责任。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