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高温使工人丧命，但利益集团却说护法律“似乎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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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初的休斯顿，几乎每天都是体感超过三位数的高温，家里的狗上厕所时都学会了去树荫底下速战速决。这时我接到了屋顶公司老板兼工头达米安的电话：我家预约几个月的换屋顶工程终于排到了。工头问，现在天气太热，能不能安排在早上6点开始工作工作到12点，午休时间延长，下午5点再工作到晚上8点太阳下山？我一口答应。
整个屋顶工程持续了两天，团队全部讲西班牙语。我注意到每天清早来到我家门口，达米安都会拖出一个冷藏箱，让所有工人先喝瓶冰镇加得乐。每一个小时在屋顶的工人下来休息10分钟，趁这个机会补水透气，我们也邀请工人们随时进家里吹吹空调，但他们似乎不到热得十分难受时并不是轻易上门。
我跟达米安聊天，夸他对工人保护得好。50多岁的达米安对我承认说，他原先也没有保护意识，而且工作性质和客户的要求往往导致他更希望自己和手下的工人连续工作数小时，尽快将工程完成。直到去年，他自己有一天工作时，突然意识到双脚抽筋，头部剧痛，险些从屋顶上摔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中暑了。
“你不会感到口渴，”达米安说。“身体到这个阶段就意识不到这一点了。”
在工人的帮助下，达米安被转移到有空调的房间里，大量饮用补液盐，随后被送去急救，最终转危为安。他说，从此以后他学会了保障自己和工人的安全。另一个促使他改变的因素是天气：谁都知道德克萨斯州夏天潮湿炎热，但作为户外工作者，他切身体会到这里一年比一年热。
“你懂的，不是所有客户都像你家这么通情达理，很多人一看我们休息喝水就觉得我们是在偷懒。但我觉得我们的性命更重要，尤其我们的工人都来自墨西哥、委内瑞拉和危地马拉这些国家，他们是一家人的希望；再说得现实点，我宁愿工人工作慢一点，也不愿意他们因为中暑生病去住院，”达米安对我说。
在美国的大多数州，如果你把狗留在外面没有水或阴凉处，你可能会被罚款。但大多数美国工人几乎没有与极端高温条件相关的法律保护，主要是凭像达米安这样的主管或雇主自觉。
在联邦一级，拜登政府提议为工人提供联邦高温保护。但这些规定面临强烈反对，根据目前的规则制定程序和法律，可能需要数年时间才能最终敲定。根据2024年大选的结果，它们甚至可能被废除。
在州一级，只有六个州有自己的法规，保证工人获得水、休息和阴凉——医疗专业人士说这三个要素可以保护工人免受中暑疾病。
结果是，从农场工人到屋顶工人，从送货司机到卫生专业人员，许多行业的工人都不得不在烈日下保护自己。
其后果可能是致命的。在美国，每年死于高温的人比死于飓风、龙卷风或洪水的人还多。美国劳工统计局(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统计发现，在2011年至2021年间，有436起在工作场所中死于高温。自2011年以来，德州录得42起与高温有关的工作死亡事件，比其他任何州都多。
这种危险只会在今年夏天和未来几年变得更糟。7月4日是地球上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天，而厄尔尼诺引发了令人窒息的高温和暴雨，开始袭击西海岸。
全球领先的环保倡导组织大自然保护协会(Nature Conservancy)的首席科学家凯瑟琳·海霍(Katharine Hayhoe)对《华盛顿邮报》说，“我们正在看到一直以来的极端夏季天气，叠加在一个长期趋势上，这个趋势不仅比人类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严重，而且发生得更快。地球的平均温度比人类文明史上任何时候都要高。”
致命的炎热
华氏90度的天气可能最适合去海滩。但是一旦你开始在户外从事体力劳动，你的新陈代谢就会加速，身体的核心温度增加。你的心脏通过将血液从过热的器官泵到皮肤来补偿，在皮肤上，扩张的血管可以通过蒸发汗水来消散热量。可是如果天气潮湿，汗液无法蒸发，这个过程就会中断。
这样一来，有些地区尤其危险。国家农场工人健康中心研究和公共卫生项目主任贝萨尼·博格斯·阿尔考特告诉《德克萨斯论坛报》，德州炎热潮湿，这就导致身体更难以通过出汗来获得冷却。
当身体失去过多的水分和盐分时，就会出现中暑。中暑的人身体基本功能会停止，无法出汗。如果不立即把他们带到凉爽的地方，让他们补充水分，有可能会在几个小时内死亡。
这很可能发生在29岁的农场工人埃弗兰·洛佩斯·加西亚(Efraín López García)身上，2023年7月6日下午，他的尸体在佛罗里达州霍姆斯特德的一棵树下被同事发现。根据全球平均气温，这也是地球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天。
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数据，每年有近40名工人死于高温，其中大多数从事农业、建筑、园林绿化和包裹递送等户外工作。但美国职业安全与健康管理局(Osha)局长道格·帕克(Doug Parker)在今年对《时代》周刊表示，官方统计数据并没有反映真实情况，“我们相信这个数字被低估了。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签发心脏骤停和呼吸衰竭的死亡证明时，炎热的作用经常被忽视。”
也不仅仅是对本人造成伤害。热应激和脱水会损害决策能力，降低认知功能。对于一名爬梯子、挥舞电锯或坐在10吨重的送货车车轮后面的户外工人来说，由热应激引起的轻微头晕可能会变成一场大灾难。
总部位于华盛顿特区的消费者权益倡导组织Public Citizen估计，极端高温每年导致600至2000人死亡，17万人受伤，使高温成为美国工作场所死亡和受伤的三大主要原因之一。
联邦政策遭遇巨大阻力
1972年，在Osha成立后不久，尼克松政府首次提出建立一个联邦热安全标准来保护工人，但它从未取得任何进展。
2021年，拜登总统要求Osha起草一份联邦协议，要求雇主保护户外工人免受极端高温的伤害。而在今年7月27日，拜登宣布了几项保护工人的措施，指示代理劳工部长苏维思(Julie Su)发布一项热危害警报，旨在向雇主再次强调工人受到保护免受中暑的现有权利。警告说：“雇主负有法律和道德上的责任。不要在没有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安排工人在高温条件下工作，否则他们真的会被工作致死。”
专家称这一声明是积极的，但力度不大。反对联邦标准的呼声也在不断高涨，其中以工业团体为首，他们认为防暑措施对企业来说过于繁重。在Osha于2021年公开征求公众意见后，行业游说团体提出了反对意见。
强大的美国农场局联合会表示，这“似乎没有必要”， “考虑到农业工作和气候的差异，美国农场局联合会质疑Osha是否可以制定额外的高温疾病法规，而不会给农民和牧场主带来新的、繁重的负担，从而导致经济损失，”它在对该规则的评论中说。
美国全国棉花协会认为，热伤不是由工作本身造成的，而是由于“空调等现代奢侈品……使习惯于久坐不动的生活方式的年轻工人更难以面对温度的剧烈变化”。
Osha规则制定过程包括七个阶段。美国政府问责局(Government Accountability Office)的一份报告显示，Osha制定和发布安全和健康标准平均需要七年以上的时间。而2009年至2017年担任Osha副助理部长的乔丹·巴拉布今年对CNN说，虽然拜登政府公开表示支持该局的热安全标准，但一位亲商的共和党总统可能会在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内扼杀该标准的机会。
曾在奥巴马政府期间担任Osha高级政策顾问的黛比·伯科维茨(Debbie Berkowitz)今年对英国《卫报》解释说，“我们要过很多很多年才能看到最终标准，因为该机构要经过很多步骤，而且在做类似的事情时，他们必须比其他机构收集更多的数据和信息。”但她进一步补充说，跟许多职业保护不同，“保护工人免受高温影响并不是什么火箭科学，它的成本没有那么高昂，而且有一个真正能拯救生命的标准是件好事。”
全球变暖的现实危机可能已经无法再等待政策的缓慢实施。今年夏天，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美国人在某个时候受到了极端高温的警告，明年夏天受厄尔尼诺影响可能会更糟。虽然过去八年是历史上最热的，但也可能是下个世纪最冷的八年。
如果按照目前的轨迹发展，到了本世纪末，地球气温上升4.86华氏度，美国南部和东南部的感觉就像今天的波斯湾国家，那里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太热，不能安全地在外面工作。但不管天气有多热，垃圾还是要收，包裹还是要送，房子还是要盖屋顶，道路还是要修，电网还是要扩建，农产品还是要摘出来放到超市的货架上。
华盛顿大学和斯坦福大学2020年的一项研究发现，美国农场工人平均每年有21天要忍受危险的高温。到2050年，这一数字可能跃升至39天，到本世纪末将达到62天。该报告的作者米歇尔·蒂奇拉尔(Michelle Tigchelaar)说：“鉴于这个问题显然影响到全美各地的工人，而且在过去没有遇到高温问题的地方，它也将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很明显，必须采取措施确保这些工人得到保护。”
忧思科学家联盟(Union of Concerned Scientists)首席气候科学家雷切尔·利克博士(Rachel Licker)是2021年一份关于气候变化对工人构成威胁的报告的合著者，她对《卫报》说：“这是一项常识性的立法，要求雇主在极端高温的情况下为工人提供坦率、人道的工作条件。我们知道，世界各地已经发生了极端高温，对户外工作者来说这种条件非常危险，随着气候变化和化石燃料排放导致世界变暖，情况只会变得更糟，所以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我们需要做好更好的准备，因为工人们会因这种危险而受伤和死亡。”
只有几个州有防暑安全标准
在没有联邦法律专门规定工作场所防暑安全标准的背景下，在美国，只有少数几个州对所有户外劳动者制定了高温标准，包括加州、马里兰州、内华达州、俄勒冈州和华盛顿州。另外，科罗拉多州有相关法律，但只适用于农业工人。明尼苏达州则只制定了针对室内工作者的标准。
这就意味着美国有200多万农业工人在高温条件下没有保护。屋顶工人、筑路工人、送货司机、垃圾收集工，以及几乎任何一种户外工作岗位也都没有高温保护，影响了大约5000万美国关键行业的工人。
与此同时，德克萨斯州州长格雷格·阿博特(Greg Abbott)在热浪最严重的时候签署了众议院2127号法案，废除了达拉斯和奥斯汀要求建筑工人每四小时休息10分钟的安全条例，从9月1日起生效的新州法律还禁止市政当局在未来颁布任何此类法令。此举受到了商业团体的欢迎。在阿博特签署这项法律六天后，该州马歇尔市的一名公用事业管道工人在相当于100华氏度的高温和潮湿环境中工作后，倒地不起，送院后宣告不治。
被视为非人类的穷人和移民
这些中暑死亡和伤害通常被认为是不幸的事故，如果集中在穷人和移民身上，死亡和受伤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在某些方面，他们被视为收获的工具，而不是人类，”前加州参议员迪恩·弗洛雷斯(Dean Florez)对《时代》说；他在2005年成功地在该州推出了一项热防护标准。“每个人都在说，‘好吧，他们是移民，他们了解自己将要进入的环境。’这种心态将继续下去，除非政府进行某种干预，说不，这些工人对经济的重要性与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United Auto Worker)的成员一样，都需要得到同样的工作场所保护。”
拉丁裔占美国劳动力的18%，但根据美国农业工人联合会(United Farm Workers)的数据，拉丁裔占美国260万农业工人的65%，这是最危险的工作之一，因为它暴露在高温下。2022年公共卫生前沿(Frontiers in Public Health)的一项研究发现，农业工人死于高温的可能性是其他工人的35倍。自然资源保护委员会(Natural Resources Defense Council)的高级气候和健康倡导者胡安妮塔·康斯坦布尔(Juanita Constible)将这一殊高的死亡数据归因于漠不关心、缺乏保护，以及一种可追溯到种植园时代的有害误解，即有色人种更能抵御高温。“人们通常认为，来自炎热国家的人能够应对高温。这根本就不符合事实。这是一种种族主义信念，它支撑着我们现在在农业系统中仍然看到的奴隶制。”用康斯坦布尔的话来说，他们中的大多数工人只能“承受热量”，因为贫困和环境没有给他们太多选择。
2021年12月，联合农场工人基金会(United Farm Workers Foundation)对成员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69%的受访者经历过一种或多种与威胁健康的热应激相关的症状。尽管根据Osha的一般就业规则，雇主确实有责任保护工人免受危险环境的伤害，但许多农场工人都不敢说出来，因为他们要么是无证，要么是持H-2A临时签证，如果被解雇，他们可能会被驱逐出境。“这些工人忍受了很多恶劣的工作条件，因为他们没有很多选择，”乔治亚州法律服务项目农场工人权利部主任索利玛·梅尔卡多-斯宾塞说；该机构是一个为该州穷人提供免费民事法律服务的非营利组织。
这种经济和身份上的不稳定也意味着，如果没有更多关于高温暴露危险的教育，农场移民工人更容易受到高温影响。许多工人按计件工资工作，这给他们提供了一种反常的激励，让他们在身体出现警告信号后仍然继续工作，进入热应激状态，比如在农场里摘蓝莓或西瓜、按桶计酬的工人——他们在岗位上通常不愿意休息，因为时间就是金钱。
最近发表的一项研究发现，与本地雇员相比，来自低收入国家的移民在农业工作中面临危险职业热伤的风险高出80%。康斯坦布尔警告说，如果缺乏监管，随着气温升高，机会主义剥削造成的人员伤亡也会增加。
我家屋顶工程的最后一天，当天气温超过100华氏度。公共卫生官员敦促居民多喝水，待在室内，避免户外运动。动物福利组织提醒宠物主人让他们的宠物保持充足的水分，避免在正午时出门，“因为狗狗的爪子可能灼伤，也非常容易中暑。”但达米安和他的工人们仍然汗如雨下，烈日下站在屋顶上劳作。在我们的小区里，来来回回的车辆似乎只剩下了园林公司、快递和环卫车辆。他们与佛罗里达州的农场工人、佐治亚州的邮递员、凤凰城的送货司机一样，都在努力工作，使美国在危险的高温下，仍然能正常运行。从法律上讲，他们别无选择。但他们本应得到更好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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