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尸还魂的麦卡锡主义 | 文化战争纵横谈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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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满耳都是关乎国家命运的警示,某种无处不在邪恶势力在争夺下一代,企图侵蚀和演变我们。没想到,当年驱魔镇邪的精神洗涤剂也风行美国。那时我尚未启智,国家又重门深锁,哪能得知地球另一边的事?
居美之后先忙着养活自己,稻粱谋定才有心思了解落地生根的新大陆。原来在我反腐蚀反演变的少年时代,美国麦卡锡主义已抢先一步做同样的事。那时极右翼正大规模清除精神污染,那一轮文化战争愤怒声讨学校教育,指教学内容左倾,灌输颠覆传统价值的性教育。这一下就点燃无数家长的焦虑和惊恐。
大半个世纪前的反自由化运动,教师工会和教育局成了被围殴的稻草人,更发动家长检举左倾教师,指他们以腐朽、颓废、淫秽、反基督的内容去毒化孩子,以期腐蚀和演变美国下一代。这些话语何止耳熟,而且超前,毕竟另一国度还须迟十年才开始炮轰进而砸烂教育系统。
今时今日美国正重演这些戏码,大批教师去职,尤其南部红州。除却疫情改变校园文化,有一直接因素是政客怂恿家长深度介入公校教育,并随时检举教师关于性知识、跨性别和“教导孩子仇恨国家”(指掠夺印第安原住民和蓄奴的暗黑历史)等课堂内容。
为极右翼文化战争擂鼓助威的华人,大多是其后始移民到埠。得知美国六七十年前竟有似曾相识的故事,未知这些华人是感到羞愧还是鼓舞。他们不是憎恨无处不在的举报告密吗?然而身历火红年代的那辈人,很难磨洗特殊的文化烙印。来到美国站队右翼本属正常,这是左右共存的共和体制,但他们的政治抉择通常会推向极端,一旦右了,必须极右,以展示革命意志。想想我曾经的岁月,就看谁比谁革命得更彻底,所有斗争都是摧毁性的零和游戏。
这些经历造成另一种心理影响,就是来自特定地域的华人站队极左的绝少,极右其实也没那么多,只不过比极左的多出不少。我一个极左朋友都不认识,极右翼朋友倒认识好几位。一旦右了便比别人更右,这是故土激荡当代史种下的基因。
美国大半个世纪前的极右思想先驱,在另一族群中找到了知音,这些追随者可能更具超越性。毕竟时下美国MAGA红帽斗士还没为麦卡锡主义扬幡招魂,而且尽量避免人家产生这种联想。而华人极右翼却毫不含糊放言要为麦卡锡翻案。
麦卡锡主义的余绪
当年麦卡锡主义的“赤色恐慌”浪潮,驱动力来自惊天阴谋论。他们声称苏俄赤色思想已经渗透和控制美国教师工会。麦卡锡主义的信徒还指控马歇尔通敌。在极右翼眼中,这位战时任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战后以“马歇尔计划”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并先后任国务卿、国防部长的五星上将是潜伏“共谍”!
这种阴谋叙事,连好莱坞编剧都不敢这么下笔,除非有金庸的想象力,《书剑恩仇录》里乾隆皇帝原来是汉人,襁褓时被宫女“狸猫换太子”以女婴掉包,他居然是最大反清帮会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的亲哥哥。
别以为阴谋论成不了事,麦卡锡编制了一本书《美国从胜利后退:乔治·马歇尔的故事》,罗列马歇尔种种罪行和疑点,指他是失去东方某大国的罪魁祸首。何谓刀笔杀人,此为典范。可叹这位二战英雄和欧洲和平重建的缔造者竞输给身无寸功的麦卡锡,被迫黯然辞职。
却要点出,有另一种文化也会产生金庸式故事,考苏俄党史,最高核心人物被指控为敌营潜伏者、变节者、叛国者、颠覆者多得扳指头数不过来。反观其他西方国家,绝少听到类似宫廷阴谋故事。
法国19世纪末出过一个间谍案,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无非是法国陆军总参谋见习上尉。这位犹太裔军官被冤屈为通敌内奸,被军事法庭判无期徒刑,流放魔鬼岛。法国随之掀起反犹风波。但德雷福斯服刑后泄密继续发生,军方为掩饰过失,伪造更多证据坐实德雷福斯的间谍罪名,以公权力构陷公民的丑行令舆论哗然。大作家左拉发出致法国总统公开信《我控诉》。法国政府却把谎言进行到底,判处左拉一年徒刑和罚款,左拉不得不逃亡英国。
到了20世纪初1906年,德雷福斯才被最高法院宣判无罪,此时他已蒙冤12年。此案在西方影响非常大,因为它被归纳出一种阴谋论模式。十九世纪法国在普法战争中战败割地,其后政府频传贪腐,1892年又惊爆巴拿马运河丑闻,承建运河的法国公司破产,近9万中小股东血亏,股票与债券都成废纸,破产自杀者众。相传政府贪腐与巴拿马运河公司背后都与犹太人银行有关,这时法国民怨鼎沸,德雷福斯间谍案适时发生,反犹情绪找到了宣泄口。
此案与其说是政治事件,不如说是文化战争。它替公众骚动的不安与怨恨寻找假想敌,许多大谎言和阴谋论,都有类似背景。麦卡锡崛起正值冷战开始,苏联成功试爆原子弹,朝鲜半岛爆发热战,美国朝野对赤祸扩张忧心忡忡。此时威斯康星州联邦参议员麦卡锡拍案而起,宣称掌握一份渗入美国政府、学校、好莱坞等领域的间谍名单。这一来令他名声大振,而这份名单从57到205个,每次说法不同,当然名单从未见过光。
这印证了德雷福斯间谍案模式,政府系统受到普遍质疑时,最易爆发公共事件;此外,阴谋论就像病毒变异,一个谎言必然催生更多谎言,它停不下来。麦卡锡主义如是,川普主义亦如是。
川普登上历史舞台,正值美国实力收缩,全球化产业转移让锈带一片凋敝,蓝领工人失业酗酒磕药,精神迷失,他们需要发泄怨恨。川普于是替他们指认罪魁,是东西岸科技寡头,是华尔街大鳄、是深层政府、是建制派、是假新闻……总之美国积重难返,鬼影幢幢,必得由他率领大家驱魔祛邪,重振美国。这种叙事其来有自,并不陌生。
大谎言的终结
且看麦卡锡的病毒式谎言变种,他和马歇尔过不去,说是要搞臭杜鲁门政府,还勉强说得通,毕竟党派门户不同。但1952年大选共和党胜出,艾森豪威尔总统很反感麦卡锡这条搅屎棍,但后者风头很劲,总统也不敢攫其锋,只尽量回避与麦卡锡正面冲突。麦卡锡却不这么想,他在党内势力很大,只要获他背书,竞选中都胜出。顾盼自雄的麦卡锡不须看艾森豪威尔的脸色。
不免会有人联想到造王者川普。但川普的“金手指”只能让被钦点者党内初选胜出,真正中期选举才见真章。当下出征的共和党候选人有很多都不承认2020大选结果,拥护川普的“弊选”论,这只是取悦川普博取背书的手段,其中不少候选人赢下党内初选,就把网页上“2020大选舞弊”说辞全部拿掉,以防吓跑温和中间派选民。
最让我失望的是写《乡下人的悲歌》的万斯,他先前痛批川普煽动锈带失意穷人的怨恨,却没去舒缓他们的困苦。这是真话,川普四年并未兑现竞选诺言。2016投票给他的几大摇摆州,到了2020几乎全部变蓝,只有万斯所在的俄亥俄州未变色。
万斯和川普,图源:BBC
万斯现在改弦更张,为博得川普站台背书,居然接过“大选舞弊”论。这就是政治。连马克·吐温的小说《竞选州长》的讽刺之笔,也未能触及这个人性深度。不过,以舔川赢得共和党初选容易,两个月后中期选举,对手恰恰会不停点戳这一麻穴,让“弊选说”附和者无法规避。至少共和党对重掌参议院多数议席已感悲观,麦康奈尔的理由是本党“候选人素质”有问题。大家都晓得他在说什么。
再观当年麦卡锡的飞扬跋扈不输川普,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参议院“内部安全委员会”和众议院“非美调查委员会”上天入地捉赤色分子、左倾同路人、同性恋者。先是国务院新闻署遭梳篦式审查,众所周知,这个机构旗下有不止一个电台,捷克哈维尔就是“自由欧洲”长期忠实听众,几十年后柏林墙倒塌也和“自由欧洲”有莫大关系。国务院新闻署旗下另一个更有名的电台,被麦卡锡整得七荤八素,电台员工在电视镜头和广播电台前嚅嚅嗫嗫接受盘问,人人如履薄冰。
禁书浪潮从作家威廉·福斯特到记者白劳德、史沫特莱,名单长达75人,连马克·吐温也没放过。至于参加过国际纵队反对西班牙独裁者弗朗哥的大作家海明威,早就名列黑名单。在麦卡锡主义淫威下,全美公共图书馆和学校图书约有200万册“危险书籍”下架和焚毁。谁能想到美国有过如此黑暗的时期?
如果这未够形象,就去看电影《特朗勃》(Trumbo又译《好莱坞黑名单》),该片重现“十君子”事件。麦卡锡铁腕伸向好莱坞,肃查赤色分子和左派,电影界从业人员成群被传召到华盛顿,接受“非美调查委员会”盘查。里根是演员工会主席,他自愿前往。但有十名作家编剧(加上演员其实有19人)拒绝传讯,被控藐视国会,“十君子”被电影公司开除,其中有《罗马假日》、《出埃及记》、《斯巴达克斯》的编剧特朗勃(James Dalton Trumbo)和写《推销员之死》的剧作家亚瑟·米勒(Asher Miller)。
好莱坞工会应该力挺十君子吧?没有。根据FBI解密文件,工会主席里根本人就是积极配合FBI举报左倾分子的线人。
那时麦卡锡号召力之强大,孵化出众多阴谋论信徒,他们是匿名者Q(Qanon)的祖师爷。哪怕麦卡锡后来失势,他们依然团结在一个Birch协会门下,坚忍不屈地发挥阴谋想像。他们要把看不对眼的艾森豪威尔也一锅烩,暗示二战盟军总司令、后来的美国总统也疑似赤色特工,至少思想上被赤色阵营俘虏,“自带干粮”甘心为敌方卖命。
最具讽刺的是,我少年时听到吓人咒语“和平演变”的原创者——中情局长杜勒斯,在Birch协会极右翼眼中,居然也是美国政府深层赤色团伙成员。他们都是“沼泽生物”,而且是带颜色的。这和今时匿名者Q指称希拉里、拜登团伙是撒旦、恋童癖、食婴者堪有一比。
当年极右翼先驱何止捉叛徒内奸国贼,他们有一套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价值体系——主张“退群”,美国坚决退出联合国;废除罗斯福新政时期建立的社会福利制度;勾销个人所得税;严格反堕胎,当人类精子与卵子相遇,就是神赐生命,所有时段的人工流产都要禁止;任何对拥枪权的控制都违反美国宪法……听起来完全是今日文化战争的翻版,无非是我这后来者所不熟悉的前传故事罢了。
麦卡锡主义翻车,在于他把魔掌伸向军方,要大施拳脚在五角大楼里肃奸。这已逾越文化战争范畴,近乎篡军篡政。军方和麦卡锡及其支持者迎头对撼,不让寸分,为此召开长达一个多月的听证会,在ABC全美电视转播镜头前,陆军法律顾问韦尔奇质问麦卡锡:“参议员先生,你还有没有良知?难道你到最后连一点良知也没留下来吗?”引发会场欢呼,至此麦卡锡形象尽毁。
拯救国家的是三权分立的政治制衡、公民抗命之直接民权、免于恐惧的自由,这个机制还将继续荫佑美国。
其后参议院通过“谴责”麦卡锡的决议,这在国会史上极为罕见。艾森豪威尔总统总算摆脱这个阴魂,并妙语讽刺“麦卡锡主义过去式(McCarthywasm)”。麦卡锡最后郁郁而终,死于酗酒引致的急性肝炎,卒年才48岁。
没有人不成为过去。麦卡锡主义真正猖獗横行只有4-6年,留下一地鸡毛。川普任期加上下野后不肯退出历史舞台这一段,也是4-6年,却未划上句号。
如共和党宿将利兹·切尼所言:“川普总会成为过去”。但共和党还在,民主党还在,宪政共和制还在,美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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