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会山暴乱的魔幻与现实——Don’t Look Up
国会“1.6事件特别调查委员会”两轮公开听证会，收视爆棚，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毕竟美国通胀之烈，民众哪有闲情逸致去翻看一年半前的旧账——川普和策士们都这么说，Fox电视台也不播。铁杆川粉当然也齐齐捂目掩耳，将真相拒于视听之外。那部魔幻风格的黑色喜剧电影《Don’t look up别抬眼看》如同谶语，正好勾画出极右翼别扭的站姿。
第一场公听会竟有二千万人收看！Fox电视台架不住收视热潮，不得不跟随市场导向，播出第二场公听会的精华。尴尬的是，Fox台前政治主编斯泰尔华特（Chris Stirewalt）就在这一轮听证会作证，供述大选日当晚他正确判断川普已输掉亚利桑那州，决定在Fox新闻播出，引起川普震怒，并向Fox传媒集团最高层施压。斯泰尔华特因此离开该电视台。
公听会收视大热，证明川普Don’t look up障眼法失灵。当然忠于领袖的铁粉依然不缺，就像崔健《一块红布》所唱：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
我的手也被你攥住
你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我要你做主
然而，支持国会山暴动的铁杆川粉只占共和党人16%，这还是公听会之前的民意调查数据，听证会后会不会掉粉，难说。据这份民调，40%的共和党人谴责暴徒，另有44%的人认为“不该再谈论这件事”。这不是和Don’t look up一样吗？其实有差别。
川普本人坚决不承认1.6事件是暴乱，更别说是政变，他还矢言后悔1.6当天没去游行，宣称只因被特勤人员拦下，才未能兑现和支持者从白宫游行到国会的承诺。事实上，川普在集会后就直接回府白宫，至于是否被劝阻才没有履行他所谓“不拼死战斗，就会失去国家。”的呼号，特勤局发言人对此不予置评。
不消说，拒绝以暴乱和政变来定义1.6事件的还有川普私人律师朱利安尼。据白宫多位川普核心团队成员作证，指朱利安尼当时明显喝醉了，向川普推销选举舞弊论和怂恿川普自行宣布赢得大选。
别忘记还有前白宫资深顾问班农（Steve Bannon），他因拒绝国会传讯而遭司法部起诉两项刑事罪。据川普竞选团队幕僚纽恩伯格（Sam Nunberg）在接受《大西洋月刊》专访时指出，班农本人完全不信川普“选举舞弊”之说，但他当时官司缠身（涉嫌募款诈骗，将建造美墨边境墙的100万捐款私吞），为争取得到川普特赦而在播客节目卖力兜售阴谋论。笔者前文曾将他与美剧《国土安全》第七季中的播客名嘴相提并论，班农正是那个阴谋论达人的镜像。
反观44%认为不该再谈此事的共和党人，他们并非Don’t look up，哪怕头戴MAGA红帽子，双眼却未蒙上“一块红布”，他们不想谈论，只缘那不是光彩的事。他们或许认为民主党人在纠缠老账（时隔一年半而已），却毕竟知道那是一笔负资产。这就和朱利安尼、班农们拉开距离了。
何况还有40%的共和党受访者认为应当谴责1.6暴行与暴徒。有180年历史的老大共和党，底色仍在。他们不认同民主党政策乃至价值观，那是在宪政框架下的共存和共和，他们却保持着和全体美国人大体一致的是非感和羞耻心。并不是说共和党人要为之蒙耻，1.6暴乱是美国之耻，是所有美国人的羞耻。当然首先是川普的耻辱，只不过他不知耻而已。
1.6之后，“这个无耻之徒终于身败名裂了！”这句话谁说的？是参议院共和党领袖麦康诺，他曾用“未遂政变”来定义1.6事件，却于三周后国会第二次弹劾川普时投了反对票。
众议院共和党领袖凯文·麦卡锡（Kevin McCarthy）在暴乱之后告诉本党同僚，川普所作所为“残忍和绝对错误”，他预测川普将遭到弹劾，表示会建议川普辞职。后来他为当上众议院议长，跑到佛罗尼达海湖庄园去朝觐下野的川普，否认自己曾说过的反川言谈（国会同僚握有原汁原味的电话录音）。
民众通过公听会还得知，川普政府有一群内阁成员（据知参与者包括国务卿蓬佩奥）在1.6暴动发生后，曾商讨祭出宪法条款，罢免川普的总统职位。这条第25宪法修正案同样在《国土安全》里出现过，剧情是副总统拒绝牵头。回到现实世界，这次也是彭斯不愿向那个方向努力。反川人士或许可以责怪他，但如果不是彭斯1.6拒绝川普推翻大选结果，美国一年半前就会分裂甚至爆发内战，开国先贤传承至今的民主体制将彻底崩坏。
别忘记，还有乔治亚州的共和党州长与州务卿拒绝为川普“找出”选票；亚利桑那共和党州长在确认选举结果时拒接川普的电话。
前司法部长威廉·巴尔（William Barr）是“根正苗红”的保守派，连川普、彭斯、蓬佩奥的政治生涯都有过支持民主党的记录，惟独巴尔自始至终都是纯正右派DNA，他在“通俄门”调查中偏帮川普，但在宪政生死存亡时刻，他直谏川普，将“大选被窃”斥为“胡扯”（bullshit），表明自己不会趟浑水，旋即挂冠辞职。
更不要漏掉伊万卡，她是白宫高级顾问，又是最受父亲宠爱的长公主，川普甚至狂赞她将是未来总统。正是伊万卡不认同川普的谎言，并主动向调查委员会作证，1.6当日她多次到椭圆形总统办公室，要求父亲让支持者离开国会。她与同为白宫高级顾问的丈夫库什纳从头到尾都未相信过“选举被窃”阴谋论，并因此离开了白宫。
他们都是共和党人，却和朱利安尼、班农之流不同，他们或多或少保留着某些传统保守主义的品行，比如正直、诚实、守法。他们尊重选举结果，接受法院关于选举诉讼的裁决，这源自他们从小所受的公民教育。
虽然有人为仕途与权力撇开了是非观念，比如麦卡锡，但并不代表他内心深处觉得川普是对的。正如国会暴动之后他准备放弃川普这条沉船，只要形势消长，川普过气，麦卡锡会再次抛弃这个累赘。麦卡锡毕竟有不敢逾越的界线，他是1.6暴乱被冲击的当事人，打过紧急求援电话，听证会也展示了他的办公室助理们仓皇逃命的监控录像。他无法摇身一变，加入16%极端共和党人行列，学舌川普支持暴乱，他只能Don’t look up。麦卡锡的下限已低到地平线以下了，却仍勉强算得上有最后底线。
不幸的是，整个美国都在倒退，国家体制已被国际机构下调为介乎独裁与民主之间。当一个败选总统拒不接受大选结果和法院裁决，公开煽动叛乱，还有那么多死忠追随者。这和那些徒有其表号称民主的中南美国家已相差不远了。
即使尚守得住民主原则的共和党人，也被卷入逆向淘汰，极右翼势力日益坐大，姿态越来越极端化。诚如纽约时报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写道：“看到有那么多参与竞选的川普派共和党人在重申他那个弥天大谎，让我觉得胃不舒服，我们知道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们知道他们压根也不相信他们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字。他们中包括奥兹博士、J·D·万斯等等。”
为何特别点名奥兹博士、J·D·万斯？这两人原先都是反川的，却出于功利考量改换门庭，为得到造王者金手指赐福而附和“选举被窃”论。至此保守主义的传统品德被现实政治大大稀释了。近期各州共和党初选，获得川普背书的候选人多数胜出。不过这些挺川获胜者几乎都属于共和党红区，而在两党势力均衡的选区，共和党候选人会避谈这个话题，比如此前在弗吉尼亚胜选的州长杨金。那是因为他们内心压根就不相信那个大谎言。
极右翼共和党从县郡到州一级都在“下一盘大棋”，实行草根耕耘，在摇摆州广为招募党派色彩鲜明的选务人员，只要布局成功，未来所有本党不乐见的选举结果，将受到挑战和颠覆。像乔治亚州长、州务卿这样的共和党人，将如侏罗纪恐龙一般相继灭绝。
其实已经有一个共和党望族湮沦了，就是布什家族。911二十周年小布什的演讲言犹在耳：“谈到美国的团结，那些日子似乎离我们很遥远，”“邪恶力量似乎在我们的共同生活中发挥作用……我们的大部分政治已经变成了对愤怒、恐惧和怨恨的赤裸裸的诉求。”面对一个充满纷争和撕裂的美国，这位共和党前总统的肺腑之言说得再痛切，也被政治斗争的疾风暴雨吞噬，连一丝回声都听不到。
这不独是共和党的问题，整个美国都在下行和沉沦。小布什所言的“愤怒、恐惧和怨恨”就像变异毒株，民主党人同样不能幸免，美国民众彼此憎厌和对立越来越严重。雅虎新闻和YouGov最新的联合民调，有55%民主党人53%的共和党人和49%的独立人士都认为未来美国很可能不再是一个民主国家，这反映出这个时代绝望的深度。
同样根据这份民调，公开听证会二千万收视率无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多是民主党人和MNBC观众聚焦1.6暴乱听证会，川普选民和只看Fox新闻的人关注意愿最低。民调落差更悬殊的是“国会山暴乱是否推翻选举阴谋的一部分？”77%的民主党人认为是，59%的共和党人认为不是。虽然多数共和党人耻谈此事，但对“政变阴谋”定性，不可能和民主党人有共识。这就是当下的美国。
所谓悲剧，就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1.6调查委员会”听证会给世人逼真看到一幕国家悲剧。那些撕碎了的价值还能重新缝合吗？今年期中选举，两党国会席位大概率变天，连这个委员会都将被解散，美国国家档案馆还会收到一份终极调查报告吗？
没人能回答。或许到那时，才参得透那句话的精髓——Don’t look 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