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新知 | 在元宇宙中，如何定义“现实”？大卫·查默斯专访

在这个视频电话时代，“你能看到我吗？”已经成为了最常见的问题。但是当哲学家大卫·查默斯（David Chalmers）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引申出了更深层次的思考。我们之间的视频对话其实是虚拟现实（VR）最基础的一种形式，查默斯谈及此事时表示，“有些非常保守的哲学家会说不能，我只是看到了屏幕上的一组像素，而不是屏幕背后真实的你。”但是查默斯却不这么认为。“可以，我完全可以看到你。”他会这样回答，一语双关。这句话听上去似乎很简单，但却并不仅仅是指虚拟现实的可能性，更隐含了真正现实的本质。

查默斯是21世纪最知名的哲学家之一。尽管他的首本面向普通读者的新书《现实+》（Reality+）刚刚出版，但其实早在2003年，他为《黑客帝国》电影官网写的名为《黑客帝国的形而上学》（The Matrix as Metaphysics）的文章，就让他的影响力超出了学术界，为大众所知。受他启发，汤姆·斯托帕德（Tom Stoppard）爵士写了一部关于意识的新剧《困难问题》（The Hard Problem）。查默斯举止随意，衣着邋遢，外加一头蓬乱的长发（常年如此），因此得名 “哲学家中的摇滚明星”，听上去倒也合情合理。

与其说他是因为自己的理论闻名于世，不如说是因为他用精简干练地方式捕捉到了现如今哲学界探讨的最大一个问题。查默斯将意识的“简单”和“困难”问题区分开来。“简单”问题是指描绘出精神状态形成的对应大脑活动过程。称之为“简单”仅仅是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并没有引发更深层次的概念性问题。与之相对，意识的“困难”问题是指一块有机物质，无论其组织结构多么复杂，是如何产生自我意识体验的呢？这就是现在著名的“查默斯的困难问题”，尽管查默斯受其洗礼之前，该问题便已经存在了。

现在，查默斯转向研究另一个问题：一个完全沉浸式、完美模拟现实的虚拟世界——完全虚拟现实（Full VR）——是否可以成为现实的一种真实形式或仅仅只是现实的替代品。他的书可谓正当其时：2021年10月，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宣布脸书（Facebook）正在打造元宇宙——一个“完全沉浸式的……具象化网络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在3D线上环境里，使用个人虚拟形象，参加会议或是跟朋友聚餐。

当扎克伯格期待一个虚拟乌托邦到来的时候，还有一些人害怕虚拟现实将会是人性的终结。到底哪方才是正确的，取决于我们如何回答一个古老的哲学问题：什么是现实？查默斯在自己的新书《现实+》中，将这类哲学问题称之为“技术哲学”。其创新之处在于：第一，我们在将哲学应用在新技术上；第二，利用那些新技术帮我们转换思维去思考经久不衰的哲学问题。

回到我文章开头提出的问题：你能看见我吗？查默斯认为，如果你认为在跟别人Zoom视频的时候所看到的并非真实的本体，那么按照这种逻辑，我们从未真正见过彼此。我们很早以前便不再天真地以为我们可以直接且无需介导地感知事物。我们知道，一切都需要经过感知的处理，事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具体形式则是在大脑中构建的：所有感知都需要介导。所以，即便是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我想真正看见或听见你，唯一有意义的方式就是我所看到和听到的以某种重要且真实的方式与你产生了因果关系。

新技术可以改变因果链。但是，如果技术可以保留重要关系，那它就仍在巩固对真人和真实事物的感知。拿打电话来说，“也许人们第一次使用电话的时候他们会说，‘我听到的是对方声音的投射，而并非直接听到本人的声音’，”查默斯表示。“但是当电话实际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时，人们理所当然地说：‘我能听见你说话’。我们发现，当技术进步时，这些概念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自我延展。”

查默斯认为，我们也在经历这样一个延展的过程。即便我们的VR技术还很原始，但已足以说明“我们在一个虚拟现实的世界里感知虚拟对象。”肯定有人会反对这种说法，因为无论你在虚拟现实中看到了什么，本质上都不是真实的。虚拟的猫并不是一只真猫。某种程度而言，查默斯同意这种观点。因为虚拟的猫并不是拥有血肉之躯的生物有机体；但却是一只真实的虚拟猫。这不是在玩文字游戏。想想科学如何改变了我们对所见事物与基本现实之间关系的理解。量子物理学表明，我们这个世界看似实体的对象背后，其支撑基础很大程度上是空旷的空间。这并不是说猫和桌子之类的事物并不存在，他们是存在的，而是指这些事物的外观并没有揭示其最基础的本质。在一个虚拟世界中，虚拟对象的真实性与之相似，尽管从最本质的角度来说，它们“只是”少量的信息。

David Chalmers

你如何定义“真实”将很大程度上决定你属于辩论的哪一方。查默斯认为，我们提到“真实”的时候是指以下五种含义的其中一种：它存在；它具有因果力；它是独立于思维之外的；它是非假想的；它是被认为之物的实体。他认为，完全沉浸式的VR需要至少满足以上五点中的四项，其内里才能与真实生活别无二致。拿电子狗举例来说，首先，无论你认为电子狗是什么，他们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存在。其次，在完全虚拟现实中，一只虚拟的狗拥有因果力：如果被它咬一口，会感觉疼。再次，它们独立于思维之外：如果你离开了虚拟世界，这只狗依然存在，四处嗅探。

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是，一只电子狗是非假想的，至少可以是非假想的。你也许会认为VR的本质就是虚幻的，因为其所有存在的理由都只是为了让数字的世界变得真实。但是查默斯认为，“认知渗透”的概念表明，这并不是必然的。当你看向汽车后视镜的时候，你所见之物是在你的眼前还是身后？严格来说，是在你的眼前。这就是为什么动物在看见镜子里的事物时，通常会向前走去，就好像所见之物就在玻璃镜后面一样。但是，由于我们知道镜子里的事物是反射的结果，并且已经习惯了这一现象，我们实际上会将镜中之物视为来自身后。

查默斯认为，在虚拟世界可能出现类似的现象。所以，当他走进一个VR实验室，被要求从大峡谷（Grand Canyon）上方的一块木板上走下来时，他说：“我想要先用脚敲敲地板，以防万一。”但是过了一会儿，“你会迅速习惯这种可供性。你可以走下木板，走到大峡谷的另一端。你逐渐习惯在空中漫步。”一段时间过后，这样一个本质上是虚拟的世界会“融入你对现实感知”的一部分。它不再让你感觉虚幻，而是像太阳升起一样自然，因为我们知道这是地球在转动。

查默斯认为，完全虚拟现实唯一无法通过的测试是，尽管电子狗是真实存在的，你还是可以说这不是一只真正生物意义上的狗。有点像是燕麦奶是真实存在的，但却不是真正的牛奶。

查默斯认为，完全虚拟现实可以通过五项测试中的四项，我们便可以称之为“至少80%是真实的。”但是五分之四并不一定等同于80%。如果我只能满足做医生的五项标准中的四项，我不是80%算得上医生，我根本就不能做医生。所以，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真实存在的数字事物与现实中的事物相比，它们之间的区别到底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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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被《现实+》所吸引，因为这本书的很多观点违背了我们的直觉。该书认为我们可能已经生活在一个模拟世界中，只是我们并未察觉。又或者，我们未来也许能够把自己上传到一个虚拟世界中去，它与生物意义上的生活一样真实有趣。对我而言，这些观点似乎太过依赖可能性，而且我们无法评估这些可能性。我们是否有足够的计算能力和电力来创造一个与现在的物理世界一样丰富多彩的沉浸式虚拟世界？一些相对基本的东西消耗了全球0.5%的电力，例如比特币这样的加密货币。

查默斯认为我们应该严肃对待这些问题，但是创造一个完全虚拟世界的可能性大概是50%。至于所需电力的问题，他指出，尽管基础物理层面的限制意味着“没有一个有限宇宙可以完美模拟其自身的所有细节，”但这并不重要，因为完全虚拟现实不需要这些。“宇宙只需要模拟比其自身更简单更渺小的宇宙即可。例如，也许某些遥远行星的部分能源可以用来大致模拟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以及地球周围的一小块区域。”

查默斯认为，一个无限的宇宙可以完全模拟像我们这样的有限宇宙。如果我们的宇宙是一个完美的模拟产物，我们是无法察觉的。许多人都将这种可能性当真了，但是我想问：如果我们的世界是模拟生成的，为什么会如此糟糕呢？如果它是盲目进化的产物，那么贫穷、疾病、人类的残忍等等都是可预料的。可如果它是智能设计的产物，那么其背后的设计者不仅绝顶聪明，更是一个难以置信的虐待狂。他们本可以创造一个丰裕又安全的世界，但却制造出了一个充满了癌症、多发性硬化症和埃博拉病毒的世界，更别说还有折磨和强奸了。

查默斯对这种关于邪恶反对上帝存在的论点感兴趣*，还有其他一些被称为“模拟神学（simulation theology）”的问题。但是他并不相信这些观点。

*译者注：“邪恶反对上帝存在”的观点认为，如果存在上帝，那么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罪恶和苦难。邪恶的存在驳斥了上帝的存在。

“这都取决于模拟器的本质和动机，可能有数千个不同的动机，”他说。“无论如何，我们的世界并不全是坏事。确实有一些糟糕的事情，但也有一些美好的事物。他们可能会认为，创造好事物与坏事物的净平衡足以成为创造世界的理由……归根结底，我认为没有任何特殊原因去认为我们的模拟器将成为道德上完美的生物。他们在道德上可能跟我们一样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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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完全虚拟现实是有可能实现的，我们应该冒这个险吗？技术乌托邦主义者倾向于从根本上高估我们重新设计人性和社会基础的能力。查默斯察觉到了这种忧虑。“如果你认为社交媒体现在是一个问题，因为脸书掌控着新闻来源，那么等到这些社交媒体公司在虚拟世界管理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但总的来说，他持乐观态度。他承认，“任何技术都伴随着一些傲慢自大的乌托邦主义者”“就如同任何技术都有乌托邦的潜力和反乌托邦的潜力一样。我不是要做出什么独特的预测，我们最终的结局几乎肯定是两者皆有。我喜欢互联网的类比。我的意思是，互联网确实有创造乌托邦的潜力，有一些已经实现了。但是它也产生了一些糟糕的结果。”

也许，我们抵触虚拟生活最常见的本能原因是，它毫无疑问是人造的，而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想与大自然接触。查默斯认为这是“一个合理的价值观，但却是可以选择的。我生活在纽约市，并没有觉得非常亲近自然，但这是一种有意义的生活。”

在他的书中，查默斯并没有预测完全虚拟现实多久能够成为现实。他告诉我：“总的来说，人们倾向于在短期内高估技术进步，但是长期来看又会低估。所以，我猜测，短期内会有许多阻碍、延迟和问题。”他补充说：“如果要实现真正无缝的虚拟现实，让每个人都能理所当然地使用它，哪怕要耗费二三十年，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你对在虚拟世界中过上美好生活有多大信心，可能更多是取决于你的年龄而非查默斯的观点。“每代人想法都不同。我们在逐渐适应，但是有一些年轻人刚刚迈入青少年时期。对他们来说，与数字世界互动，并将之视为现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认为，也许对于处于这种环境中的人而言，现实是虚拟的这种观点并不像你我曾认为的那样陌生。”

不久以前，查默斯在他书中讨论的各种场景可能会被忽视，因为它们更像是猜测未来的科幻小说或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有趣思想实验。然而，在元宇宙时代，我们再也不能忽视它们了。“这个技术将会继续引发哲学问题，而这些问题不会消失。”

作者：Julian Baggini

翻译：Vicky

审校：Lixia

编辑：EY

来源：https://www.prospectmagazine.co.uk/philosophy/where-simulation-ends-and-reality-begins-an-interview-with-david-chalm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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