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选旁观者(5)|美国总统大选日的媒体们
主播丨徐涛,声动活泼创始人
主播丨冯兆音,驻华盛顿记者
嘉宾丨方可成,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助理教授,「新闻实验室」发起人
嘉宾丨华思睿,在纽约一家网络媒体工作
这是数届美国总统选举中,最胶着最漫长的一场。许多媒体人疲惫不堪,但仍然接力赛一般进行分析和报道。
所以,在总统大选日,不同立场的媒体报道会有什么不同;被诟病颇多的党派化和两极化媒体又对选民产生了什么影响?社交媒体对整个媒体业态产生什么样对冲击?更加中立的媒体是否还能有影响力……本期节目我们就讨论了这些话题。
这期我们的主持和嘉宾有在 BBC 这样的传统媒体工作的记者冯兆音,也有在 Now This News 这样新媒体工作的驻纽约记者华思睿;当然也有新闻行业的观察者和研究者,香港中文大学的方可成老师。
主要话题
[05:02] 为什么美国大选举的预测不同的机构结果不同?
[11:55] 媒体两极化是如何一步步发展而成的
[27:58] 社交媒体的相关措施能减少假新闻吗?
[38:39] 大选对美国媒体有哪些深刻影响?
[45:33] 媒体报道如何对选民行为产生影响
[51:21] 大选后的选民将何去何从?
01
美国大选夜,媒体是如何工作的?
徐涛:可以说说你们以及所在的媒体在大选夜是如何工作的吗?
冯兆音:在大选夜,我是在家里工作,通过公司内部邮件以及电视来跟踪选情开放的结果。
我所供职的媒体在报道用词上尤其谨慎,预测某一州被某一候选人纳入囊中时,有专门的编辑会去通知所有的记者可以去做什么样的报道了。如果其他媒体提前做了这样的预测,我们也可以去引用他们的报道,并说明这是 CNN 或者福克斯电视台做的预测。
华思睿:当天我其实扮演的角色类似于 decision desk,即决策台,去决定选举结果的一个角色。但因为我们的机构规模较小,没有专门的预测团队,所以主要依赖一些大型主流媒体,例如美联社,对选举的预测和观察。
我们是一个以视频为主的媒体,很多视频与图片其实之前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待每一个州的结果确定。
徐涛:你们有特殊的工具去追踪其他预测机构的数据吗?
华思睿:我们有美联社的一个服务。但美联社有时候并不一定是最快的,其他电视台还是自己主动跟踪与确认。
徐涛:国内听众也许不太熟悉,为什么选举结果是不同预测机构预测出来的,而且很可能彼此之间还不同?
华思睿:具体来说,这次大选的预测机构可以分成两派:第一派是福克斯新闻和美联社,它们和芝加哥大学的附属研究机构合作,通过研究机构给选民打电话,做一些调查,然后根据结果建立模型,预测结果。
另外一派是像 CNN、NBC、CBS 的主流媒体,他们仍是通过传统的出口民调,也就是在选民们投票之后做采访,从而进行预测。
这次大选中,以亚利桑那州为例,在结果仍然扑朔迷离、大部分机构还没有宣布结果的时候,美联社和福克斯新闻在昨天已经宣布了拜登赢,因为他们背后采取的模型、预测方式、数据源都是有差别的。
● 美联社和福克斯新闻宣布拜登在亚利桑那州获胜
冯兆音:由于不同机构的预测结果不同,也产生了很多的猜测。
譬如福克斯电视台的预测通常比较早,比 CNN 早好几步就宣布拜登拿下了威斯康辛州、密歇根州、亚里桑那州。
据说这样的处理方式惹怒了特朗普,因为福克斯电视台一向是共和党选民的最爱,是一个偏保守派的电视台。但在这一次大选,福克斯毫不吝啬地宣布拜登胜选的州,CNN 反而在大选当晚很久都没有决定维吉尼亚州的归属。
我所供职的 BBC 相对特殊,它是国际大电视台中唯一一个不是美国的媒体,在美国的合作方是 CBS 电视台,所以更接近刚刚思睿所说的第二派,以比较传统的方式进行出口民调。所以 BBC 电视台在决定州的归属时,也是相对比较保守与稳妥的。
● 图片来源于网络
不同媒体预测方式不同,得到的结果也不同,但他们不是很在意自己跟其他家的预测结果一样。有一些媒体会希望自己能达到更准确的结果,所以标准会更高。
方可成:历史上有没有哪家媒体做出了很重要的预测错误?在美剧「Newsroom」里面有这样的情节。
冯兆音:1948 年时,芝加哥有一家主流报纸提前印好头条,说当时其中一位候选人会胜选,但其实是杜鲁门胜选了。第二天,杜鲁门拿着报纸头条,上面写是他的对手胜选。这是当年很著名的一个新闻报道错误。
● 杜鲁门拿着 Chicago Daily 的错误报道|图片来源于网络
华思睿:在电视时代,2000 年大选报道是一个典型例子。当时在佛罗里达,戈尔和布什两个人的票拉得非常近,有一些电视台当时已经把佛罗里达给了戈尔,宣布戈尔获得了总统,但是之后布什又领先了,就上演了一些闹剧。
02
四年过去,在报道大选时,媒体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方可成:我观察到一个现象,这些做大选结果预测的网站因为四年前的教训,在很多具体结果展现的处理上,变得更小心了。
四年前的大选被很多人拿出来当笑话的一个事情是,像「纽约时报」、FiveThirtyEight,曾给希拉里非常高的获胜可能,让大家以为希拉里已经胜券在握了。但实际上这背后有比较复杂的统计学问题,当你在说有 90% 的胜率时,并不能说这个人真的已经胜券在握了。所以我注意到今年 FiveThirtyEight 在做最后预测时,创始人 Nick Silver 专门说,这个不代表川普完全没有可能了。
● FiveThirtyEight 网站上公布的预测信息
这四年很特殊,在这样一个说谎成性的总统之下,媒体的 fact checking (事实核查)已经成为了标配。所以在这次被拖长的选举结果宣布过程中,媒体会对出现的各种假新闻有比较及时的回应。
徐涛:这四年被频繁提起的是,不同的媒体倾向性越来越严重,态度两极分化。这四年的哪些变化使之成为了一个现象级的状态?
冯兆音:媒体党派化不是一个很新的话题,而是近年来都有的一个状况,在互联网时代更是加剧了。社交媒体有回音壁,你可能只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观点。
同时,媒体是一个高度市场化竞争的行业,要去抓住某一个特定群体的观众。所以媒体如果有一定观点上的偏向性,是有利于抓住这一特定群体的观众的,这也是市场生存的手段。但这不是说媒体完全以政党来划分正义。
比如,今年美国大选,「华尔街日报」一直被认为是偏右派偏保守的一个媒体,但是在特朗普阵营给它提供了一个关于拜登儿子在中国与乌克兰商业联系的所谓的独家消息时,「华尔街日报」非常小心,花了很多的功夫做事实核查,最终也没有报道,反而「纽约邮报」去抢先报道了。当然报道的真实性也受到了很多人的质疑。所以虽然存在两极化的情况,但一些素养较高的媒体是不会去落入窠臼的。
● 「纽约邮报」对 Hunter Biden 的报道
徐涛:「华尔街日报」一向以严谨、事实证据链完整而著称,在「坏血」中就有非常清晰的体现。如果把「华尔街日报」与「纽约邮报」相提并论,可能不太公平。
● 书籍「坏血」|图源:豆瓣
华思睿:但很有意思的是,这两家媒体都同属于默多克旗下的新闻集团,是同一个老板。
另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关于拜登的小儿子 Hunter Biden 的丑闻,「华尔街日报」的评论版做了一个观点性的报道,但是在评论版发出的当天晚上,「华尔街日报」的新闻部门发了一个简短文章,大概意思是他们拿到了同样的文件,但是从这个文件中并无法证明拜登本人有参与其中。也就是说,评论版和新闻部门两边针锋相对,这是「华尔街日报」一直以来的特点,说它偏保守派主要指的是评论版面,它的新闻版面还是挺客观的。
冯兆音:在今年大选前几个月,思睿有专门写一篇文章,说四年之前这些自由派媒体发现自己在自由派报道当中有努力引入一些多元观点,但是四年之后,我们回看,他们有没有打破同温层呢?
华思睿:我们先来回顾一下纽约时报的内部纷争。这个纷争的起因今年 6 月份的时候,明尼苏达的黑人弗洛伊德因为被警察暴力导致死亡,在全国甚至全世界范围内掀起反种族歧视 「Black Lives Matter」 的抗议活动。
● Black Lives Matter 抗议活动
当时美国一个来自堪萨斯的参议员 Tom Cotton 在「纽约时报」的评论版上发了一篇文章,大概是说这些抗议者当中包括了一些无政府分子和一些暴徒,要求派兵去镇压他们。
这篇文章发出来之后引发了轩然大波,纽约时报的很多记者集体在推特上反对纽约时报的评论版,说发出这篇文章会损害纽约时报有色人种、少数族裔记者的安全,结果「纽约时报」评论版的主编和另外一个作者 Byer Wise 因为这个事件先后辞职了,Byer Wise 还写了一封非常愤怒的檄文,说「纽约时报」现在内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自由派、互相吹捧、完全不能容纳多元观点的机构。
但一些其他媒体报道也反映出,「纽约时报」有很多老牌记者并不是一边倒向自由派的。很多记者本身立场的确相对偏左,偏自由派,但在另外一方面,他们又很怕被外界看出自己是有偏向性的。比如,「纽约时报」的白宫首席记者 Peter Baker 之前表达过一个观点,说自己作为一个记者不应该表达党派立场,所以他不会在选举中投票。这个观点当时也引发了很多争议。
徐涛:自由派的记者希望表现中立,那更加保守派的记者呢?
华思睿:退一步来讲,我们一直说自由派生活在自己的泡泡当中,其实保守派也生活在自己的泡泡当中。保守派媒体生态与自由派不大一样,一是他们的电视媒体只有福克斯是最重要的一家,二是很多保守派获取信息的渠道也与自由派完全不同。
举个例子,大家谈到 Facebook、Twitter、Google 这些科技公司,觉得都是偏自由派,但是纽约时报有个记者 Kevin Ruth 曾经每天去看 Facebook 互动量排名前十的内容,发现其中几乎所有内容都是保守派的媒体。
其中有一个网红 Dan Bongino,在 Facebook 排名 前十的内容中,他可能占了五六条,甚至七八条,他发的内容当然都是党派立场相当极化的,很多保守派群体也非常愿意去看、去消费、去分享。可以想象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 Dan Bongino|图片来源:Ture Pundit
03
从传统媒体到社交媒体,赛马逻辑与商业本质带来了什么危害?
方可成:刚才我们讨论的大部分是正规机构媒体。美国政治传播学界对商业媒体报道大选批评最多的是把大选叫做 「horse race」,像赛马比赛一样,但这仍然是大部分商业媒体报道选举的主要框架。
实际上这种赛马框架会带来很不好的后果,把竞选大选变成了一个数字竞争游戏。大选本质应该是大家去选最符合自己利益的候选人,但大家似乎都已经忘了,拜登的主要主张是什么,川普的主要主张是什么,似乎变得不重要了。在一定程度上,它大大增加了竞争性,加剧两极分化。
比起这个,今天我们面临更严重的问题是,机构媒体在很多保守派的民众当中已经没有影响力和信任度了,这些民众更愿意相信一个网红。今天我们在讨论两极分化的时候,仅仅关注机构媒体是远远不够的,更重要的分化发生在大家到底会不会看机构媒体。
冯兆音:方老师说的媒体分化,最终后果是大家对事实没有一个基本共识了。比如昨天晚上在看开票结果的时候,就已经有一些华人川粉在微信上说,特朗普早就已经超过了 270 票了,就是这些左派媒体一直都不去公布。这个世界已经对基本事实没有共识了。
我最近听了一个传播学者的讲座,他主要研究美国媒体关于大选的报道是怎么影响美国选民行为。有一个主要观点:在记者与政客之间的战场上,选民已经成为了牺牲品。
从 70 年代电视开始兴起之后,美国过于崇尚在电视上政治点评家、策略家的观察与预测,选民的角色反而被轻视了。而且点评家来设定叙事之后,媒体很容易踏进一个误区,就是要去找这些策略家所说的一个完美采访对象。
比如今年大选,大家聊得很多的是城郊的白人女性选民已经不想再投特朗普了,所有媒体就去找这么一个代表人物。但她们不一定真的有代表性,真的代表国家的一个趋向。其实记者本身的工作应该是找寻在土地上真实发生的事情,但是被这些策略家点评家牵着鼻子走了。
徐涛:机构媒体因为是商业的,所以需要用点评赛马的方式来获得更多观看量或权威性,然后转化成一套商业模式。其实更大的战场在 social media 上,也同样有一个跟商业密切相关的激励机制。2008 年奥巴马的胜利其实某种程度上是 Twitter 上年轻一代的胜利。但 2016 年,特朗普的胜利可能是有更多的人在 Twitter 上面,他们未必有更多的信息甄别能力。
● 图片来源于网络
像 Facebook 或者 Twitter ,他们并非有意想要去推这样的结果,这背后是算法希望有更多的流量,产生更多的商业利益,所以它们的算法把那些能够带来仇恨、激烈情绪、吸引更多目光的东西推送到大家面前,形成一个循环。
冯兆音:其实今年社交媒体在美国大选的角色比起四年前有一点改变,最近社交媒体开始去做更多事实核查。譬如大选第二天,特朗普连续发了好几个推文质疑说民主党有造假行为,但他的推文在推特上面被标记为有误导性。这些社交媒体真的有去尝试减少假新闻的传播吗?
● 特朗普反击 Twitter 将他发布的内容标记为「有误导性」
方可成:首先这是必须去做的,如果放任这样的消息在社交媒体上传播,一定会造成更大的破坏。川普从竞选当晚开始不断发布这种关于选举舞弊的假消息对美国民主制度带来的伤害,比两极分化更大,因为它从根本上质疑了选举过程,很大程度上是动摇了民主制度最关键环节的可信度,是非常危险的。推特是这次限制特朗普推文传播上做得比较激进的一家平台,相比之下 Facebook 就相对比较缓和。
华思睿:刚才提到 Hunter Biden 的事情,最早是「纽约邮报」发出了这篇文章,发出来之后在推特上直接被封掉了。有几个记者为了事实核查转发了这个链接,他们的账号也被禁言了一段时间。这个事情引发了很大争议,大家会觉得推特这样做是不是太过了。
另外一个问题是,这些平台没有一个普遍适用的标准,因为它们的规模实在太大,面对全世界数亿人口,每个国家都有自己不同的文化,都有不同的言论自由标准,它们无法一碗水端平。推特 CEO Jack Dorsey 之前做客听证会的时候,就被质疑说,你对特朗普的推文做这么多事实核查,为什么不对别的国家的独裁者公开呼吁暴力的内容做核查,其实互联网平台很难回答。
徐涛:社交媒体其实无论是否做审查都有点进退为艰。当时推特说把 Hunter 的链接禁掉也是有理由的,因为当中泄露了隐私,而且这是 hack 来的信息,是违反社区规则的。
但是同时很多做 fact check 的记者被禁言了之后就很恐慌,说我们很多 source 其实也是会隐私侵犯,或是某种 hack 来的信息,那是不是以后做调查报道就不能够使用这些信息?记者还能够做调查报道吗?新闻审查是应该由一个平台来做的吗?
之后推特也撤回了对这个链接的封禁。这仍体现出在没有完善的规则之下,social media 平台扮演的角色的确是一个进退两难的事情。
方可成:乐观来看,它体现是在一个规则还没有完善的情况下,仍有这样一个 negotiate 的空间在。
冯兆音:我给出一个悲观的观点。我觉得社交媒体的角色可能在我们的生活当中会越来越重要,在传统跟新兴媒体平台的碰撞中,在社交媒体变得越来越大的过程当中,必然会出现更多的问题。这些科技平台真的有责任与能力推出这些规则吗?如果特朗普提出更多有争议的观点,采取更激进的方式来抗议这次大选的结果,推特可以去做怎么样的回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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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涛:我觉得社交媒体在这个事情上是有利益冲突的,对于股东而言,为了公司发展,就是想要有更多的流量; 但要显得更加有道德与企业社会责任,就又得设立另外一个 KPI,更加节制,去审查,这两套东西本质上是互相冲突的。我觉得也许需要有外部的力量推动,但这个力量究竟是来自于政府还是别的,如果来自于政府,是不是要恐惧于政府把手伸得更长,这是很未知的。
方可成:虽然背后有利益冲突,但是这两年科技公司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包括这次推特,之前完全自由放量的政策好像转了一个大弯。我觉得只要美国这样一个复杂的民主机制没有失灵的话,就是会有一个互相制衡的过程的,比如说之前的国会听证,美国大量媒体对科技公司的监督、民众的监督、非政府组织 NGO 的监督,这些力量都会对科技公司产生制约,所以科技公司才会在流量利润之外设立其他的 KPI。
就像对微信的封禁一样,川普可以做事情,但是只要美国的司法制度还没有失灵,它还是有能力去修正一些非常极端的错误。我们会看到很多问题,但是并不是死水一潭,各种机制的作用在互相制衡。
至于说发展到哪个方向,确实要看哪个方面的力量更大。我们也非常希望美国媒体公众监督的力量能够继续保持。
04
美国媒体业态的未来走向:我们能给出解决方案吗?
徐涛:在各种各样的博弈当中,美国的媒体业态会怎么变化?更加中立的媒体会变得越来越弱吗?
华思睿:很难说。首先这些力量此消彼长,并不是在左派右派之间,而是在机构媒体和社交媒体之间,关键是机构媒体能否再次抵达保守派民的信息源中去获得他们的信任。
另外一个问题是我们刚才说到的商业化弊端。实际上,美国的非盈利媒体这几年越来越多了,比如有一家媒体 The Markup 就是专门做监督科技公司报道的,更多是由基金会支持。接下来可能会变得更加多元。
的确,特朗普这四年可能给了很多传统媒体,尤其是电视媒体一个续命的机会。多年来一直都讲,传统有线电视会慢慢走向衰弱,因为他们的收视人群越来越老龄化,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会通过网络获取信息。但是整体上来说,过去四年传统电视媒体的收入仍然保持了一个缓慢增长的趋势,特朗普的四年给他们带来了机会,让他们没有必要一定去转型做社交媒体或网络媒体。
但是现在如果特朗普下台了,这些传统电视媒体失去这样一个收视利器,接下来该如何生存,这是以后可以观察的方向了。我觉得他们很可能会花更多资源投入在社交媒体上,这会给社交媒体的生态会带来怎样的变化,这也是一件有待观察的事情。
● 图片来源:新浪财经
冯兆音:另外一个媒体的新动向是以解决方案为主轴的报道方式。刚刚我提到的传播学教授做了一个研究,说美国媒体无论是自由派还是保守派,在报道大选的时候,如果侧重于 voter (选民)这个词,是想要把选民更加个体化形象化,体现人情味。但是很多报道就会变成了选民获取了假信息,选民被骗了,选民做出了错误的选择。这样其实适得其反,会让很多选民看了之后觉得被选举的程序玩弄了,就不想再去参与民主投票了。如果他们换一个词,讲 vote ,强调投票本身是如何重要,政治人物是用什么方式来寻求这些选票,这些比较客观的陈述反而会动员这些民众去投票。
现在人们都说不想看新闻了,因为看了很焦虑,好像世界上都是这种坏消息,但如果新闻媒体去更多探索解决方案,在报道现有系统的一些弊端时,除了发出反思,也试着找一些解决方案去鼓舞人心,反而会让更多的人愿意关注这些政治报道的议题。
徐涛:给出解决方案是记者能够做到的事情吗?
冯兆音:譬如说在美国大选的报道当中,很多媒体会去关注其中的政治陷阱、竞选过程花费的巨大费用,以及党派斗争如何让社会分裂。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情况,但是除了发出这种知识分子式的反思之外,我们还能多做些什么?我觉得这是新闻记者可以去反思的地方。
作为一个记者去报道选举,是希望让这些选民出来投票。但如果你写出了一个看起来很残酷很悲观的现实,反而让他们对于政治产生反感或冷感,觉得自己参与了也不能做什么,这可能不是记者想要的。
所以我们可以去思考如何多做这种解释加解决方式的报道。一个报道很难可以提出一个彻底改变选举程序的政策方针,但我们可以往那个方向多探索,告诉选民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方可成:这个主要是修正之前新闻媒体报道的一个倾向,那就是只报道坏的事情,这也影响了普通民众对世界的判断。之前有好几本书,包括像史蒂芬平克的书都指出,这个世界在过去几十年获得了非常大的进步,但是因为新闻只关注坏消息,大家对世界的走向判断是非常悲观的,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取得了非常多的进步。他说我们不是要回避问题,但是也要指出在这种报道范式中容易被忽略的,已经在修补、在进步、在提供解决方案的这些人,这也能够激励更多人。
● 史蒂芬平克
徐涛:不同的媒体对于事实做出不同的解读,然后影响了选民或者读者的行为,有没有这样的具体例子?
华思睿:美国政治的一个特点是集中于一些有争议的具体话题政策的,比如堕胎、禁枪,把堕胎问题放在一个生命权有关的议题还是一个女性选择权的框架之下,把禁枪的问题放在一个避免大规模枪击案保护生命的框架之下还是放在一个威胁个人自由、违反宪法第二修正案的框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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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研究通过实验去调查这会对选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基本上结果是有影响,但是也不能夸大影响,因为选民在做决策的时候,影响因素实际上是非常多的。
这次选举的出口民调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问选民最关注的五个议题是什么,拜登的选民中有 82% 的人选了新冠疫情,特朗普的选民中有 82% 的人选了经济,这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立。
我们站在一个的中国人角度想,可能觉得只有把疫情控制好了,经济才能恢复,但是在美国却变成了就是说要么控制疫情,意味着经济毁灭,要么开放经济,不管疫情发展。两边的选民像生活在两个平行宇宙当中,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天差地别。
冯兆音:我觉得从川普支持者的角度去看,他没有完全放弃防疫,而是觉得防疫不需要关闭整个经济,让人们不去上班上学。美国人是自由诚可贵,没有任何东西价更高的,所以他们会以自由作为一个 argument 。
徐涛:我身边有一些特朗普的支持者,其中有一个说美国是联邦制国家,具体实施政策是在各个州而不是总统,总统拥有的权利非常有限。还有一个观点并不是支持川普,只是觉得大政府就是有问题的,所以不想让政府来干涉自己应该做什么,觉得每个人应该为自己负责任。
冯兆音:我觉得特朗普是一个非常高超的公共传播者。他在这些大的公众议题上面的叙事都成功地为自己推脱了责任,争取了更多支持。譬如新冠疫情,特朗普很快把疫情叙述成一种外国病毒,所以他的反应是切断与中国的旅行和通航,而不是在国内做更多防疫工作,他的支持者也是很买这一套。
● 特朗普此前宣布切断中国航班|图片来源:CNBC
他在大选夜也用了类似的重塑叙事,大家关注的都是谁会获胜,但是他就把这个词换成了「steal」,说民主党人正在窃取他的胜利。他率先去宣布了一个没有太多事实根据的胜利,然后把焦点转移到民主党人的窃取,他的支持者就把整个注意力都放在了新的关键词上面。
05
对混乱的担忧:川普以后,这个世界会好吗?
冯兆音:在大选后续,特朗普的支持者会如何反应?如果他真的落选,这些美国人将何去何从,他们会听从特朗普以外的人吗?
方可成:就算川普要下台了,美国的民主也会面临一个非常大的危机。首先特朗普的选民会不会认可这个结果,会不会尊重民主制度,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
其次,大家能否形成共识,不要活在自己的的世界之中,这也是很大的挑战。其中包括大家能否重新增加对机构媒体的信任度,这也是接下来考验美国民主质量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了。
徐涛:我觉得很可怕的一点是,很多人预期选举之后可能会有一些暴动。听说华盛顿的一些商店又把窗户钉上木板条了。
冯兆音:美国的主要城市都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在大选日之前,路两边的商铺都会铺上木板,把门窗封好,预期到可能会出现像今年夏天 「Black Lives Matter」 运动如火如荼时街上的暴动或者是破坏的活动。这可以印证美国的民主制度正在受到考验。
● 纽约众多商家铺上木板预防暴动|图片来源:搜狐
不是特朗普胜选就会是世界末日,只是现在他在没有事实根据的时候就宣布胜选,在推特或其他平台上继续煽动他的支持者,而反对特朗普的人可能在街上去做出一些动作,这些暴力的行为会伤害美国的民主制度。
华思睿:拜登在竞选的初期曾经说过一句话,就是说特朗普是一种不正常现象,这种不正常现象如果在特朗普下台之后过去的话,美国可能会回到 2015 年特朗普胜选之前的状态。但是这次选举的结果,至少目前可以证明,拜登并没有获得压倒性的胜利,即便他现在领先,但是在参议院、众议院,民主党都输掉了一些席位。即便特朗普本人下台了,但是所谓的特朗普主义可能会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存留在我们的视野当中。
冯兆音:有一个值得思考的话题,拜登把特朗普称作是反常的现象,但是特朗普不是这个国家的症结所在,他只是这个国家症结的一个症状,是美国人民把特朗普选上去的,所以特朗普到底是一个反常现象,还是真正反映了美国现在的常态,我觉得这是我们在大选之后可以持续关注的一个话题。
剪辑 迪卡普里鑫| 运营 Akida |编辑 若冰 Z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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