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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醒女性主义者的迷茫和纠结

声东击西ETW 声东丨击西 2020-08-24


独立,更追求平等,也更追求自我实现的女性,她们开心幸福吗?她们明白独立和平等背后的责任和代价吗?


这是一些人用来抨击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者的论点之一,看起来也是一个可以吵上好几天的论题。


在这期节目中,主播徐涛和复旦大学社会学系的沈奕斐老师用社会学的视角剖析了这个论题。


沈奕斐老师是个女性主义者,也进行性别研究和家庭社会学领域的研究。


在这次讨论中,你会看到,当更多女性越来越接受独立平等和自我实现方面追求时,会和原有社会观念与制度发生摩擦,甚至与自己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某些观念相左,这造成了她们内在的自我怀疑和痛苦;


你也会发现,不同女性在追求独立平等和自我实现时,所诉求的价值观和权利优先级并不尽相同。


我们也探讨了在践行和推动女性权利时,为何有人选择更激进的态度,而有些人则相对温和。而我们认为这些态度都有其存在的合理和必要。


当然,就和我们一以贯之的态度一样,我们相信在女权问题上,贴标签和彼此攻击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有建设性的讨论和实践才是更需要的。


推荐大家收听音频,感受音效和对话氛围。以下为本期节目的图文版。


另外,播客中提到沈奕斐老师主讲的课程《2020年代的爱情新问题》,是沈老师和新世相合作的一门用社会学视角解决爱情问题的课程,在微信公众号 新世相 回复「声东击西」即可购买和收看。



01

女性主义觉醒,到底意味着什么?


声东击西:当我们说「女性主义觉醒」的时候究竟是在说什么?

 

沈奕斐:当我们说女性主义觉醒的时候,其实说的是女性主体身份。回归到女性的真实自我,而不是被传统的刻板印象捆绑。

 

在社会学领域,刻板印象背后有两个东西,一个叫角色,一个叫行为规范。你扮演的角色和行为规范,决定了人们的刻板印象。

 

当我们说女性觉醒的时候,不是完全否定过去所有的行为和角色,而是开始反思那个角色是不是我想要扮演的,行为规范对我来讲是否为最有利的。

 

我可以举一个比较通俗的例子,大家可能都坐过自行车后座,在男性的行为规范里,后座是叉开腿坐在的,但女性的「行为规范」是侧坐。

 

很多人会说因为是女性裙子的问题呀,或者是不方便,可是你会发现社会不鼓励女性叉开腿的坐姿,因为不利于女性的端庄形象。但是叉开腿坐后座,更安全。

 

所以女性觉醒的时候,其实我们在问的是,这个行为规范是不是安全的、是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我一直认为女性意识的觉醒不是去对抗什么,而是保护了女性,让女性成长得更好。

 

声东击西:因为您做社会学研究,对女性(权)主义接触比较多,您自己的「觉醒」是什么时候?

 

沈奕斐:我是一个在传统意义上还蛮幸福的一个人,我所有的人生安排都是大家看上去很完美的。比如我大学谈恋爱,25 岁跟我先生结婚,我也有自己的事业,留在学校。


 图片来源:能量逗


相对来讲,我更多主内,我先生主外,他也比较能挣钱。我 27 岁生老大,是个女儿,32 岁生了个儿子。所以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传统意义上比较完美的女性。

 

实际上我是在结婚后接受女性主义的。

 

当时参加了女性主义在中国第一次比较系统的理论班,是由密西根大学、中华女子学院和香港中文大学联合举办的「社会性别理论班」。

 

我在这个班学了三年的理论,第一年的时候其实处在崩溃状态,觉得自己引以为豪的这些观念一下子被打破了。

 

比如我觉得结婚很好,你看我找了一个长得还不错的男性,也很能挣钱,我觉得我很幸福。

 

结果呢,我们那个女性主义的老师就跟我们说,你可以把结婚想象成一种「批发的性行为」,其他的性工作者是零售的性行为。

 

还问我们当你觉得婚姻好的时候,是不是批发性行为的利益高于零售性行为。

 

我那一刹那就觉得怎么能这么比较呢?我是既得利益者,你把我往下拉,我就会很不舒服。

 

所以我学完一个学期,回家宣布不学了。但中间那一年正好是 SARS ,那个班在北京也停了,那一年我正好也生了第一个孩子。

 

作为女性,生了孩子以后发现真的有很多地方女性会受歧视。


比如我明明是工作到了最后一天才去生孩子的,为什么(学校)会因为我生育做出一些对我非常不利的调整。这是在工作上,我第一次遇到性别不平等的问题。

 

真的遇到问题的时候,你才会意识到被人养意味着什么。当你生育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面临的职业困境。

 

我曾经获选为(2010年度)复旦大学学生心目中的十大好老师之一,我觉得我在教学上非常努力,也很喜欢教学。

 

可是身边的同事会把你得奖了归结为你年轻漂亮。仅仅是因为你年轻漂亮,把你后面的努力全部否定掉了,我明明真的比别人花了更多时间。

 

所以我很年轻的时候就很讨厌别人表扬我年轻,也很不喜欢人家叫我美女教授,我也没有美若天仙。你怎么能够把我努力得到的这些,都归结为这个原因。

 

也是这时候我开始反思,性别,对于我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

 

假设我处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弱势情况,我还能不能说,只要我努力,就能得到我想要的平等。

 


02

女性主义者们的进步与挣扎


声东击西:所以当我们说女性主义话题的时候,也要切入另外一个维度,考虑阶层之类的东西。

 

沈奕斐:对的。年龄、阶层,城乡背景,这些要素其实都纠合在一起。

 

如果我出生在偏僻的农村,可能我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

 

我今天之所以能够走得很好,是因为我本来就处在差异价值判断链条的顶部。比如我是独生子女,我妈妈只生了我一个。

 

声东击西:独生子女政策其实特别重要。因为只有一个,所以不管男孩女孩,家长一定会把小孩送去得到更好的教育。虽然政策本身有很多争议,但却意外地促进了男女平等。()

 

沈奕斐:不仅如此,独生子女使女性成功的可能性也增加了。


学界对独生子女政策的确有很多争议,但在推进性别平等理念这方面扮演了一个挺重要的角色。

 

声东击西:为什么女性主义走到感情/婚姻生活中反而会特别挣扎(struggle)?

 

沈奕斐:处在个人身份中,你可以控制你自己的人生。当你走到爱情里的时候,你要跟另外一个人对应、匹配。

 

性别刻板印象里有一块叫「角色规范」,就是妻子应该怎么做,女朋友应该怎么做,丈夫应该怎么做。

 

比如有两个实习生,一男一女在一家公司,如果大家希望有一个人早上要把茶水泡好,你觉得是男的做、还是女的做?


很多领导觉得就应该是女的做,女的更会照顾人嘛。这叫角色的刻板印象。

 

建国以后,性别平等被推进得很快。几乎所有的女性都要走出家门工作,劳动者最光荣,女性的角色一下子从主内变成了主内、主外同时兼顾。

 

独立自主的女性角色会慢慢接近过去男性的角色,比如更理性、更有决策力,行动要自由。

 

但从男性的角度来看,他们在过去 50年里是没怎么改变的,过去是挣钱者,现在还是挣钱者。

 

我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后父权制时代:性别与代际交叉视角下的个体家庭》。


你会发现,我们女性今天崛起拿到的权利不是来自男性,而是来自老人。

 

过去家务分工的模式是「媳妇熬成婆」,婆婆不用干活了,老人在社会上最受尊重,也不需要做很多事情。

 

但现在你会发现老人在家庭中要多干活、少说话,家庭才能和谐。老人的权利被「剥夺」了,去支撑女性在外面工作。尤其是女性更多选择跟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就是因为支持的力度更大。

 

我们在做母职惩罚(Motherhood Penalty)研究的时候就发现,同样学历背景下,女性生一个孩子之后的收入,要比没生孩子的女性少 14% 。如果跟男方父母住在一起,要少 20% 。


 图片来源:©️ John-Patrick Thomas


但如果跟女方父母住在一起,没有惩罚,收入跟那些没有生孩子的女性工作者是一样的。

 

男性原来的角色没有改变,自然也希望像过去一样有个主内的角色来匹配他的人生。

 

我是反对性别刻板分工的,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你会发现我们一定需要分工。

 

如果女性主内主外了,男性也应该是同步主内主外,这样我们的分工模式就改变了,就更能契合。

 

但是男性角色有没有变呢?没有。

 

很多数据都表明,男性在家务劳动和育儿方面就没有付出更多。这时候两性角色匹配在一起,两个自我发展得「南辕北辙」。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今天的爱情非常纠结、非常矛盾。

 

一方改变了一方没有改变,其实对于两方来讲都挺委屈的。

 

女性不去挣钱,会担心被时代淘汰。男性也不接受女性不挣钱,女性也会没有底气,我们的法律也没有保护全职太太的利益,所以女性经济独立的意识更强了。

 

但对男性而言,可能也很委屈。过去父母有留下来的房子,现在压力更大,他要买更贵的房子。那他觉得如果女性不做这些事情,我要你来干嘛呢?

 

很多男性也自然而然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了,所以双方都很委屈。

 

你看在微博上,我们动不动就说男的是「直男癌」,男的动不动就说你们「田园女权」、拜金女。

 

声东击西:西方对性别角色有更加清晰的认同吗?

 

沈奕斐:西方的跟我们走的道路不太一样。

 

我们的女性出来工作其实是一个全社会同步启动的、自上而下的过程。有很多的女性,她可能并不想出来工作,但也出来工作了。

 

但在美国,直到现在,中产阶级女性的就业率依然远远低于男性。整个社会对全职太太有社会制度的福利保障。

 

比如离婚的时候,丈夫有赡养妻子的义务,或者说经济强势的一方要赡养经济弱势的一方。法律能保障女性对家庭做出的牺牲,在婚姻破裂之后能够得到回馈。但我们没有这样的一个保障体系。

 

其次,在西方,结婚率从来不是百分百。英国在很不发达的时期,结婚率都只有 90% 左右。但中国的结婚率几乎是百分百。对婚姻本身的想象,东西方也完全不同。

 

现在西方女性意识同样提高了,同样有两性发展不均衡的问题,但她们的选择和模式跟中国很不一样。


 图片来源:rechlaw.com


在美国,长期同居的比例远高于结婚的比例。但中国,同居仍然是婚前短时间内的选择,无法替代婚姻。

 

声东击西:在中国同居的女性或者弱势一方更加无法得到法律保障?

 

沈奕斐:在中国,同居没有法律保障。

 

但在西方很多国家,同居享受到的法律保障可能跟婚姻没有太大差别。

 

声东击西:这也是 LGBT 以及事实婚姻带来的社会变革,不仅仅是女性争取的利益对吗?

 

沈奕斐:对的,不仅仅是女性,而是各种力量推动之后呈现出的新状态。

 

看北欧的话,他们会走得更前面。我是哥本哈根的客座教授,我发现他们是先接吻、先有性关系,然后才决定要不要说我爱你。


我爱你是放在这两件事情后面的,他们会把生育放在婚姻之前,生了孩子以后才决定要不要结婚。


在今天的中国,如果你把婚姻放在生育后面,我相信很多人不能接受,这跟我们的文化有关系。

 


03

制度决定了我们的焦虑和问题


声东击西:美国也有约会文化(dating),觉得结婚是非常大的一个步骤。


我猜想可能男性会更愿意有 partner 之类的,但女性出于生育代价考虑,更希望有稳定的 relationship 。


对于这样相对松散的关系,女性会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是因为女性意识没有完全觉醒,还是说这种关系对女性并非那么友好?

 

沈奕斐:举个例子来讲,为什么女性更需要长期的关系?因为这个社会文化依然把育儿看成是女性的事情。

 

为什么女性要通过法律保障来进入婚姻,尤其是在中国。如果不结婚,很多保障女性拿不到。


所以个体的选择其实不是个人做出来的,而是制度决定了我们的焦虑和问题。

 

表面上你做出的是自由选择,但每个选择背后都有一个社会背景。不是说自我意识强了,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了。

 

而且你的每个选择都会带来不同的收益和代价,比如有人喜欢霸道总裁,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但在长期关系中,你的变成他的其实会很难受。短期来看这可能是爱的模版,长期下来这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

 

声东击西:而且我们每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也不是说学了一些知识就就能完完全全改变我们的一些潜意识。

 

沈奕斐:我们做婚礼研究有一个特别好玩的话题,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在拍婚纱照的时候经常会选取日常生活中少见的场景。

 

比如说婚纱照里经常有女性拎着男性的耳朵,没有男性拎着一个女性的耳朵。为什么你婚纱照是这样子的呢?


因为婚纱照可能就代表了女性日常生活中没有的理想生活。

 

包括在婚礼仪式上,男性跪下来承诺说工资全部上交、家务全包等等一系列承诺。这些在日常生活中就不是他做的,这些事情到最后可能还是女性的事情。

 

所以在婚礼那一刻是女性权力的顶峰。

 

有一个专门的词语叫  Girl Power(少女权力),没有结婚之前,少女是非常有力量的,你可以挑选男人,你可以做公主做女王,一旦结了婚,就开始从顶峰掉下来了。


 图片来源:Unsplash


当你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其实心态会更平和。这也意味着女性在恋爱的时候,不仅仅有权利,可能也要承担责任。

 

过去吃饭都是男的付钱,但现在女性追求平等的关系,也可能要付一部分的钱,因为我们要的是平等的关系。

 

声东击西:回到脚本的问题,包括文化背景的问题。如果你要做出一个跟整个社会期待不一样的决定,那你势必会更加痛苦。

 

包括寻找另一半,我们的确在追求浪漫的关系,但如果更多的男性拿的是旧脚本,意识觉醒的女性在寻求一段浪漫关系的时候就是特别难。

 

沈奕斐:是的,这个现实问题就是这样。

 

你想寻找的是跟你平起平坐、有平等意识的,但真正有这个意识的男性相对较少。


但换一个角度,做研究的时候我发现男人不愿意承认自己能力不行,但却愿意承认自己情商低。

 

声东击西:这也有社会学方面的原因吗?

 

沈奕斐:在过去的脚本里面,只有女性感性,男性理性。


刻板印象不仅仅规训女性,也规训男性。经过这样的规训之后,男性承认自己在情感把握方面不够出色。

 

所以这其实给了我们女性一个非常好的一个机会。我在讲爱情的时候,我说你们不要去找 Mr. Right ,找不到的,不存在性别意识很强、很理解女性的男性,这样的男性非常少。有也是被别人培训好的,不多。

 

但你可以把 Mr. Wrong 排除掉,剩下的你可以去培养。我一直觉得男性在情感方面就是要靠我们培养。

 

告诉他什么样的爱才是我喜欢的,什么样的平等是我真正要的。我不要对你吆五吆六、我也不是要来压迫你,我希望我的存在会让你更快乐。


但你要让我更快乐,你也得向我靠拢,这个是可以磨合的。

 

我们的爱情旧脚本里常常有一个非常大的麻烦,女生会认为我什么都不说、你知道我要什么,那才是爱我的表现。


因为女性在这个社会中会被鼓励委婉地表达。而男性恰好相反。

 

如果你相信什么都不说,男性就知道你要什么,这个两性关系你一定会很失望。因为你放弃了培养他的机会。

 

所以我讲爱情课,不是教你怎么撩汉、怎么搞定一个男性。


更重要的是,你得要确切地知道我想要什么,但你千万不要追求矛盾的东西。

 

你要一个事业心很强的男性,又要他随叫随到。不可能的。事业心的男性怎么可能做到随叫随到呢?随叫随到,又怎么可能把事业放在第一位呢?

 

你喜欢霸道总裁,他跟别的女性都不太有话说,很可能他跟你在一起也没那么多的话说。

 

现在我看到的情况是,很多人尤其我们女性,对自己的需求其实是回避的。女性一直是照顾者、奉献者和牺牲者的角色。

 

那今天的女性,你每一次恋爱其实都在探索,我要的是什么,那你就能慢慢走向你想要的幸福,而不是别人眼里的美满。

 

这也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肯做妥协。我能做的,我觉得没那么重要的事情,我可以妥协。

 

声东击西:女性自我意识觉醒之后,期待别人把自己作为一个非常独立的个体。但女性在看待男性的时候,也要把他们当成独立的个体。

 

比如男性都要求女性温柔体贴,可能也不应该把这些标签都贴在他们身上。沟通这件事非常重要。

 

沈奕斐:我们可以允许自己喜欢不同的东西,那我们也要允许对方有不同的想法,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

 

在一段关系中,无论多长久或者多短暂,一定要区分「我」、「你」和「我们」。

 

我们的生活由这三部分构成,而不是一旦谈恋爱就变成我们了,你也不见了,我也不见了,这样其实很可怕。

 

保留「你」「我」,我们再来共创「我们」,这才是能长久的关系。



04

多元世界,争论本身就特别重要

 

声东击西:之前 Papi 酱生孩子跟父亲姓,很多人去骂她。好像很多女性主义或者女权主义者挑选了一个最容易的事情(指责)去彰显自己的女性主义。

 

沈奕斐:这其实是到今天第三次妇女运动遇到的问题,这个问题也不仅仅是女性主义本身。

 

各个学术流派都会有这样的困境,只是女性主义从一开始就并非是完全理论化的。它强调实践和政治理念,也就是要有行动。


 图片来源:Unsplash.com


网络上女性主义跟女性主义之间的批评也非常厉害。

 

我们女性主义分激进的女性主义,她们认为男女天生不一样,女性就是更好的,我们应该主张女性的优势。

 

自由主义的女性主义者恰恰反对这一点,认为人生而平等,在未来的图景中性别不应该起作用。

 

马克思主义的女性主义者强调,女性的身份一定要跟阶层、工作背景联系在一起。

 

生态的女性主义强调女性和自然之间的关系,不要把性别局限在人类,我们还生活在更广大的世界。

 

所以女性主义流派之间的差异就很大。

 

如果看美国的妇女运动,她们更多是自下而上,你会发现某一派的女性主义好不容易推进了一个修正案,最后再到州的层面,不是被男性,而是被另一派激进的女性主义「干掉」的。

 

这样的争论大家能看到撕裂、看到问题。但从我个人角度来讲,在一个多元的世界,这样的争论特别重要。

 

因为不同的群体以及不同群体的不同阶段,需求也不一样。

 

有一部分女性处在比较优势的地位,当然希望机会平等,给我跟男生一样的机会,我就能发展的很好。

 

但对另外一部分女性群体来讲,她一开始就处在非常弱的状况。如果不给她们创造更好的条件,她连机会都得不到,所以这部分的群体需要有人发声。

 

不同的女性主义流派代表的是不同女性群体的利益。

 

比如贝尔·胡克斯,她是一位黑人女性主义者,她认为白人女性主义者把工作看作是女性解放的标志。


 贝尔·胡克斯:《女权主义理论


但黑人女性一直在工作,她们从来不觉得工作是一种解放。恰恰相反,黑人女性希望社会福利制度能保障她们做母亲的条件和机会。

 

女性主义还有一个比较大的争议,叫做「战略性社会性别利益」跟「实用性社会性别利益」。

 

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分工仍然是今天社会的常态。从战略角度讲,我希望未来没有这样的分工体系。

 

而战略性和现实性之间并不匹配。举个例子来讲,女性怀孕了,这个社会还是觉得生育是女方的事情,所以女性希望产假足够长,更能保护自己的利益。

 

但从长远的战略层面讲,女性产假越长,未来在就业市场的力量越弱,所以产假也不能很长。


不同的声音发出来,最后走的其实是平衡的道路。


所以我对于这种争论一直持有非常乐观的态度,我们需要不同的声音。

 

我在女性主义流派里面是比较保守的,我不反对结婚,我觉得生孩子是个特别愉快的过程。

 

但别的女性主义群体认为,如果你呼吁结婚是好的,那对于不想结婚的群体构成了更大的压力,所以她要来反对你。

 

我觉得这个反对也是有道理的,因为它代表的是另外的声音。可贵的是,我们互相把自己的观点讲出来,我们可以来看看,怎么既能保障我的利益,又能保障你的利益。

 

很多时候它不见得是冲突的。包括两性之间的关系,我觉得也是这样。

 

所有社会变化的推动都不是靠大口号来完成,真正推动社会的是一个个落到具体的方案。去保护具体的个体,然后去推动更多的群体,这才是社会进步的意义。

 

声东击西:在公共的讨论当中,例如社交网络,用什么方式去讨论问题非常重要。到底是在阐述观点、讲明理由,还给别人扣帽子、骂别人。这两者引发的结果也不太一样。

 

比方说代孕妈妈这个话题,我之前对代孕没有太多好恶的感觉。但最近我看到一些言论,是说能够寻找代孕妈妈的是经济实力比较好的女性,她们通常会觉得代孕是她们应该享有的权利。

 

但代孕的女性可能是经济地位更加低一些的,所以可能是经济比较好的女性在压迫相对贫困的女性。

 

沈奕斐:代孕一直是争议特别大的话题。

 

我一直在强调一个概念,观点本身无所谓对错,你可以赞成代孕,也可以反对代孕。

 

但我们真正能讨论的是支持你观点的事实,事实才是能讨论的。

 

比如你觉得代孕很好,因为有了孩子以后很开心。反对者会认为代孕使得女性身体受损。这两个事实才是值得讨论的。

 

对一个女性来讲,如果我现在非常贫穷,不去做代孕可能就要饿死了,代孕可以让我活下来。这种事实的判断比单纯讲代孕对女性身体有损害更复杂。

 

女性本来可以有不同的选择。但如果被生育黑中介拿走更多的钱,那就不再是代孕本身的问题了。

 

所以同样两件事情,背后的事实不一样,我们关注的焦点也不一样。

 

此时此刻,如果我们要找解决方案,我们必须看到事实在哪里,背后的问题是不是代孕本身那么简单。


比如子宫能不能成为一个商品,那其它的器官能不能是商品?脑部的智慧是不是商品?其中的边界在哪里,这是可以讨论的话题,而不是一棍子打死。

 

回到冠夫姓这个话题,从女性主义的立场来讲,我能理解有些人会很愤怒。


我们好不容易夺取了冠母姓的权力,而女性主义的成果是需要不断有人实践的,作为已经站在优势地位的女性,你们不去实践,那么处在弱势地位的女性就更没有能量去延续这个成果。

 

声东击西:在利益面前,你一定会选择更容易的那条路,但如果你要把某件事往前推进的话,你就得做些稍微激进的行为来引起大家注意。

 

沈奕斐:是的,所以我我不是激进的女性主义,我是保守的、偏自由派的女性主义。


个体做出有利于自己选择这件事情,不应该被批评。

 

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作出符合个人想法的选择,不是说从一个刻板印象,非得要走到反刻板印象才叫我自己的选择。

 

但从我的角度来讲,冠夫姓没有那么重要。


我第一要争取的,是女性生育以后的平等的就业权利、晋升的权利,所以我做很多母职惩罚的研究。

 

第二,我研究全职太太的法律保护。这是我认为对不工作的女性来说更重要的事情。

 

至于是不是冠夫姓,在我的排序里面,没有这么重要。


女权主义绝对不是拿一个霸权打倒另外个霸权,拿一种标准体系达到另外种标准体系,这不是我追求的女性主义,我觉得我所追求的是相对平衡的女性主义。


我们的专业领域就是,每个人认为重要的问题不同,这样有一万个人做女性主义的时候,就可以把女性主义方方面面的问题都做的比较全。



05

做好准备,理性选择


声东击西:就当你去想一个事情的时候,的确有一些优先级的划分。


可能更重要的一点是,当你有不同的思考角度,就有更多的思考养料,那每个人做选择的时候可能会更加理性。

 

沈奕斐:我是少数对爱情非常有好感的女性主义者,因为我自己在爱情里获得很多的养料。


 沈奕斐教授在演讲。来源:澎湃新闻


每一个人都可以打造好的爱情脚本。比如独立女性,不是不能跟别人连接、不能向别人求助,我不觉得是这样子的。

 

我恰恰觉得,在未来社会人要有独立性,也要有跟人连接的能力。

 

声东击西:我特别赞同这个观点,女性意识觉醒了、觉得独立重要的时候首先得做好心理准备,未来的路肯定你会遇到很多很多问题。

 

沈奕斐:我觉得人生有时候很公平。


如果怕苦啊,会苦一辈子。但如果不怕苦呢,就苦半辈子。


所以我更愿意前面多花点脑子去走一条我想要的路,那后面我觉得会走得更顺一点点。

 

我自己在人生选择里总是问自己,哪条路是我觉得更好的,而不是别人告诉我那条路是更好的。

 

声东击西:可能理性选择本身也很难。另外我觉得如果现在觉得自己不幸福,也没有关系。

 

去审视自己、对自己有更深入的认识,知道自己要什么,可能就是你在这段不幸福的路中,很重要的收获。

 

沈奕斐:所以我觉得女性的年龄真的是个好东西。我从来不觉得要回到二十多岁,我觉得每一个年龄都有价值。


我们现在也更自信、更有资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在很多场合经常讲,当我们有话语权的时候,其实我们不仅要考虑自己的利益,也一定要考虑那些没有话语权的女性。


作为学者,我经常要求自己去看看那些没有话语权的、跟我不一样的人。@声东击西E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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