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王一博手机号泄露，被大量不明电话骚扰事件发生前一周，我以买家的身份，暗访明星隐私贩卖产业链，刚好见证了全过程。“王一博sjh（手机号）有打通，本人接。现货”，8月3日晚上8点左右，一条关于王一博手机号的贩卖信息在多个黄牛的朋友圈流传。不到半小时，微博就炸了，不少ID在微博上分享给王一博打电话的经历:“我全身都在抖，我第一次打过去，wyb（王一博）：找谁找谁……”一位网友写道。很快，“王一博手机号泄露”的词条被推上了热搜。10点零3分，王一博本人发了一条微博，“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并配了两张手机截图，其中一张显示他的未接来电有194个，关于王一博手机号的热搜也被迅速拱到了第一。
8月3日当晚，我暗访的几个黄牛的朋友圈里，怨声载道：“买了手机号收藏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去打电话？”“闹大了，大家都不用追了。”第二天，记者收到了多位黄牛发来的同一条私信：“清空聊天记录，谢谢”。私生饭，一个神秘的群体，大概隔一段时间就会霸占一下新闻头条。杨坤被私生饭堵家门口三个月；王俊凯的车被安追踪器；肖战的航班被粉丝取消……这好像是行为极端、疯狂的群体，令饭圈“闻私色变”，围绕追私的产业链近两年也在极速扩张。王一博事件引发了饭圈一场不小的地震，很多人都打出“私生不是饭”的口号在饭圈开展“肃清运动”。然而在我们的采访中，那些有私生行为的粉丝，却认为自己没有逾矩，他们有自己的逻辑和规则。“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应该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追私时就像黑帮片一样神秘。”在认识奶茶之前，我是这样认为的。刚接触时，我就把在知乎上一个关于“做私生饭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的回答拿给她看。这篇文章里，作者把追私描述成了一个类似绑架的场景，当事人第一次追私被其他私生饭拉进了一台七座车，后备箱里满满都是对讲机、望远镜、单反等。
3月23日，北京，肖战口罩遮面现身机场，遭粉丝举手机近距离拍脸
奶茶看到之后，哈哈大笑，并说一定要把这个分享给自己的姐妹一起欢乐一下，“这一看就是胡编乱造的啊”，奶茶是一名私生饭，她并不避讳这个称呼。她有十多年的追星史，和一些屏幕粉不同，她更青睐于线下与爱豆制造相处的机会，因此，跟车、去爱豆吃饭的餐厅、去各种私人场所蹲点都是她追星时会采取的手段。
奶茶本不想多提她第一次追私的经历，她认为那是一次黑历史。几年前，她还是一位大学生，同时也是一位粉圈的大大，喜欢一个韩国偶像团体。一次，听说爱豆要来中国活动，奶茶便集结手下的小姐妹去接机。到了机场结识了两个黄牛，后来这两位黄牛都成为了国内追私圈内的重要角色。“当时他们正在机场拉人，就主动找到我们，问我们要不要跟车？一百块钱一个人”。这是一个由十几辆车组成的车队，里面有面包车也有小型车，奶茶上了辆小型车。上了高速，车队就包围了韩国艺人的保姆车，粉丝们想透过车窗，看看爱豆，无奈对方的车窗被遮得太严密了，她们什么都看不到。很多女孩并未放弃，她们把半个身子探在外面，举着手幅，对着爱豆的车，撕心裂肺地喊，希望引起爱豆的注意，而当时的奶茶却只想吐，车开得太快了。但奶茶并没有让司机放慢车速，“太慢的话，他们车就走了，你得跟上前面车的速度。”到了酒店后，奶茶和爱豆一样办了入住，一家五星级酒店，999元一晚，她们九个人住在了一个房间。到了晚上，奶茶想到爱豆入住的房间外打个卡，但被保镖挡了回来。
2016年BIGBANG在中国活动时，大批私生饭追车，有私生饭录下了成员TOP扔烟头的瞬间
第二天，这个韩国团体离开中国，奶茶去送机，回来后，她特意跑到爱豆的酒店房间再看一眼，但站在门口的那一刻，惊呆了。一位大妈正在里面打扫，一个女生问大妈，床单能不能给她？一个女孩拿了三个挂衣服的衣架子，另一个女孩拿了一罐没喝完的啤酒，还有人收走了一位成员烟灰缸里的烟灰。离开酒店后，奶茶决定去爱豆用过餐的餐厅打卡，她到了之后，发现整个餐厅里都是粉丝，很多人还在公放她们接机时拍摄的视频。一位餐厅的服务员还跟她们爆料，她们爱豆用过的碗碟，也被一扫而空。当年，爱豆的行程还只是在少数消息灵敏的大粉间传递，奶茶是从其他关系好的大粉中获得的消息，但现在追私已然产业化了，获取明星信息的方法要便捷许多，只要10块钱，你就可以通过黄牛拿到娱乐圈大部分明星的航班信息。在微博上，搜索“明星动态”“明星行程”等关键词，很容易就能找到招揽生意的黄牛。加了他们，你就会发现，只要拿钱，真的可以做到“比爱豆他妈还了解他的行程”。商家御弟每天都要在朋友圈更新几十条此类的消息。和黄牛交易，要先学会使用使用各种黑话，比如sfz是身份证的意思，hz=护照，sjh=手机号，sg=刷关，vx=微信，黄牛的沟通方式很是言简意赅，交易中直接报出名称和价格，就可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很少废话。御弟更是一个谨慎的商家。这是我在探访中，和御弟的一段对话。记者通过微信向御弟支付了25块钱，御弟收到钱，话不多说，立刻发来了一张写着肖战名字的户籍照片，并发来“保存”二字，又立刻撤回了这张照片，每次对话后，他都要求记者撤回聊天记录。记者在御弟处购得的这张户籍页的更新时间在2018年，里面信息不仅包括肖战的曾用名、身份证号、家庭地址、婚姻状况，甚至还包括母亲的姓名和父亲的身份证号。想从黄牛那里获取信息并不容易，记者只好又交了288元成为一名代理，上线叫做玉兔（化名）。收到钱后，玉兔立刻给记者发过来一个多达32页的文档，里面有上千位明星的身份证号和护照号；港台明星的回乡证和台胞证，甚至王源母亲的身份证号也在其列，均根据他们姓名拼音的首字母从A到Z依次排列。王一博事件前，玉兔微信的相册封面是一系列缩写及“退改会通知，爱豆套路不负责”等购买说明，但现在已经撤换成一个更安全的背景图，微信签名也从“要什么直接私信”改成了“简单票务”，可朋友圈中依旧会更新明星航班等信息。
2017年8月26日，北京，黄子韬现身机场。大批粉丝接机，黄子韬致意粉丝：你们还没开学吗
证件主要用来查询明星的航班信息，玉兔还发给记者国航、东航、南航的网址链接，在里面输入证件号和姓名，就可以查到明星已经订的机票。把明星设为联系人，登陆12306可以查到动车、高铁信息。玉兔特意贴心提醒记者要“耐心点查”，并称要送给记者一个sfz（身份证）照片，“刺激”一下。很快，记者收到一张肖战的身份证照片，玉兔称这些“都可以拿去卖的”，身份证照可以卖到30到40块。相较于自主查询，很多人为了图省事，会选择直接购买航班信息，据本刊记者调查，国内航班一般10元，国际航班15到30元不等。如果明星改签，商家会免费再提供新的信息，若明星方突然退票或航班取消则不做补偿。成为代理后，上线给代理的价格会比普通人便宜，代理再加价卖出。之后，代理也可以发展自己的下线，整个明星隐私倒卖链，就这样通过一层层发展下线的方式，不断裂变、繁殖。这些信息的源头究竟在哪儿？实际上，很难找到具体某个人，因为每天围绕在明星身边的工作人员太多了，每一环都可能是始作俑者，甚至包括明星本人。在一篇《起底粉丝追星操盘手》的文章中，“上海大白哥”曾透露自己获取信息的方式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来自剧组的资源；二是之前向他购买“追星服务”的客人；三是一些艺人团队为了曝光度，也会主动找他们帮忙放出艺人信息，“上海大白哥”因为带着粉丝跟鹿晗的车，被鹿晗当面怒斥，而在圈内出名。除了贩卖明星证件、酒店、家庭住址等信息外，黄牛还可以安插粉丝进入明星工作的场合。他们在朋友圈写道：“《余生，请多请教》15号要女群演，肖战在，需要提前预约。”“王一博摩托车赛的贵宾卡有。”但凡能接触到明星的地方，都蕴含着商机，追私已经成为了一条十分成熟的产业链。一位粉丝向本刊记者透露，象山影视城到处都是为粉丝提供包车服务的黄牛。一位在上海提供跟车服务的黄牛向记者报价说：“接机600块钱——从机场到酒店，跟行程600块钱4个小时，超时100一个小时，一天不超1500块。”奶茶并不认为自己是那种很极端的粉丝，她追私的目的就是想让“哥哥”记住自己。大学毕业之后，奶茶到韩国留学，刚来韩国时，奶茶还很“花心”，同时间追好几个明星，但自从看了一部电影后，她就被里面的一个演员迷住了，这位演员在韩国并不太出名，奶茶认为，追一位非著名明星更快乐，“因为你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近他。”她抛弃了所有“墙头”，开始只专注追“哥哥”一个。每场电影的路演，奶茶都去捧场，当“哥哥”和粉丝互动时，她努力挤到前面，但“哥哥”却看不见她。“我就觉得好惨，我累死累活，拼了老命，他一个眼神都不给我。所以我当时就想着，怎么办？”这时，一位朋友提议奶茶去追私，在“哥哥”面前刷存在感。奶茶透露，追私的车一定要越低调越好，最好是出租车，这样才不引人注目。到韩国后，她认识了一位专门帮忙追私的大叔。在奶茶的描述中，这位大叔神乎其神，他的车由出租车改造而成，追私的时候，一辆车负责追，另一辆车负责打掩护，即便跟丢了，这位大叔也能再找到，“首尔都被他玩透了，他对那些明星的行动轨迹了如指掌，很了解他们的想法。”在韩国，追私圈还有一些行规，跟了一位大叔后，永远只能跟这位大叔，奶茶也不太清楚这样规定的原因是什么，“大概是为了保证客户的忠诚度吧”，她猜测。在韩国，追私的收费要比国内高得多，根据人数和时间的不同，实行梯度收费。奶茶说自己追星的费用有时来自于父母，有时来自打工赚的钱，“韩国的工资水平要高一些，少的话一个月赚三四千，多则八九千（人民币）吧，这个费用追不出名的小演员足够了，追爱豆肯定不够。”奶茶说。每次追私回来，奶茶都会仔细回忆，认真在本子里记下当天的场景和心情。本子的前半截，基调是灰暗、苦涩的。刚开始，对于她的出现，“哥哥”的眼神里满是防备，甚至让工作人员传话，让她不要来了，她为此失落大哭过，但她没有放弃，因为见不到他的时候，“实在是太想他了”。一件事情改写了故事的走向。一次，她和朋友参加一场活动，她不确定“哥哥”是否会来，只是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见到了“哥哥”，她和朋友当场激动地“抱头痛哭”。活动结束后，她们在门口等“哥哥”，这次，“哥哥”不仅给她们签了名，还合了照，“我们追私也刷足了脸，可能他对我们也怀有内疚之情。”奶茶现在回忆起来，仍然觉得“太甜了”。“你糊成这样你不知道吗？跑这边来看你，你至于吗？”“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范丞丞我以后再也不来看你了。”接着，有粉丝爆了粗口。这是7月3日，范丞丞在某餐厅做直播时，和私生饭之间的一段对话。“私生饭不是粉丝”现在几乎成了“饭圈肃清运动”的口号，但奶茶认为，这种说法并不公平，排除一些为了赚钱的职业粉丝，“肯花钱追行程的，都是真情实感的，比那些用爱发电的屏幕饭真情实感多了。”奶茶不甘道。波波正度过一个疯狂的夏天，她之前从不追星，父母对她的家教很严，认为追星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但她自从喜欢上了《偶像练习生》里的一个选手后，便动了线下去看他的念头。见过他之后，便对在网上追星提不起兴趣了。很多线下追星的粉丝认为，在公开行程或者屏幕中，看到的爱豆都是被包装出来的，只有私下见到的人，才是真实的。第一次追行程，波波通过黄牛买了爱豆酒店、剧组的地址及剧组的通告单，订了和爱豆同一家酒店的房间。在酒店时，她偶遇了爱豆和他的助理，她把自己写给爱豆的信递给了他。关于私生粉的定义一直十分模糊。波波认为，“私生是扒艺人隐私，跟踪、跟车、跟一切，对爱豆生活造成困扰的”，而本刊记者采访某明星后援会的负责人，她认为除了工作室发的公开行程，类似于跟酒店、跟电梯等都算作是私生。而奶茶认为，现在国内对私生的定义和要求过于严格了。如果按照屏幕饭制定的很多规定，很多前线的工作根本无法开展。奶茶说，追私圈也有一套规则，大家也要照章行事，不能乱来。“比如你潜入人家家里，给人家打骚扰电话，在爱豆楼下蹲点还大喊大叫的，私下改明星航班的，这些就太出格了。”奶茶在韩国曾经看到一群中国粉丝跟着明星进入了餐厅用餐，觉得他们很不守规矩，“你进去，明星怎么和他的朋友吃饭聊天？我的立场就是这样，追前线谁不追私？但是你得有个度，不能打扰到人家了，你可以在外面等，但你不能进去。”关于私生的定义以及能不能追私，各方各执一词，但可以形成的共识是，大家都不希望也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会“对明星造成困扰”，但“形成困扰”的标准实在难以量化，或许只能看明星本人的态度。大部分明星对私生饭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采取一些比较迂回的躲避战术。常见的有临时更换航班或机场出口。一位明星保镖向本刊记者透露：“归国四子”（饭圈说法，指吴亦凡、鹿晗、黄子韬、张艺兴）中的一位，每三、五个月就会更换身边的保镖，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太多”。也有的明星对私生饭反应激烈。因《流浪地球》走红的男演员屈楚萧就曾因信息被贩卖，粉丝给自己发骚扰短信，用微博小号怒怼私生饭；黄子韬在一次休假游玩中，遭到“私生饭”跟踪尾随，气得拿起钉有铁钉的木棍挥舞赶人，也遭致不小的非议。
一位饭圈观察博主“ZQSG真情实感”发现，也有艺人“巴不得粉丝离他近一点”。甚至存在这样的现象“有一些明星会去调查，看自己粉丝里哪些最有钱，还要去挖掘他们，给他们点赞，然后去要他们的联系方式，甚至把自己粉丝里有钱有实力的人召集起来，为他做事情。他们不跟粉丝保持距离，甚至还整天担心自己的粉丝跑了，去喜欢别人。” 北京金诚同达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娱乐法领域知名律师米新磊接受我的采访时说，花钱专门雇车去跟明星，甚至把明星逼停，不仅涉嫌严重威胁明星的隐私权，还可能违反道路交通安全法；同时非法收集使用、买卖他人信息，也涉嫌侵犯个人的信息权，出售提供公民个人信息情节特别严重者，还有可能被判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很多路人和屏幕饭无法理解诸如范丞丞私生粉辱骂爱豆的行为，“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骂他呢？”“ZQSG真情实感”发现，90后、00后的追星族是比较有自我意识的一代，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真情实感地为爱豆付出，但其实心底很清楚，这是一种消费关系。认为我对你付出是要有回报的，这种回报并非是完全针对自己，更多的是一种对所谓“偶像品格”的要求，“你出来了，该笑就要笑，对粉丝要好好营业，要记得发微博，感谢粉丝。如果我觉得你对不起我了，比如你谈恋爱了，或者你做其他事情让我觉得你偶像失格了，那我就不会再给你花钱了，我也不会再为你付出了。”私生和前线粉因为付出了相较于屏幕粉更多的时间、金钱，他们更希望得到爱豆的回应。奶茶透露，追私中，挨饿受冻、通宵排队等都是家常便饭。如果他们好不容易见到爱豆，却得不到预期的回应时，不少人会由爱生恨，对爱豆恶语相向，甚至脱粉回踩。同时，“ZQSG真情实感”认为追星也正在成为很多年轻人建构的一种新型情感关系，有人认为“女友粉”“男友粉”们把追星视为一种虚拟恋爱，但其实对于很多粉丝来说，追星所能带来的快乐，甚至要比真实的恋爱还多。相较于真正的恋爱，粉丝在这种情感关系中能够拥有高度的自主性和掌控力，“比如说你谈恋爱，你男朋友会对你有很多要求和限制，你也不是想分手就能分手的。但是追星不是，你想走就走，我今天不喜欢你了，我明天就把钱花给下一个人。”“ZQSG真情实感”对本刊记者说道。奶茶“失恋了”，在一次追私中，她发现了“哥哥”的秘密——他交了女朋友。为此，她大哭了一场，萎靡了好几个月，人也瘦了一圈，但她并没有把这个消息捅出去，“怎么舍得毁了他呢？”奶茶说。但她觉得以后再也不可能像喜欢“哥哥”一样，喜欢任何一个明星。她暂时也并未有谈恋爱的打算，在现实生活中，她很难遇到喜欢的人。理智上，波波不希望自己把人生浪费在追星这件事上，但现阶段又无法控制自己。她好像停不下来了。·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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