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华裔心理咨询师遇到的种族歧视| 华人口述史计划
以下故事作为“华人口述史”计划的一部分,由《美国华人杂谈》采访 Camila 整理而成。近期针对亚裔的歧视还未消退,亚裔成熟的心理压力也越来越大。Camila从一个留学生变成了咨询师,她用自己的职业帮助了许多社会弱者,同时也鼓励亚裔反思种族主义带给我们的影响。
大家好,我叫Camilla,10年前我拿着F1签证来美国纽约上州的雪城大学,读临床心理咨询硕士学位。让我回顾在美国的成长经历,我一点都不后悔来美国,我非常热爱现在从事的行业,我也特别庆幸在美国交到了一大堆好朋友,这两点让我对生活充满感激。
我目前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之前在纽约一个非盈利组织工作,主要接触新移民及二三代美国亚裔,解决家庭暴力、人口贩卖、长者虐待、儿童虐待和性暴力受害者的相关问题。
我我听过很多心碎的故事,也用职业技能帮到了很多人,但是因为职业原因不能在这里分享细节。大家可能平时不会接触到那么多社会问题,我以前不了解时不明白这些问题的普遍性,但在接触到的来自五湖四海、不同社会阶层的来访者后,具有不同的教育程度和个人经历。
我近几年帮助的客户里,有的去寻求新的职业发展,有的再去读书,有的离开暴力关系开始新的生活,有的性暴力受害人停止自责,在合适的时间寻求帮助……想起来也是挺神奇的,因为十年前,我对心理学的了解还非常业余。
我是会议上唯一的亚洲人,
从零开始学习心理学
2011年,我刚来雪城大学时,是心理咨询这个专业里少有的国际留学生,也确实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记得有一次参加纽约中上州的心理会议时,我是人群当中唯一一个亚洲人,感觉年纪也是最小的。一边心里打怯,一边也提醒自己要表现的更加专业(professional)。
我这个项目有三年,到今天都很清晰记得老师在开学说:“这个专业的设置中,就有意识地在训练抗压能力、有效进行自我调整的能力。”前两年我勇闯天涯认识了好多朋友,心理咨询硕士项目期间,我不断适应新挑战,学习尝试调整情绪的实践。
我来到美国第二天去迎新活动(orientation)我就去交朋友,去了解不同的文化,在吃自助的时候认识了我第一个朋友,二代华裔美国人简(Jane),简出生于纽约布鲁克林,后来2016年她在纽约结婚,我成为了她的伴娘。某种角度上来说,我感觉和她像是命运的安排,她给了我很强信心去继续交具备不同文化背景的朋友。
我目前最好的一个朋友是印度人,还有几位留学生华人和亚裔人,还有几位是第二、三代移民。
我本科专业是英文翻译,相当于自硕士起从零开始学心理学。在雪城攻读的心理咨询项目并没有考虑国际留学生的需求,课程设置更多地针对美国人。我第一个学期开始就遭遇难题,一门课作业要求采访美国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psycotherapist),我印象特别深刻。当时课上,一下就懵了,很多班上同学说准备采访自己以前的咨询师,或者采访自己朋友。
我当时觉得特别孤立无援,我一个外国人,还根本不懂心理学,上哪找人去呢?
我只能硬着头皮去网上搜心理咨询师,然后给当地咨询师盲打电话(cold call)。我英文也没那么好,口音也很重,当时很多人听到电话就直接挂断了。过了一段时间后,同学都要交作业了,我还没开始采访呢,把我急坏了。
后来,机缘巧合之时,我去一个社交活动(networking event)的时候,我就想着“继续交朋友”,跟一个白人奶奶聊天,交谈中我和她分享最近发愁完成采访报告。意想不到的是,她是当地一个心理治疗机构的负责人(clinical dirctor),可以帮我,于是我破天荒地就把这个作业顺利完成了。
最后一年对我来说挑战最大,那一年我可以说是真的“没有时间吃饭和睡觉”了。毕业前夕我同时要上课和实习,我每天来来回回甚至没有时间吃饭,除了早饭,我只能在上课前买个零食在课上吃。白天实习,晚上上课到10点,我没有车只能赶公交,但是农村的公交车一个小时才来一趟。
这段算是我最坏又最好的经历,以前我在家是独生子女,不管是经济、饮食起居还是生活琐事,都不需要计划和担心,没有感受到自己的生活优待(privilege),我来了美国后确实锻炼了一番,毕竟在这连远房亲戚都没有,我学会了独立和照顾自己。
“西方学院派”效果不佳,
工作的实践让我更加拓宽视野
毕业后,美国心理咨询项目一般要先申请许可(permit),在有督导(supervision)的情况下,积累一定临床小时后,才可以考取独立执照(licensure),各州对执照的具体要求不同,但是拿着做够实习,考取正式证件(national certify)之后就可以进行独立执业。
心理咨询师工作需要根据客户要求去跟进,每天都不一样,每个人也不一样,不能一概而论。我读书时的实习主要接触的是有滥用毒品的客户,以及在缓刑(probation)或假释(parole)中的犯人,有白人也有黑人。有一些黑人和关押犯人,现在工作中主要服务社区中的亚裔移民,也会接触到白人、黑人、以及拉丁裔的客户。
美国虽然提供了很多去表达自己的空间、但是亚裔受到的阻碍、偏见和歧视还是很多的。
尽管多元文化(multiculturalism)在美国心理咨询业界已经不是新话题了, 但临床实践依然是非常“西化”的,这一套实践对受到过西方教育的人群,比如留学生客户还勉强适用,他们能理解这些非常西化的概念,也更具备去表达自己的能力。但是对于很多亚裔移民来说,“学院派”的适用性就不那么强。
比如,我第一年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在接触一些教育水平仅为小学毕业的移民,“努力跟客户和他们解释一些晦涩的心理学词汇。我的客户会很尊重我并努力听,但是露出会一头雾水极度茫然的表情:你说的,这和我有关系吗?
再比如说,假设一个50岁华裔奶奶找我咨询,我要用西方(eurocentric)的心理学词汇,来跟她说你要“认清自己的想法”(identify thoughts),是不会有良好的效果的。西方的心理学体系固然有它的可取之处,但是这样的客户,人生体验更来自行动而不是言论,我们中华文化中有对长者的尊重和关爱很重要,我必须去欣赏她的智慧,肯定她的人生体验和价值,然后再去运用适合的方式,才能真正地帮助到。
我还尝试过把心理知识融合到故事里,避免使用这些看似高深的心理学词汇和概念(jargon),有些客户一点就通,有的当下就能举一反三。这些例子也让我意识到,我的成长过程中,也有很多也是被优待(privleage)的地方,有幸接受高等教育,那我就更应该运用这样的教育,去帮助到更多的人。
我还学习到,在帮助的过程中,我们需要看到所谓的“社会弱者”的韧性(resiliency)和坚强(strength)。Ta们并不比别人差,Ta们具备自己的智慧。在面对暴力之后,我们可能常常会自责。我希望每一位受害人都能认识到,这不是我的错;我也希望,每一位受害人,时间合适的时候,去寻求自己需要的帮助。
这是每个人自主选择的权利,不马上行动不代表是“无能软弱”。了解自己的状态、明白社区的资源,然后等到合适的时候采取行动。
肯定
在我的咨询中,这种帮助是一种互动的过程,不是说咨询师去强制干扰能做到的。我自己这些年办了很多公益活动,都是免费的,希望能用专业知识帮到更多的人。
我们希望受害者展开新的生活,很多时候社会没有创造环境,受害者的选择及其有限,如果没有社会的参与和更安全的环境,这等同于在隐形谴责受害人:别叫苦了,你的感受不重要。我的工作就是发自真心的希望,客户能开始新的生活,重新相信自己,相信世界的善意。
去年,我通过微信上的同行互动(netoworking),认识了加拿大咨询师Katherine Zhu,也是加拿大非营利性社会企业 For A Safer Space(FASS)的创始人。我当时在朋友圈看到了她很多动态,了解到FASS机构目标和我很多想法一致,大家志同道合,就开始了合作。她在加拿大收了很多实习生,我现在免费为其中一些实习生提供远程督导。
fass官方网站
FASS的成立于2019年,主要是提供更加定制的客户群体服务,服务不同需求的求助者。提供一个北美华人心理持证咨询师的联系方式,主要就是帮助大家建立更好身份认同、肯定社会边缘人群坚强的抗争、强调我们自强不息反压迫的勇气。在这个安全空间里,大家能够自由地讲述自己的故事,而不用担心被评价、贬低。(咨询师泄露个人隐私会直接导致吊销执照)
我从业这些年在咨询过程中学到的临床经验,也会传递给新咨询师。现在较好的朋友都是工作遇到的,大部分都是同事或者同行。有一个朋友是一起帮助一个客户的律师,我们聊聊工作就闲扯发现有共同爱好,比如喜欢莎士比亚和音乐剧,就变成了朋友。
工作之余,现在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生活品质,我更关心健康或者情感上的平衡。有一个日本朋友和我我都很喜欢猫,但是我们当时都没有猫,我们就会组团去猫咪咖啡厅(cat cafe)去撸猫,还有去唱k,这算是我们的自我关爱(self-care)活动。
我现在觉得能更长远看到自己需求,我出国前就没有做过饭,出国后这么几年下来,尤其是疫情期间,已经成了大厨,我会经常请朋友来吃饭,选择天然和营养的食物,学会去聆听我身体的需求。我每天做不同的菜,比如,今天晚上朋友来我家,我做剁椒鱼头和日式海带沙拉(hijiki salad),还有一个麻辣鸡丝,再加一个青菜。
从“隐形人”到意识到反抗种族歧视,
我们需要更多华裔心理咨询师
一开始刚来到美国,我觉得国际生或留学生是我最主要的身份认同,现在是美国的亚裔居民,我不会选择加入美国国籍,我更认可“中国人”这个和家人一致的身份。这种身份认同对我来说很重要,也是在美国成长后目前的选择。在中国,社会阶层讨论更加激烈也更加熟悉,种族歧视可能对于大多中国人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理解,更觉得冲击力很大。
我上学时期,周围整体学习氛围良好,白人对我更像“欢迎国际友人”态度。但是我后来发现白人哪怕和我讨论很多,我经常叫大家出去玩,但是他们都是很客气,更像:“你是我的文化体验”但不是“你是我的朋友”,虽然大家都很友好但难以交心。
研究生期间参加学生会(greek life)时,班上有个印度人,因为美国白人有“亚裔就是数学好”的刻板印象,她被分配到了财务(treasurer)去管账,当时这位印度同学非常生气,说:我来读心理就是因为数学不好,怎么反而因为这种刻板印象,给我安排了?
研一的时候,我在学校看到有一个美国征兵宣传角,我当时很好奇,一个身穿军装大兵和我说:Nihao!我当时觉得太酷了,他还会讲中文!过了好几年,我才理解这其实是他们看到亚裔面孔,默认你一定不是来自于这个国家的微侵略(microaggression)行为。虽然我确实是中国留学生,但这种假设(assumption)本身才是问题所在。
我想不管是生活在这里的留学生还是亚裔,都会被问到一个问题:你从哪里来?如果回答是美国的某个地方,还可能被追问:“你到底从哪里来?你父母出生在哪里?这个问题和“Nihao”都在暗示:你们亚洲人“看起来都一样”,潜台词是“我是本地人,是主人,你是个外来者”的一种排外暗示。
记得比较清楚的是,有一次买炸鸡还被店员问到:“你是哪里人?”,我没有理她,然后她还一直猜中国人?韩国人?菲律宾人?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友好的交友方式。比起对方从哪里来,我更想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事情,有过什么样的生活经历和感悟。
我自己没因为种族主义影响学业,但是我目睹过。
研二的时候,我在大学国际生办公室工作,有一个大学导师说中国学生作弊,然后开校内听证会(judicial hearing),老师和学生各自辩护,有一个中间人做仲裁,由校方教师一起旁观监督。当时我去给中国同胞当翻译,具体内容不方便透露,但我心里的看法是这位白人导师对于这位中国留学生有意刁难。鸡蛋挑骨头。好在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件“作弊风波”当场宣布指控无效,但这场风波肯定影响了这位同胞的求学感受。
我当时很庆幸这件事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或是我们的院系。中国人的主流的风格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还是需要培养为自己说话(self advocacy)的能力,在恰当的时候,勇敢地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力。在美国的这些经历也让我成长了很多。
开始工作后,第一年搬来纽约坐地铁的时候,我遇到过语言攻击,有人在车厢里大喊“中国人滚(Chinese get out)”。为了避免成为攻击对象,我只敢心里默念“我是隐形的”( I am invisible)。
后来,在大街上经历的针对亚裔女性的挑逗搭讪(cat calling非常多。我在中央公园,有一个马车夫载着两位英国游客经过我时,车夫和我说:“Nihao!Konichiwa!Annyeonghaseyo!(中日韩三种语言的你好)” 我不理会他。这个车夫很生气说:“那你是什么人?(what are you?)。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也不想情况恶化,就快速地走掉了;事后我还是很生气的,希望能有更好的应对方案。
今年的亚特兰大之后,STOP AAPI HATE游行爆发,当时我的很多亚裔同事朋友都受到了很大的情感冲击,我在事件发生后出门也更加警惕。我还联合给FASS做了一次线上活动,作为咨询师帮大家梳理情绪。大部分来参加活动的是加拿大华裔年轻人,也有美国人。大家当时在这场活动上有的在流泪,有的说不敢出门。
相关资源:
被采访人工作的组织FASS目前提供不限次数的永久免费心理健康顾问服务。如若需要请微信联系Kath, 微信ID: AdvocacyHumanRights,预约时间。
美国华裔精神健康联盟(MHACC) 致力于帮助华人了解心理疾病,经常组织教育组织活动,开设中文求助热线 1-800-881-8502,网站:www.mhacc-usa.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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