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重写中国文学史
一、
中国文学史这样的书,起于清末。
因废科举、立学堂,改从西式教育,需要一批适应新式课堂讲授的教材,故出现了各色文学史,后来再分化出各时段、各文类的文学史,以迄于今。
最早的一本,或云为黄人于一九○四年在东吴大学讲课时所编,或云为林传甲在京师大学堂时所制。此后一百年间,教书的人又不断编这样的讲义,以致同类之书越来越多。二○○四年北京大学与苏州大学合办的「中国文学史百年研究国际研讨会」,统计说大陆出版的中国文学史已多达一六○○部,台湾香港的还未计入,可见其盛。据说每年还有十几部正在编写梓行中,伐木造纸,殆已毁了数十座森林云。
然而一两千部书到底质量如何?与会诸公异口同声曰:「佳作寥寥!」看来成果是不太令人满意的。
当然,我相信没有谁真正读过这几千部书。如此品评,不免一篙子打翻了一条船。那里面,披沙捡金,必然也会有值得赞许之作。不过,依我有限的阅读印象来看,这样的评语,竟似亦颇中肯,果然是佳作寥寥呀!
中国文学史的作者,都是硕学之士,文采可观者亦复不鲜,可为什么就写不好呢?
本来教科书就难写:嚼饭喂人,既已淡乎寡味;粗陈梗概,遂愈觉水清而无鱼。且安章宅篇,务求份量匀齐、面面俱到,更不能见个人心得,尤其无以见性情。故历来佳作,很少是由教科书来的。
何况,“中国文学史”这门课的设置目的,其实兼有古典文学选读或概论的性质。学员都是对文学史上诸事件与作品十分陌生的青年,因而要有一门课来大略介绍作家及文学现象,并以此为线索去稍微浏览各体文学作品。所谓「史」,不过是为了这样的目标而搭的一个框架,史法史例史体当然也就谈不上了。
而一边介绍作家生平,穿插轶事,一边赏析作品,一边讲述历史发展之规律,上起课来,花团锦簇,固然颇能受学生之欢迎,或可引领他们入文学的园圃。但写成著作就显得头绪棼如、东拉西扯。学生由入门以后,再回视此敲门砖,亦会觉得它浅陋可哂,不再具有继续深入钻研的价值。
在此情况下,作者若欲借文学而明史观,以具体文学事例去诠说那客观历史社会之发展规律,结果往往更糟。
因文学史毕竟不是社会史或政治史,社会发展规律未必等于文学规律。文人又常熟于文事,未必兼擅史学,不足以讨论史观之然否。削足适履,勉为其难,终究是比附造作,无当于理的。
所以我写《中国文学史》时就不依课堂讲义方式写。而是写一本独立的文学之史,说明文学这门艺术在历史上如何出现、如何完善、如何发展,其内部形成了哪些典范,又都存在哪些问题与争论,包括历代人的文学史观念和谱系如何建构等等。
文学的观念史、创作史、批评史,兼摄于其中。不依序介绍这个作家那个作家之生平及八卦,如录鬼簿;也不抄撮这篇佳作那篇佳作,如马二先生湖上选文。因此从性质上说,我的书与历来之中国文学史著作逈然不同。
性质与结构既然不同,对于文学史事之理解、作者作品之掌握,当然也就都会有所差异。在这方面,我夹叙夹议,对于现今通行的文学史论述,颇有弹正。虽然如此夹叙夹议会令文体不省净、眉目不清饬,但考虑到著述仍有应匡谬正俗,或为读者打开一点思考空间的功能,就也顾不得了。
我主要批评弹正的是什么呢?
二、
晚清以来文学史写作不佳的原因,除了它隶属于现代教育体制中做为课程教科书的问题以外,我们还应注意到这个「现代教育体制」中的教材与课程本身也有其变迁。晚清,跟五四以后不同;五四至四○年代,跟一九四九年以后又不相同。
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后,文学史之写作,不但小说、戏曲、俗文学大举纳入,甚且还要强调文学出于民间。
相较于以前,整个文学史论述更要显示它是现代民族国家文学。认为我们对文学可以获得确定的、本质性的整体掌握;而文学整体的动向,则是单向度、决定论式的进化历程。
如何进化呢?先进与落后、正确与错误、革命与反动、新生与腐朽等一连串的二元对立等级观念即构作了历史的进化。例如魏晋的自觉,革新了汉儒的腐朽;明七子的复古又被公安派独抒性灵所改革那样,革命者代表了启蒙的价值:理性、自觉、浪漫、个我主体等等。
于是一部中国文学史的论述,就变成了对新时代国民意识教育之一环。
可是这时的现代民族国家文学建构还未完备,更进一步国家文学化,是一九四九以后大陆的表现。文学史本身所具有的多向度解释空间渐遭压挤,正面典型愈遭歌颂,反面人物、作品、流派、活动愈遭贬抑。国家新权力之建立与维护、政治领域之实际斗争、国家意识形态之争论,无不反映在文学史写作或对文学史的解释上。《水浒》《红楼》的争论,李白杜甫谁才站在人民这一边、韩愈柳宗元谁是儒家谁是法家的辩难,均属此类。以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来看,第一版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后启蒙型的产物,后来两次改写就显示了国家文学建构的过程。
正因为如此,故中国文学史须要不断改写,是无庸置疑的。可惜近三四十年来,新的中国文学史着虽出版不少,但均只是局部、枝节之变动或添补,对它做为民族国家文学之性质缺乏反省,不知新时代之文学史论述是应该全面扬弃此一框架的。
由这个角度说,现在的中国文学史,其实又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因为基本上仍是胡适、刘大杰那一套。重开天宇者,渺焉无人。
三、
现在,如果我们要新立一个框架,做法又应当是什么呢?
很简单,首先须确定文学史不是音乐史、表演艺术史、思想史、社会史等等,而是说明文字书写品如何美化成了艺术、成了文学文本。然后看历代的人如何看待文学这件事、如何让文学更符合他们心目中对文学美的要求。再则解释文学与其他艺术分合互动的关系,以见古今之变。
这才是文学本性的研究,也才是文学之史。不像过去的文学史,老是要用文学材料来宣传社会发展史、意识斗争史、音乐戏剧说唱表演史、民族进化史等等,对文学的观念与问题又都讲不清楚。
读者久已习见了学府及坊肆各种通行的文学史着,乍看我这样说,恐怕会因不习惯而生疑情,故我对此还得要略做些说明:
现在的文学史书,基本上是历代名家名篇介绍,此乃应教学之需而设,本非史体;早期的文学史,如刘师培《中古文学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等也都不甄录作品。更早,如《史记》论作家,虽曾抄录不少代表作,但《史通》已批评其不妥。所以这部分应该略去。
这样做,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文学的主角,其实并不如一般人所以为的,是作家和作品,而是观念。每个时代的文学观不同,故其所谓之文学即不同,其所认定之作家、作品,乃至大作家、好作品也不一样。
某些文字书写品,在这个时代根本没人把它当成是文学,到了另一个时代却可能截然不同。例如六朝有「文笔之辨」,就是为了区分什么是文学。而当时不视为文学者,到唐宋却成了文学的主要内容。小说,古常视为史书之一类,后来才把它看成是文学。骈文,在六朝时是文学,唐宋以后作家作品也仍然很多,但受古文史观影响的论者却恍如未见,完全不会去谈它。八股制义,当时同样名家辈出、佳作如林,可是五四运动以后谁把它们视为文学、写入文学史书呢?凡此等等,均可见写文学史若要通古今之变,首先就得究明这个文学观的变化,说明不同时代人对什么是文学、文学性为何、审美标准何在、谁才是大作家、什么才算是好作品等,都有些什么不同的见解。
作家与作品是第二序的。它出现于文学观之下,亦由文学观所塑造。
因此,我们不要天真地以为作家与作品都是现成在那儿的客观存在着的。例如屈原杜甫的作品集,是汉宋人编成的;其生平,是汉宋人描述出来的。换言之,是汉宋人的诠释,才形成了文学史上这样的屈原杜甫及其作品。
文学史上的人、事、物与原先那个人、事、物并不相等,不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事、同一个物。就像《左传》《孟子》《庄子》虽皆为先秦古籍,但其文学史生命绝不起于先秦。它什么时候变成为文学文本,文学史就该什么时候才开始介绍它。因为,原先不是文学的东西忽然成了文学文本,本身正是一桩文学事件。
四、
文学史的开端,始自汉代,也是这个道理。在此之前,诗乃是「歌永言」的,文字杂在歌与言之间,亦即音乐与辞令之间。汉代才独立为文字书写品,再独立为文学文本。文与乐分,亦与言分。
分了以后,渐渐又有合的趋向,例如唐代燕乐歌曲既盛,所填之词便有合乐之要求。可是合而又分,终究词同于诗,后世论词之所谓声腔,实皆文字格律而已。
文学史必须说明这类文字艺术与其他艺术分合互动的关系。但在词还是曲辞的时候,文学史却并不需对它太多着墨,那,应放在音乐史里去谈。
语言艺术、表演艺术,情况相同。说成相、说参请、说诨经、说一枝花话、弹词、戏弄、合生、银字儿、唱赚、演剧,都须变成了文学文本、出现了文学事件,才能成为文学史叙述的对象,否则都该纳入语言艺术史表演艺术史中去处理。
这是做减法。时代由汉代讲起、对象专注于文字艺术,谈这门艺术如何兴起、如何精进、如何变迁,又由哪些人哪些事促成了它的变化。
在谈最后这一部分时,当然会涉及文人团体、社会条件、文化因素,但书非社会史,亦非文化史,所述仅及于文学观念文学现象而止,要谈的只是文学本身的发展。而且只说大势,并不处理个别人与事等小细节。
这个文学本身的发展大势,自有其内在结构。
线索之一,是文学艺术的技艺之巧,精益求精,确是不断进步着。但雕饰太甚,物极则反,文胜之后往往代之以朴;若质朴太过,自然又趋于文,故文质代变,便是另一可注意之线索。
再则就是上文所说,原先非文学的其他艺术,逐渐变成为文学,文学与乐、舞、戏、语、书、画诸艺术的分合关系,亦甚值得关注。
此外,「文」有广狭数义,既指文字,又指文采,也指文化。历史上,有些时候谈文学时重在文字(如严羽形容他同时代人「以文字为诗」那样),有时重在文采,有时又强调文学应具文化义,以达到「人文化成」的作用。这种文义广狭间的动态关系,无疑也是该注意的线索。
再者,文士是由“士”分化出来的,它与经术士、德行士、政事士之间,也有分合互动关系,直接关连着各朝代不同的文学观念与创作表现,亦不可不知。
以上这些线索,并不是抽象的概念,它们具体地表现在我每一章节的叙次中。每一篇也都不是孤立的,前后有呼应或「别裁」「互着」之关系,例如说李商隐那一章,只讲他与当时假拟代言戏谑风气的关系,是因其体杂于齐梁、缛染于西昆、又得法于杜甫等等皆见于其他章节之故,敬祈留意。
当然,文学史的写法千变万化,我独行一路,岂能尽得其妙?又岂能禁止别人从别的路向来寻幽访胜?如此写来,也不过是新尝试之一端而已,抛砖引玉,拥篲前驱,呼吁大家再来“重写文学史”罢了。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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