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好文】李长廷:南蛮乱弹
南蛮乱弹
李长廷
文章很长,但长得有理由。有价值的文章,从不嫌长!
——编者
1、时隔4000多年,一位老人吟唱的一首歌谣,至今仍能伴随潇湘二水的涛声,时时拍击我的耳鼓:
南方吹来的清凉的风啊,
可以消除人们的愁烦啊!
南方吹来的及时的风啊,
可以增长人民的财富啊!
吟唱这首歌谣的老人正是我们今天仍在时常念叨着的舜。
这首歌所给予我们的,当然不仅仅是音乐韵律方面的享受,它分明是一种历史情绪的表达与记录。我猜想舜的心中肯定有一个南方情结。那是个什么时代啊,那个时代人们对于南方的印象,就像天上一片流动的云,朦胧缥缈,不可捉摸,南方是九黎的地盘,是三苗的地盘,是生长水稻的地方,可当时中原华夏民族的生活范围内,是极少看到这种植物的。
可是生活在蒲坂的舜,却时时要踮起脚跟,对南方作一番眺望。有人说舜对南方的眺望是出于对其老弟象的牵挂,我以为未必。象这个人物,一定是后人添加的,按当时的历史条件,舜不可能将象弄到天高皇帝远的南方来谋份职业,试想那时候舜的管辖权能够抵达有庳吗?后人之所以要作如此安排,无非是为舜后来的行为作个铺垫,不至于让人为他的南巡感到突兀。有了老弟这层瓜葛,这份亲情,舜自然是顺理成章,成为踏进南方版图的中国第一位伟人。
但是我敢说,舜或许并没有象这一层牵挂,舜的钟情南方,应该另有心结。舜不会平白无故对南风作一番赞美,他一定是有感而发,心里想到了什么,或感觉到了什么。当然,我如今来说这些,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不管结果如何,舜毕竟完成了他的心愿,是他拉近了南方与中原的距离。
毫无疑问,舜是所有南方人的亲人,是所有南方人的长辈。
我不知道舜在南下途中,是否经过了一个叫玉蟾岩的地方。那时候玉蟾岩或许不叫玉蟾岩,那么就叫蛤蟆洞吧。蛤蟆洞周围真是绝好风光,一片水稻长势喜人,绿油油在夏日的风中如湖波荡漾,舜也曾是个农夫,但他其实没怎么侍弄过水稻,当舜面临眼前由水稻铺展开来的风景,他的心情一定很亢奋。啊,水稻!这不是一场梦吧?我难道是走进了一个梦境?
如果舜当时曾在玉蟾岩逗留,那么他一定会去找当地居民攀谈,他不会放过一切亲民的机会。舜是个很随和的人,他看见蛤蟆洞周围的民众,一边种植水稻,一边打理陶器,感到格外亲切。对于陶器,舜是插得上话的,因为他也曾是制陶里手。因为这,舜很快与当地居民拉近了距离。而当地居民对舜这个不速之客,也很快有了好感,由开始的吃惊,转而变为热情接纳。舜兴之所至,拿起那张随身而带的五弦琴,一边弹奏,一边唱起那首《南风歌》。
舜对这次南行真是感慨万端,大开眼界,以前他对三苗这个族群不是很了解,甚而抱有成见,可实地一看,不是那么回事,人家种植水稻,人家制陶,早就弄得风生水起,并不比中原逊色,看来世上事情,绝不能自以为是。
南方,因为舜的进入,它的历史,开始变得鲜艳夺目,如水稻般充满灵秀之气。
如果南方是本书,那么为这本书写序的一定是舜。
当然,那时候南方虽然遥远,却并没有“南蛮”一说。
2、后来这块地域逐步演变成楚人繁衍生息的母地。据说自周始,中华大地,就有了东夷、北狄、西戎、南蛮的称谓。那时人们习惯于站在中原的角度,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他们目力不济,看不到远方风景,自觉不自觉为自己划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难怪楚人(譬如熊通)就发牢骚:我的祖先是文王的老师,竟只赐予子男爵位的田地,让他住在楚地,这很不公平!既然周王不肯加封爵位,那我只好自封尊号了,于是自称为“王” (当时各诸侯国可都是称“公”的),难怪后来又有楚庄王问鼎中原一说,甚而楚地民众,一旦遇到不服气的事情,脱口就出来一句“不服周”的俗语,看来这句俗语大有渊源。
南蛮在某一段历史时期又称荆蛮。或者楚蛮。楚蛮好理解,“荆蛮”的“荆”,是否与“粳”有些瓜葛?即种水稻的民族?据说粳糯便出自楚地,历史上楚地甚宽泛,主要农作物是水稻。
楚人自谓高阳颛顼及帝舜的直系后裔,周灭殷商,殷族中绝大部分迁徙到南方,与当地原居民融为一体,以殷商文化与南土文化相结合,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文化,即楚文化。
楚人好巫好祭祀,更好狂想不羁,性格具有强烈的个人性和地方性,譬如屈原,你读他的《天问》,会为他的海阔天空的奇怪思维所倾倒,从天上问到地下,从人间万物问到鬼域仙邦,从自然现象问到社会现象,简直没有穷尽。又如老聃,庄周,也应是楚人,他们思想的翅膀,更是无处不至。我们如今读庄子的寓言,觉得当今人们的想象力不过是小儿科。这无疑是楚地特殊的文化环境,给了他们狂想的空间。
华夏民族经过了数次统合,不仅版图不断扩大,文化亦逐步水乳交融,变成一个整体,原先的蛮夷狄戎之类,所指范围越来越狭小,譬如我这里正要说的“南蛮之地”,至唐宋,恐怕也就缩小到极南的一些个别范围,而湖南之南尤为典型。柳宗元被贬永州,心里老大不乐意,他在《小石城山记》中,就曾借题发挥,对他眼中认为的“佳胜之地”偏偏属于“夷蛮”很是不平。从柳文中看来,永州在唐时还是被人们看作“夷蛮”的。
南蛮的“蛮”,我一向是认为含着贬义的,这贬义有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是“野”,二是“蛮”。“野”是关乎地域的,荒僻,遥远,诡异,不开化,似乎到处是雾障,有诸多不可知的神秘成分;二是关乎人本的,或文化的,即人的精神层面的东西,诸如性情蛮悍,缺少见识,虽然孔武豪迈,却大都一根筋,不入主流,风俗粗鄙。但是后来随着历史的向前推进,这种贬义的成分已逐步淡化,剩下的也就是遥远、荒僻而已。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们学会了包容。何况,文化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文化背景不同,人的情性及处世法则也就不同,甚而有点另类,这是理所当然,不然这人类世界还不变成平板一块?如果南蛮之“蛮”释义为蛮悍,那么舜应该算是这方面的老祖宗,是最典型的南蛮子,他在那个遥远年代,安步当车,硬是徒步走到南方这个山旮旯来,全不顾一切艰难险阻,甚至搭上性命也不回头,这还不蛮?还不悍?
永州地处湖南之南,南天一隅,远离中原,算是正宗南蛮之地。但是以我目前的见识,这“南蛮”二字,倒着实成就了今日永州,使之具有出人意外的文化特色。有人提出以“南蛮文化”作为标识,我以为不够周全,因为“南蛮”实际已经是过去时,拿到今天来说事,有点不入主流。但作为传统文化范畴,却并不是不能接受。永州地理环境独特,有南岭作它地理的屏障,有九疑山作它的文化背景,那么它就有了地理的和文化的依托,如果将历史比喻成一条长河,此处必定就是历史长河中一个隐秘港湾。在悠悠岁月流逝过程中,这个隐秘港湾不知沉积了多少当今已不为人所知的,正史野史都不曾记录的历史私密。这些历史私密毫无疑问都是各个时期的文化遗存,有远古的,有夏商周尤其是殷商的,有中原的,加上楚文化糅合本土文化化生的南楚文化,以不同方式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历经风吹雨打,至今仍在顽强地显示它的生命力。
今日之永州文化,实际是一种多元文化集合。
天高皇帝远自有天高皇帝远的好处。
其实,说到传统文化的保存,我一向认为,唯有乡野才能承担起这份责任,譬如当今城市中,这个馆那个馆多了去了,似乎馆里藏着掖着的全是文化,可是中秋节你去大街上看看,城里人会过中秋吗?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乡里人头上的月亮和城里人头上的月亮,所释放出来的文化信息是不一样的。
但中国的广袤乡野是仍有原汁原味的中秋,和那片古典而又意味绵长的月光的。
所谓南蛮之地,我理解也就是历史的乡野。
3、最近看到《山海经.大荒东经》中一段话,百思不得其解:“有司幽之国,帝俊生晏龙,晏龙生司幽。司幽生思士,不妻,思女,不夫。”有书上说,思士不需要妻子,思女不需要丈夫,互相望一眼便能感动怀孕。后来读到何新的《诸神的起源》,他的解释是:思士不妻,就是无妻之男思念女子;思女不夫,就是无夫之女思念男子。进而他作了如下释疑,原始民族在男女两性关系演变的历史上,曾普遍实行过一种非常奇异的两性隔离和禁忌制度。这种禁忌,其目的自然是为了生存,譬如狩猎期,需要大家协力同心,真正地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尤其不能为争夺异性引起冲突,不然,就有大家面临挨饿或反遭猎物伤害的可能,关系着族团的命运,基于此,大凡紧张的经济活动时期,不仅男女之间完全禁止性行为,甚而实行男女分居。按今天的说法,就是住集体宿舍,互相不相往来。我相信这种禁忌的真实存在,因为我在其他一些民俗学书籍中也见到过类似记载,男女之间,似乎有一层约定俗成的沟坎隔离着,譬如颛顼时期,就颁布过法令,女子在路上碰到男子,必须先行躲避,否则要受到驱赶(巧的是,我的家乡亦有一陋俗,大年初一女性不能早起,若早起碰到男人一定要躲避,以免惹人晦气)。同时,我在少小的时候,还曾听到过父辈们对于男女之间隐秘现象的描述,他们说,每逢三、四月南风天,男人们总是觉得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谈到其中缘故,原来是世上总有那么一些地方,住的全是女人,这些女人不需要男人,同样能怀孕,怀孕的秘密就是去野外将身子脱得精光,任南风在身上吹拂。我对此不尽信,可说者有依据,他说为什么南风天男人普遍打不起精神?因为男人的精气神都随南风跑女人身上去了。这类传说似乎有点不着边际,但仔细一想,或许其中隐含着原始民族的某些习俗呢!例如前面所说性隔绝禁忌,不是很挨边吗?其实诸如此类现象,很多民族都曾经历,中国有,外国亦有,而且非常普遍。女人被隔离形成了习惯,慢慢就有了女性团体组织,这些女性团体组织平时自娱自乐,不许男人染指,渐渐就放纵起来,疯狂起来,无拘无束,开各种玩笑,甚至脱光衣服跳艳舞,此时男子是万万不能突兀闯入的,不然,她们会给予非常残酷的惩罚。由此可以想见,传说中(包括《西游记》中所写)的所谓“女儿国”,应该是有其历史根据的。
人的性欲不能老被压抑,压抑过了就会出问题,这点道理我们的先人早就懂得,有紧必有松,有禁必有放,大凡生产活动不很紧张的时候,这种禁忌自然便会解除。一旦禁忌解除,完全放开,男女之间,就如洪水猛兽,一个个就像发了疯,毫无拘束地去发泄,去放荡,这时候任何人都是自由的,自由得俨然当今一些狂欢节。这种狂欢节一般是在野外进行,甚至有其固定场所。时令似乎也有一些规律,如春社,七夕,或收割之后。当今的所谓三月三踏春,七月七乞巧,九月九登高,或许就是上古男女盛大的野外节日的演变。
我不厌其烦引述上面这段看似虚无缥缈的历史事件,与南蛮之地有关联吗?我的回答是有。几乎是在倏忽之间,我便想起了永州之野一些令人神往而又迷惑不解的文化现象。譬如江永的女书。众所周知,女书是属于女人的文字,与男人毫不相干。而且女书有个约定俗成的潜规则:传女不传男。女人死后,她所写女书,也随之入土,没有人知道她对这个世界说了些什么。当然,她们会有一些相好的姊妹,有一个小小团体,她们的一切活动均在这个团体内进行,将男人世界完全排斥在外。而男人们对此也从来不管不问,事不关已,高高挂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男人和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理当同舟共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为什么到头来女人竟仍有私密不能与男人分享?这难道是正常的?
欲解开这个迷团,恐怕得追根溯源,沿着人类发展的轨迹,去原始民族曾经实行过的两性隔离和性禁忌制度上找原因。女书这种极为特殊的文化现象,是否就是原始民族两性隔离和性禁忌制度的侥幸遗存?女人既然在其原始时期就有自已的小团体,为什么没有往下传承的可能?或许,它就像历史长河中的一些漂浮物,千百年随波逐流,大部分被浪涛吞噬,或被沙堆掩埋,却有那么一小片,机缘巧合,悄无声息在南蛮之地的一处地方,沉淀下来,虽是命悬一线,但总算还有一丝生命迹象,这无疑是历史对于这个山旮旯的最厚重的馈赠。
历史对于南蛮之地的馈赠是慷慨的,由女书我又想到了当今仍然时兴的赶歌墟这一文化现象,我怀疑这也是原始民族两性隔离和性禁忌制度的另一形式的沿袭。
如前所述,原始初民的两性隔离只是一种暂时性的应急措施,一旦解除隔离,他们可以随心所欲,享受“桑林之乐”。桑林,其实就是社林。社,是个既神圣又神秘的祭祀场所,类同于祖庙。战国时期,楚人有一句很硬气的话非常出名:“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所谓“三户”,实际是指的社庙。社的周围栽满了桑树,所以社林又叫桑林。为什么栽桑树而不栽其他树种?因为传说中扶桑木是神树,但神树是找不来的,于是只能以桑树替代。原始初民要选择一处地方定居,第一步的工作就是建造桑林,有了桑林就会有凝聚力。一般情况下,经过一段时期性禁忌的男女,一旦解禁,便蜂拥着去桑林中幽会,寻找自已的意中人,然后放肆寻欢作乐,这就是所谓“桑林之乐”,亦即后人所说“野合”,孔子就是他的老爸在桑林中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可见这种野合是社会所允许甚至是鼓励的。
关于社林,我们现在已无法去复原当时场景,它毕竟离我们太过遥远,但是社林中是否有那么一片树叶,飘飘荡荡落在了今天的某一座山头?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似乎我家乡的一些村庄,是有属于自己的社山的,社山一般与村庄的距离很近,属于禁山,其他山头的树可以砍伐,社山不行,一是村规民约有规定,谁砍伐了就要受到惩罚,二是村民骨子里对社山有一种敬畏,说是去社山砍树会如何如何,给自已带来厄运,不要说砍树,即便偶尔走进去也会心生胆怯,里面林木深邃,气氛阴森,似乎有神灵时刻在注视你的行为。
那么,当今瑶民族的郊野对歌,以歌唱的形式寻找意中人,是否就是原始初民“桑林之乐”去芜存精的变相延续?
《礼记》上说:“非祭男女不交爵。”这就是说,男女只有在祭祀时才可自由交爵,欢聚性交。其过程是先敬神,祭祀,奏乐,然后歌舞,再进行饮宴,最后各寻找隐蔽处,成双成对野合。在今人看来,这似乎不太合乎情理,但我们的先民不这样认为,远古先民的祭祀活动是包含了性活动在内的,他们把性看得高于一切,是很神圣的行为,我们看社林中所祭对象,便可知其内情。社林中所设神坛,其实就是一堆圆形土丘,或几块堆垒起来的巨石,土丘和石堆,代表的是女性乳房和生殖器,也即是说,社林一般是祭的地母之神,生育之神。但有的社林中,也有男性生殖器,代表男性生殖器的是一根神木或石笋。我们今天所说远古先民生殖崇拜,看来并非虚妄。
由此我自然而然联想到新田县的谈文溪。谈文溪至今仍有男性生殖器和女性生殖器留存,凸显于村旁田野中,这是历史的有意还是无意?这里曾拥有过一片神秘的桑林吗?
南蛮之地,永州之野,所有从这块地域散发出来的文化信息,都对当今世界具有强烈的诱惑力。
4、又譬如祁剧。欲诠释南蛮文化,祁剧是个绕不开的话题。更是一项不可或缺的内容。
祁剧让南蛮文化更为充实,更为具体。
一个剧种的诞生,需要肥沃的文化土壤和适合的人文环境。还有它的历史背景。祁剧在南楚这块地域,发生、发展、壮大,风光了500余年之久,这难道不是文化史上的奇迹?试问京剧才多少年?
不幸的是,它今天已是风光不再。
我想我应该在这里,诚挚地表达我对祁剧的怀想。怀想祁剧,也就是怀想一种刻骨铭心的文化,怀想这种文化对这块地域的山水,对生活在这块地域的芸芸众生,所给予的文化熏陶和文化滋养,以及文化提升,怀想它对南蛮之地文化个性的培植与塑造。
我对祁剧有无法抹灭的记忆。小时候常住外婆家,外婆家村里有个大厅,大厅里有个古戏台,年头年尾,或逢喜庆佳节,戏台上总会轮番着演祁剧,时常是刚端上饭碗,忽然就听到巷子里一阵人声鼎沸,像一沟水哗啦啦往低处流泻,接着便从大厅里传导过来排山倒海般鼓乐声。外公放下酒杯冲我说,打开台了。我撂下饭碗就跑。
祁剧演出前要打开台。外公懂戏,他说开台分文开台和武开台,一般初一、十五打文开台,平时打武开台,即战鼓开台。战鼓开台极具号召力,锣鼓点子一响,什么拖五锤,滴溜子,一枝花,火球子,急三枪,下山虎,乱劈柴……密如急风暴雨,真个是地动山摇,一下子就把人带到一种金戈铁马类似古战场的环境里,村民们一个个像是灌了一瓶米烧酒,全都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不由自主就往戏台下赶,好像去参与一场厮杀。不一刻,戏台下便全是攒动的人头,长脖子短脖子,恰似一群饿急了的鸡鸭,等着主人抛食。
战鼓又名噪鼓,是祁剧的灵魂。战鼓开台一旦响起来,山水会为之震撼,人心也会为之震撼,人们平时为生活操劳,可以说受尽磨难,唯有偶尔起来的战鼓声,能暂时提振他们对生活的信心,把一切烦恼抛弃在脑后。
乡下人谓祁剧为大戏。所谓大戏,是相对花灯之类说的。花灯对于舞台不那么讲究,随便找个场子就行,反正是逗乐子,可唱大戏必须是正规舞台,两旁柱子上一定得认认真真贴上对联,文诌诌的,一般人念不来,我记得最牢的是两副,一副是:家传耕读,乘闲时扮作生旦丑净;戏作君相,结局后仍是士农工商。另一副是:要看早些来,大文章全凭起首;须观完了去,好结果总在后头。
乡里人大都不识字,没有文化,但他们对唐宋元明清的大体情形,却都能讲出个子丑寅卯,对戏台上频繁进出的一些角色,谁忠谁奸,谁善谁恶,亦分辨得丝毫不差。大凡生活中遇到棘手的事情,譬如谁家子女不孝顺,顺手便拿了祁剧中台词来比对劝导,较之台上《三娘教子》还要数落得真切感人。有人起个绝早去山中弄柴禾,路上觉得甚是寂寞,于是便放开嗓门吼上几句:鼓打三更月昏黄,一轮明月过东墙。笼内金鸡报晓唱,朝臣待漏五更忙。倒好像自己不是去弄柴禾,而是身着莽袍玉带去见皇帝老儿。偶然闲下来,几个人聊天,主题亦离不开刚刚看过的一些戏文,平时少言寡语对世事从不关心的作田汉,忽然在此刻生发了指点江山谈古论今的雅兴,从历史兴衰谈到人事变迁,从人心的美丑善恶,谈到为人处世的一些哲学命题。乡里人见世面不多,肚子里能抖落出来这许多学问,我以为全都得益于祁剧的灌输。祁剧是一所没有校舍的流动学校。有时我甚至想,500余年,依赖着这方水土谋生活的人们,要没有祁剧陪伴,不知该是怎样的落寞?
祁剧在楚南这个地域诞生绝非偶然。就像秦腔诞生于三秦大地绝非偶然。我一直认为祁剧与秦腔有很多共同点,这共同点就是浓烈的历史沧桑感和地域人文的个性表达,粗犷,剽悍,大气,好像是发自历史深处的呼唤,类似屈原的《天问》。宋人晏殊说永郡祁阳一带“欲尚弦歌”,而楚地向来信鬼好祀,盛行巫风,这就给了祁剧以长期生存的空间,也给了祁剧滋生的土壤。巫师冲傩、作法,经常是歌舞喧阗,昼夜不息,甚而配以百戏、杂技以营造气氛,诸如上刀山、踩烙铁、窜个火打个叉之类,以彰显其法力。祁剧的表现形式正好为其利用。后来江西弋阳腔进入楚南,与地方民间艺术结合,慢慢形成一个剧种。祁剧高腔中最早的剧目是《目连传》,源于《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实际是来自佛教中的一些故事,内容无非是孝道、善恶因果报应之类,就中穿插不少杂耍,如窜火、打叉等。我看过其中《尼姑下山》、《哑子背疯》等折子戏,还见识过打加冠、踩高脚、耍獠牙、杀叉。尤其杀叉,因为是晚上,场面阴森森的,心里怕得不行,好像到处是鬼怪。看《斩三妖》、《活捉子都》也有这种感觉,睡觉都得蒙着被子。按当下的说法,这就是刺激。人们为什么要寻找这种刺激?恐怕这里面有文化的因素,也有传统的因素。
楚南这个地域,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巫风的强劲,也能感受到蛮风的强劲,这种特殊的文化氛围,它就像空气和水,无处不在。戏文中有,生活中更是少不了。小时在乡下,谁家孩子病了,大人便去野外为孩子喊魂。楚人普遍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因此很重视人死后灵魂的归宿问题,马王堆出土的帛画,分天上世界,人间世界,地下世界,此即明证。见识过道县鬼崽岭吗?或许这正是楚地信鬼好祀的一个典型现场,据当地人说,鬼崽岭的鬼崽崽,其实都是阴兵。阴兵一说,我的印象中,似乎在民间非常流行,年少时听老人讲古,说是某处地方,出了位奇人,能调动阴兵,一次驱动阴兵前行,在一座山头,忽然听到鸡叫,顿觉心绪不宁,失去法力,所有阴兵全都幻化成了石头。
一切的乱力怪神,其实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想象,就没有生命。
5、毫无疑问,这里是一片具有丰富想象力的文化丛林,不信你试着走进去看看——
在那个如历史深渊般的山坳里,你会见到一片蓬勃生长的泪竹。泪竹又名斑竹,也叫湘妃竹,是中华大地一种极其高雅又极富情趣的植物,是帝舜与娥皇女英爱情的结晶,4000多年了,它还是那么鲜活亮丽,摇曳在唐诗宋词的氛围里,也摇曳在我们每个人的梦中。如此诗性的一种植物,居然被上苍安排在南蛮之地的山壑中发育生长,我们难道不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
并非这片土地有意附庸风雅,而是它确实适宜于生长诗歌与爱情。
再看看那片芭蕉林,唐朝的芭蕉林,怀素似乎正在里面忙碌。怀素少而事佛,是个和尚。《旧唐书》和《新唐书》都没有为他立传,但他经营的那片芭蕉林却已成为中国文化史中的一个重要章节。怀素是典型的南蛮子性格,不拘礼法,我行我素,乱搞乱发财,经常往肚腹里灌足了米酒,就去芭蕉林中任意挥洒。怀素这种挥洒是属于浪漫主义的,是南方人的惯用姿式,很让当时的李白、张旭、颜真卿吃惊,更让唐朝的文坛吃惊,他们或许感觉到蛮风正劲的楚南的天空正在下一场暴雨。
一个喜欢喝米酒的南方人,身居蛮荒之地,仅仅依托一片芭蕉林就能成为大家,成为一种旷世难得的文化品牌和文化象征,同样值得我们骄傲和自豪。
因为怀素,芭蕉成为一种很艺术化的植物。
还有,濓溪先生和他的那一池莲荷。中国的一些文化人,恐怕没有不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当作自己人生信条的。“莲,花之君子者也。”如此圣洁之花却盛开在南蛮之地,这或许也是上苍的安排。
吾道南来,全是濓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痛快之极!除了濂溪先生,谁能承载得起世人如此的褒奖?
拥有泪竹的诗意,拥有芭蕉的典雅,拥有莲荷的高洁,便拥有了数千年的大好春光。
湘水流,潇水流,流了一个千年又一个千年。湘水中的水,潇水中的水,全是文化的集结,将濂溪揽入怀中,将愚溪揽入怀中,再将浯溪揽入怀中,它的涛声,溶汇入华夏民族不断奋进的交响系列,在天地间回响。同时,它又是那么春风细雨般浇灌着楚南芸芸众生的心灵。
或许,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的人们,个性中是有一些“蛮”的成分,喜欢吃泡鼓辣椒,喜欢用海碗喝酒,说话干事,“狗肠子一根”,从不想到去拐弯抹角,但有一条,他们敬畏文化如敬畏神明。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用一张写有文字的纸揩屁股,父亲见到,立马给我一擂凿:你怎么能用写了字的纸揩屁股?眼睛会瞎的!从那以后,我吸取教训,百事可随便,却不能随便用写有文字的纸去揩屁股。但心中却未免有疑窦,何以如此眼睛会瞎?现在已基本弄明白,侮辱文化,自己便没有文化,没有文化,不认识字,眼睛岂能不瞎?周家大院有一副对联,格外招人眼球:一句话敬老爱幼;两件事读书耕田。于此可看出楚南民众总体的生活原则,还是耕读为本,与中原一脉相承。而此处对待读书人的态度,较之别处,似乎格外地礼遇,看看柳宗元,从北方凄凄惶惶来到这蛮荒之地,小老百姓谁也没把他当外人,死后立庙记念,呼之为柳子菩萨,遇到天旱,抬去野外求雨,对他寄托无限希望,好像他是上界神仙。其实人们心下明白,柳宗元不是神,但他是文化人,敬奉他就是敬奉文化。
柳宗元是值得敬佩的,伟人毛泽东有一次曾说:“屈原写过《天问》,过了一千年才有柳宗元写《天对》,胆子很大。”我不知道柳宗元写《天对》时,其勇气和灵感是否与永州的体验有关?
文化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譬如此时此刻,我忽然就想到了何仙姑。我觉得何仙姑应属文化界人士,她和铁拐李韩湘子们一道,把道家文化提升到一个惊人的高度。何仙姑虽然做了神仙,但她在当今永州人心目中,还是何仙观村子里那个人见人爱,清纯朴素的村姑,乡音不改,乡情难移,我每次去何仙观都会想到她,想到一个蛮荒之地的女子,何以有如此非凡的能耐,忽一下子就做了神仙,一定是这方山水灵气非同寻常。
因为热爱文化,所以敬畏文化。又因为经历过刀耕火种,所以又敬畏五谷。天大地大,五谷为大,孩子掉了饭粒在地下,大人必须督促捡上来吃掉,不然要遭雷劈;平时放牛去野外,牛嘴上必须套上笼头,以免糟蹋禾稼;孩子出门,母亲常在孩子的袖口包一小抓米,米能避邪,免得孩子被邪祟侵扰。这或许是农耕民族的普遍心理,尊重禾稼,就是尊重自己的劳动,只是这种心理在蛮荒之地表现得尤为突出。
南楚风俗,信鬼好祀,似乎在信鬼好祀中,悟到了人生的一些哲理,所以又越发地敬畏和尊重一切生灵和生命。此地有敬鸟节——为鸟特地设定一个节日,除了图腾崇拜这一层原因,自然要归之于人们心地纯洁善良一面,鸟其实是我们大家族的重要成员,生活的天空中要没有鸟的飞翔,岂不大煞风景?此地还有洗泥节。洗泥节定于农历四月初八,牛的生日。这一天,人们会把牛牵到野外水沟边,为其梳洗毛发,将全身弄的干净利落,没有一些泥巴。六月六,尝新节,有人的一份,也有狗的一份,而且狗得优先。诸如此类,所为者何?无非是表示对生灵的尊重,有难同担,有福共享,世界是大家的世界,地球是大家的地球,生命没有高等与低等之分,此种境界,心中若无大爱,实难抵达。
点点滴滴,凸显出的是特色迥异的南蛮风格。
南蛮风格可以是豪放,可以是朴野,可以是粗俗,但并不排斥细腻,幽默,真诚,雅致。朋友之间相处融洽,外地人形容为“铁”,此地人却说“好得可以穿一条裤子”,或“砍脱脑壳给你当凳坐”。对于慷慨赴难,外地人豪气冲天,说是“砍了脑壳碗大的疤”,此地人却说“人死卵朝天”,轻描淡写,不乏轻松与幽默。最能见出人的情性的地方,是大家推杯换盏的场合,那无异于一场战争,尤其是猜拳行令,吆喝声简直地动山摇,不到尽兴,绝不收兵,而尽兴的标准,就是“五老爷不认得六老爷”,就是父子之间,可以称兄道弟,全福寿——哥俩好!你来我往,不亦乐乎,满堂生彩。
其实,南蛮之“蛮”,如果我是拆字先生,完全可以认为是龙文化与凤文化的结合,“蛮”之上半部是“鸾”的一部分,鸾鸟是传说中凤凰的一种,而“蛮”的下部分是“虫”,虫可理解为长虫,即蛇。我的印象中,人们是把蛇视为小龙的,譬如朋友见面,问及生肖,如果回说属龙,对方一般还得追问一句:大龙还是小龙?回答小龙,那就是属蛇。
楚南本就是华夏各族文化的杂糅之地,神农,祝融,蚩尤,虞舜,都与这里有些瓜葛,出出进进,南北交汇,势所难免,炎黄一场南北战争,蚩尤族就有相当一部分迁徙到南方,舜征三苗,三苗亦有相当一部分迁徙到大西北的三危。统观永州境内各县市口音,其祖籍绝对不会是同根同源,零陵一带口音混浊,而道县口音重而有力度,速度亦快,每个字似乎都是高八度,两人聊天如同吵架。
因为地域特殊,古文化大量沉积在这里是理所当然,而且虽经历史潮流大浪淘沙,此处却仍保持着一些原汁原味的东西。千家峒或许是又一个典型现场。千家峒留给我们的思考是多多的,一个民族,或者一个族团,被历史潮流推搡着,身不由已,一退再退,刻意要避开什么,结果只能走向自我封闭。如今看来这种方式不可取。但是它毕竟把一段真实的历史留下来了。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越是地方的越是独特的。南蛮文化中,或许就蕴藏着人类发展的一些文明密码。
6、但是令我们深感惊异的是,这个被人呼之为南蛮之地的地方,居然又被冠以另外一个大雅的称谓:潇湘。“潇湘”一词,大约自秦汉起就冒头了,后来点击率越来越高,尤其文化艺术领域,“潇湘”简直成了美的代名词。为什么一处荒僻之地又成了大美大雅之地?是这个地域发生了质变吗?没有。天还是那方天,地还是那方地,山水田园仍是那方山水田园。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人们在历史进程中,对这个地域有了新的认识,一个既具有原生态文化特质,又具有衍生态文化特质,既能留得住文化,又能尊重文化的地方,一定具有特色独具的美,何况这里又是舜的灵寝之地,历史在有意无意间,为之营造了一种家园情怀的文化氛围,于是文人墨客交相吟咏,将无尽的思念寄托于斯,渐渐就将南蛮的一些文化因素,囊括进潇湘文化内涵中。潇湘文化无疑是大美、大雅的文化,具有诗的意境,画的品格,音乐的神韵,潇湘二水便是这种美的展示。但潇湘文化又是笼罩着神秘色彩的文化,充满了传奇与浪漫,就像九疑山上的白云,缠绵,诡异,给人们留下了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
“南蛮”一词渐行渐远,或许,它是原始的,世俗的,草根的,但它绝对是闪光的,曾照亮过我们的历史,值得我们永远追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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