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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春馆词话选 | 朱庸斋

2017-08-26 朱庸斋 休休文库







朱庸斋(1920一1983),原名奂,字涣之。词学家、书法家。广东新会县人,世居西关。出身书香世家,为晚清秀才朱恩溥的儿子。幼时研读古典文学,尤酷爱词章,随陈洵学词, 13岁能吟诗,深得老师喜爱。青年时以词知名,长期系统研究词学,提出填词以“重、拙、大”作标准,后又加“深”字,对词学发展作出了贡献。除词学外,偶作明人小品画亦楚楚可人,书法习钟繇,雍容雅秀,尤工于小札和题跋。1983年,朱庸斋肾病复发,病逝于广州西关之分春馆。


曾历任广东大学、广州大学、文化大学等校的词学讲师。并在家授徒,其门人多人已成为教授、讲师、编辑、诗书画家等名家。建国后曾任广东省文史馆馆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广东分会理事、广东园林学会理事、荔枝湾园林学会顾问、荔湾区地名办顾问等职。 1956年始书法作品曾参加广东省历届书法篆刻展并发表 。1960年以来为美化荔湾、宣传荔湾和加强区内精神文明建设作出积极贡献。1970年亲自为《林少明书法选》写序,为荔湾湖公园作词,为百岁里的街景写下“相期百岁乐长春”诗句。还为利用区内的人防工事种植鲍鱼菇,写下“不藉阳光雨露滋,洁如霜菊白如芝”的赞诗。著有《分春馆词》,先后印行三版(包括香港版),身后其门人辑录其遗著,编就《分春馆词话》,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还著有《朱庸斋书法集》。




念奴娇









分春馆词话  



卷一


文章各体不断演变,魏晋时之诗,无齐梁之境也;齐梁时之诗,亦无唐代之境也;唐时之诗,亦无宋代之境也。设齐梁为诗,必须如魏晋人风格,否则不足称之为诗;唐时为诗,亦必须如齐梁人手法,始得称诗;宋人为诗,亦必须一一如唐人;果如是,诗之领域,凭谁张而广之?诗如此,词亦如此。北宋中期以后之词境,为花间五代中所无;南宋之词境,亦为北宋所无。各大家能开拓词境,使“文小声曼”之词,得以宏大。“词至北宋始大,至南宋始深,至宋季始极其变。”倘仍恪守其玲珑其声,妙曼其音,境不外乎闺阁,意不外乎恋情,则何以而大、而深、而变乎?苏能以诗入词,词之疆域始广;辛能以文入词,而词之气始大。试问时历千年,至今尚可谓苏辛之词,只是诗文而非词,可乎?是以作好词,如能对词有真识,必须多读书,多了解文学发展演进过程,万不能为李清照早年所作之《词论》所误。且李清照中年以后之作,亦自与其持论相背矣。明人、清初诸老《十五家词》(其年不在此例),作者出笔,务求声容意态,一一如规格女子,诿之为学五代北宋初期。其实作者已是须发皤然之老翁,饱经丧乱,尽管其诗文亦有颇可观者,然一遁而为词,便变成十七八之女郎,宁不可笑?此乃误于“诗以言志,词以抒情”之旧说。辞藻意境,绝不敢超乎五代宋初以外,不如是,则以为是诗也,非词也,故此时率无好词。即以王阮亭论,其诗尚雅正,然其和漱玉词,真不知所云,不惟纤弱,抑且俗矣,盖亦以为词当别具一体也。

 

无人倡词,应使词之意境张、取材富。不然词之生命行绝矣,尚足以言词乎?余曾有此等阅历;遇有事物题材,写之于诗则易,入之如词则难,始渐悟因词之意境、取材、词汇过狭使然,乃刻意诗词合一。在广州词坛,诗词合一之说为余首倡,詹无庵亟攒和之。

 

常州派,张惠言首创其端,以尊体为论,陈义甚高,然《词选》但以温韦为极则,而途径、系统未甚分明,使后之学者,不知从何下手。是以周济倡四家之说:“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此即后人学诗,或从义山学杜,或从西山派学杜,或从后山学杜,其理一也。

凡初学者务求门径正,周氏当以为:碧山词吐属婉雅,较有内容,无纤俚浮薄之病,学之得其规模,堪为门径;梦窗词秾厚密丽,无浅薄粗率之疵,学之得其沈着秾挚,但易成堆砌实质而伤气;稼轩词豪宕疏朗,无堆砌晦涩之弊,却易成狂怪犷俚而至粗率,须以两家以参,以梦窗之密,约稼轩之疏;以稼轩之朗,约梦窗之晦,务使气势矫健,意境深厚,如此方成美成堂,远祧温韦,至于大成,故常州派虽创于张氏,而至周氏,始具师承系统,以至于成。

浙西派倡自朱彝尊,然朱氏仅提出“家白石而户玉田”,其手法、面目至厉鹗始告于成。

清季,凡词学大家均合浙西、常州为一手,取长补短,无复明显分界矣。

                                                                                  

 

《词选》序云:“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殊不知唐五代词:“一、采自民间歌谣;二、来自边疆少数民族及域外乐曲;三、自大曲中截段改制而成;四、出于乐工歌肆;五、文人创制;六、国家音乐机构所制。此任二北《教坊记笺订》及《敦煌曲初探》等书旁征博引,论列甚详,实非尽出自唐人之诗人。”

    词为有一定格律之文体,而张氏释词义曰:“词者意内言外。”夫“意内言外”,特词之一义而已,未得谓诗词之“词”也,其他文体何尝不“意内言外”?

   李后主词之现实意义如何,姑置勿论,然其词多叙写身世,冲破当筵谴兴之范围,至此境界始大,而感慨遂深。张氏诬为“词之杂流由此而起”,使人费解。


张惠言为清代经学家、古文家,然其词学论证颇有疏漏可议者。其比词于《骚》,实属过于标举,盖楚骚之忧思伤愤,皆为家国而发,彼个人之怨悱,又何以克当?至以温庭筠词为义得于《骚》,尤为大谬。人尽皆知,温氏土行芜杂,放浪歌楼伎馆,其词虽不无同情歌伎与感怀身世之作,然概其生平、思想、作品内容、对后世影响,固无与屈子伦比者。意欲尊体而引喻失书,我为皋文可惜!

词体诚须尊,要之能摒去浮艳、佻挞、儇薄、叫嚣语,以雅正之言,叙承平之景象,写新鲜之事物,歌社会注意之春华而已。

 

周济《宋四家词选》,以苏、姜等数大家,附于四家,其序云:“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余子荦荦,以方附雅。”世人但骤读其序,而不深究其意,遂多所非议,以为周氏倒置先后,毫无识力。其实周氏之意,学此四家者,须参考附录诸家,而非如世所疵议,苏、姜附于辛,史、张附于王也。

选家须具已见,张氏此选,以“尊体”、“立派”为旨,以正当时之淫词、鄙词、游词之失;以纠浙西派末流,但知“家白石而户玉田”之蔽,特补偏救弊,难免于矫枉过正矣!

余笃信周氏之说,但不排欧、晏、苏、姜、史、张诸家。

 

周止庵主张学词“问途碧山”,以为其词“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词以思笔为入门阶陛,碧山思笔,可谓双绝”。盖指碧山词言中有物,无空泛之言,且立意构思、谴词达意并皆佳妙。学之,作词时便会言中有物。然学者多着意于咏物诸篇,得其字面而不得其意旨所在,故读来似觉堆砌词藻与典故而成词耳。

 

 


念奴娇
43cm×67cm



卷二(马啼嘶嘶录入)

 

词,除绝少数词调外,均为长短句,须字数相同之句子相连,始可成为对仗。有必须作对仗者,有可作对仗可不作对仗者,当于前人词中细加研究。必须作对仗者极少,如《南歌子》起二句“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张泌)。

 

词除个别调外,率为长短不葺之句,最短为一字,最长为九字。九字以上不过将两句合而为一句而已,填词时大可作为两句做。

 一字句极少,多为感叹之语,如宋蔡伸之《十六字令》:“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又如宋陆游之《钗头凤》:“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二字句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均有,多作感叹或者转折之语。如唐韦应物《调笑令》:“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其中“胡马”有兴叹之意;“迷路”则作转折之语。下开“边草无穷日暮”。若不作兴叹或转折,则成一词语,与他词语合为一句,如五代李珣《河传》:“春暮,微语。送君南浦,微敛双蛾……”

三字句不论其平仄如何,多作一二或二一句式,如张孝祥《六州歌头》:“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暗销凝。”作一词语如贺铸《行路难》“白纶巾”者较少。

除《三字令》为十六个全三字句组成外,三字句相连之词调颇多,而两个三字句相连者尤多。三字句短促,限于字数,不容多作描述与转折,是以两个三字句相连多作对偶;至三个三字句相连,或者作上偶下单,或者上单下偶;其不作对偶者,无论两句或者三句相连,俱一气呵成,否则会有神不完、气不足之病。如三个以上三字句相连,其中虽可作对偶,但无论如何须大气流行,喷薄而出。

四字句多难做之句,最棘手当为四平句与四仄句,不善为之每陷于平板呆滞;而平平仄平之拗句亦不易为,盖此拗句中仄声字不用去声或虽用去声而不妥帖,读来则恍如四平句矣!至如平仄仄平也须费心思,中间两仄声字务须停匀两边平声字,否则读来终不上口。遇此等拗句,万勿漫以己意更易,因古人所以弃顺取逆,舍易求难,必有其理。此须于平日多涵咏古人佳作,揣摩其中三昧;填词时则务须注意阴阳平及上去入之配搭,力求自然、畅顺而后已。

五字句大抵如五言诗,纵有拗句,更换平仄即可。至五平句如《寿楼春》之起句,“裁春衫寻芳”(史达祖),当以阴阳相间调剂之。

惯作诗者,每感六字句难造,盖五言诗多作上二下三,偶或有作一四之尖头句而已;七言诗或作上四下三,或作二二三三,一句之中似有小逗容作跌宕回旋,可配搭动词、副词或虚字,写来见层次,至上三下四之尖头句绝少,亦不难于下笔。六字句由二二二组成,只宜活做,不宜堆砌名词,陷于质实。但有“杏花春雨江南”由三个名词自成境界之名句,如诗中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即老于此道者亦为不易。六字句尚有作三三弓腰句者,如“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此等三三弓腰句中间亦可作一逗,如“故画作,远山长”(欧阳修《诉衷情》),多可先作一五言句上加一字,如“但目送,芳尘去”(贺铸《青玉案》)。

七字句大抵与七言诗句式相同,但偶有“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秦观《八六子》),上一下六句式,不能如七言诗作四三,或者三四句式,盖“柳外青骢别后”与“水边红袂分时”成对仗可证。

八字句可作一七句式上添一领字,如“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张炎《八声甘州》);或者一五字句上添三字,如“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吴文英《八声甘州》);或作四四句式,中间一豆,如“定知我今,无魂可销”(史达祖《换巢鸾风》)。

九字句有上二下七,遇此可作一七言诗,添加二领字,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上二下七之字句又有仄声拗句,如“触处秀色浮香相料理”(周邦彦《还哀乐》),此拗句须揣摩熟读,依照其声安排,仍可作一仄起七言诗,上添二领字;上三下六,如“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孤村路、犹记那回曾到”(张炎《南浦·春水》);上四下五,如“夜寒霜雪飞来伴孤旅”(周邦彦《解蹀躞》);上五下四,如“想含香弄粉、艳妆难学”(辛弃疾《瑞鹤仙·咏梅》);上六下三,如“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虞美人》)。除二七句式外,九字句可作两句分做。

 

两句字数相同而成对仗者极多,亦有可作对仗,可不作对仗者。

三字句如《鹧鸪天》“才怕暑,又惊秋”(陈亮)。

四字句如《庆宫春》“明玉擎金,纤罗飘带”(王沂孙)。

五字句如《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非”(晏几道)。

六字句如《破阵子》“漂泊天隅佳节,追随花下群贤”(范成大)。

七字句如《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归来”(晏殊)。

七字句又有上三下四句式之尖头对,必须依照,否则失律者。如《绮罗香》“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难浦”(史达祖)。

三个三字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水调歌头》:“济时心,忧国志,问穹苍”(吴潜);下偶上单,如同调“江山好,青罗带,碧玉簪”(张元干);三句连成对仗,如同调“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刘过)。

三个四字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倦寻芳》“香泥垒燕,密叶巢莺,春晦寒浅”(卢祖皋),下偶上单如《沁园春》“何处相逢,登宝钗楼,访铜雀台”(刘克庄);三句连成对仗,如《醉蓬莱》“诗里香山,酒中六一,花前康节”(魏了翁)。

四个三字句相连,有上下对仗,如《上西平》“纷如斗,娇如舞;才整整,又斜斜”(辛弃疾);有四句连成对仗,如同调“唤莺吟,招蝶拍,迎舞柳,倩桃妆”(程垓)。

四个四字句相连,有上下对仗,如《风流子》“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张耒);有如骈文作交替对仗,如同调“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嶂起余悲”(周邦彦)。

       



浣溪沙词
95cm×30cm


    

长短对仗最易为人所忽视,如《绛都春》上片“叶吹暮喧,花露晨晞秋光短”,下片“旧色旧香,闲云闲雨情终浅”(吴文英)。同是上四下七句式,而非四四三句式,四字句与七字句之上四字作对仗,即“叶吹暮喧”与“花露晨晞”,“旧色旧香”与“闲云闲雨”各成对仗。

 

词有领字,因有领字对仗:

一领三字两句相连,如《大酺》“正夕阳闲、秋光淡”(方千里)。

一领四字两句相连,如《解连环》“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张炎)。

一领四字三句相连,有上偶下单,如《扬州慢》“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姜夔);有下偶上单,如《木兰花慢》“记十载心期,苍苔茅屋,杜若芳洲”(李钰)。

一领四字四句相连,有上下对偶,如《风流子》“有风月九衢,凤凰双阙;万年芳树,千雉宫墙”(杨泽民);有如骈文作交替对偶如同调“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周邦彦)。

一领四字尖头对,如《临江仙引》“对暮山横翠,衬梧叶飘黄”(柳永)。此种尖头对为词中特有,绝不能作五言诗之句式。

一领六字两句相连,如《三台》“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万俟雅言)。

二领六字两句相连,如《八六子》“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秦观)。

 

律诗对偶,除拗体外,所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尤于句脚之平仄,限制更严。词则平仄悉依谱律,但求字面与句意各成对仗而已:如《绮罗香》“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绕、斜阳芳树”(张炎)。“舣”与“绕”仄仄作对仗;又如《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岳飞);“土”与韵脚“月”仄仄对仗。

 

不仅如此,词还可以如文,以同字作对仗,如《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以韵脚作对仗,如《相见欢》“剪不断,理还乱”;句脚与韵脚同字作对仗,如《一剪梅》“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李清照)。

 

词大都不以句为句,而以韵为句,甚而以两韵以至三韵,始成一句,故多或景或物、或情或事,排列成对仗,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李清照《永遇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辛弃疾《破阵子》);“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陆游《诉衷情》)。至结句作对仗,恐嫌过于齐整,笔力宜重刚健,或句意警策,如“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刘辰翁《柳稍春》);“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周邦彦《玉楼春》)。

 

词既有可作对仗或不作对仗,则须从内容及意境来考虑作对仗与否。作对仗者,用笔须工整、警练,不作对仗者,气势须好,意境须新。如“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秦观《满庭芳》),以工致深细、警策取胜;又如“三十三年,今谁存者”(苏轼《满庭芳》),惟其神完气足,笔力挺键,以气势胜,故可不作对仗。

 

有积字成句,积句成篇,以炼一字或一句取胜者,然通篇不浑成,以一二字佳妙,反觉不调和,反觉突兀;相反通篇浑成,突出一二好字或者佳句,则见“一字得力,通篇光彩”。如姜白石《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荡”字生动精警,境界全出,使通篇更觉光彩。

 

一〇

词中有逗,为诗中所无。逗不能独自为句,然乃转折至要之处,似断还连,将意境转变,务须矜练,切勿轻易放过。




 

一二

词调各具特点,有宜于直抒者,如《破阵子》调,豪放如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婉约如晏几道“记得青楼当日事”,均一气直抒;有宜于曲折者,如《点绛唇》调,自冯延巳以来均一句一曲折,姜夔之作幽峭挺拔,在婉约派之外,亦复如是。

 

一三

词调每有其吃紧之处,务须力求精警,千万不可轻轻放过,否则便平淡无味。如柳永《雨霖铃》词写来浑成,然至吃紧之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则使人顿觉精警,拍案而起,掩卷而羡。又如苏轼之《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一路只平平,至“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则奇峰突出,使通篇为之一振,令人再三唱叹。

 

一四

词之调体既繁多,逐一以符号强记其声、韵、字、句、豆、领、对仗,殆不可能。可每调择古人名作数首熟读,背诵如流,并仔细比较之,不仅得其格律,且可得其律理与作法。


一五

作词与论词当有所区别。作词可凭主观感情抒写;论词则不能主观臆测,妄下断语。偏私者每陷此弊。

研究作家作品,先研究其手法如何。词人或善用伏笔、留笔,或善于宕开,或由近而远,都要先行研究。还要研究词人好用哪类词藻,如何刻画,面目如何。

面目表现于外,风格存之于内,有外形然后有内在,有面目然后有风格。不能撇开面目,空谈风格。

 

一六

宋初,何以小令远多于长调,盖其时词人均为诗人,而小令之句式与格律近诗,易于为之,且写来典雅近诗故也。又何以宋初词人多不喜为长调,因其与诗之句式、格律相去太殊也。至民间喜作长调,则因长调乐章较长而又参差错落,远比小令动听也。

 

一七

南宋晚期词,语出有因,言中有物,非如北宋词当筵命笔,内容空泛,是以词家多主张学词从南宋入手,不主张从北宋入手,实乃使初学者得其规模,既有内容而无枯泛浮率之病,且可学其字面警练之处。此乃研究宋词所须注意者。

 

一八

论者多谓诗之绝句、词之小令,结句宜语尽而意未尽,所谓余味无穷者。实则不尽然,观乎温庭筠《更漏子》之“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晏几道《鹧鸪天》之“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贺铸《捣练子》“不为捣衣勤不睡,破除今夜夜如年”,何尝不语尽。唯其“深”,故语不妨尽,尽反见情味无穷。

 

一九

《钦定词谱》列调凡八百余,体二千多,然贪者多务得,错误亦多。其佳处在可平可仄之处能举例说明,有所依据,非如《填词图谱》仅靠臆测,任意而为,然其忽略上去二声之用亦为不足。

《白香词谱》仅列词调一百,却无列举别一体,也无上去声之分。此书以其简单易得,并附有所列词调词之作者生平简介,笺举历代评述,流行较广而影响甚大。然此书成于差旅途中,是必疏于考证,舛误不少,且过于简单,有意为词者当不能以为范本。

《词式》稍有提及上去声,但无说明原委,举例亦少,然除万树《词律》外,不失为佳构。

《梅边吹笛谱》悉依古人四声,其词虽见功力,但无以书写胸臆,反以声律害意。

 

二〇

最早见诸著录之词谱为南宋周密《齐东野语》记载之《乐府混成集》,现存最早之词谱为明代之《诗余图谱》。明代以来作者虽大不乏人,然此时书籍发现流通尚少,作者亦未必专精,故疏略、错漏之处极多。如《填词图谱》未取自唐宋以来作品细加校勘,率意作谱,可平可仄任意为之,更无指出上去二声,又每将独特之逆句改为顺句。

万树《词律》远较《填词图谱》专精,更经杜文澜与徐本立补足之,最为完善。

 

二一

词、曲均须有牌名,并记录其宫调、声韵字句,以示区别。曲之宫调论者较多,词则较少。最早为毛氏《填词名解》,但此书多指出此调乃何人所作或何书引述,而考证未精,颇有疏略舛误之处。

 

二二

近代夏氏《词谱溯源》较毛氏之作精细,考据词调为谁所创制,或始于何时,属何宫调,而以宫调为主,大有助于研究词之音律,但于填词无大裨益。

《钦定词谱》于每一词调均附来源,其不可考者,但仅言此调最早于某人所作。

吴氏《词名素引》论列词调出处,最先见何人,曾列何宫调,有何别称,较为详细,虽不无疏略,然目前尚无以过之者。

 

二三

毛氏汲古阁《宋六十家词》乃将所收得之词集汇刻而成,并非择名家而刻。故子野、方回、易安、淑真、希真、玉田、碧山、西麓、草窗均无刻入。即所刻亦未经校勘,所得亦非善本。开明书店曾刊有《宋六十家词》,其校勘记凡四巨册。所刻姜夔之《白石词》、卢祖皋《满江词》、蒋捷《竹山词》与后刻者相校,阙少甚多。

 

二四

戈顺卿《宋七家词选》所选多有偏见,只选周、史、姜、吴、张、王、周七家。其所作之《翠薇花馆词》三十九卷,大都只袭南宋如《绝妙好词》体格之外貌。《七家选》中自谓“其意欲求正轨以合雅音”,所选“皆句意全美,律陨兼精”。推其论,则苏辛皆非正轨,故摒弃不选,岂为公允?

 

二五

《花庵词选》虽错谬颇多,时见以乙词误作甲词者。然所录未见于他选本之词亦不少。不独晏殊“燕子来时新杜”之《破阵子》,即“年少抛人容易去”之《玉楼春》,亦仅见于此选本。

 

二六

《清名家词》所辑有甚不堪入目者。如《筝船词》、《香销酒醒词》之类。浅陋儇佻,何足名家!而较负才名之王时翔、王汉舒、及余怀、钱芳标等均未录入。功力稳当之任曾贻、史承谦亦无列入。即过春山、张四科二人之词虽不甚佳,然皆胜于所辑者,亦付阙如。张景祁本咸同间一好手,竟亦不选。王国维《观堂长短句》可能是以彊村遗书所刻者为底本,故录词甚少,不如世界书局所刊《静安词》之全也。所选李慈铭之《露川化隐词》,亦不如李自选之《越缦堂词录》。

 

二七

《云林词》以江氏灵鹤阁所刻本为较佳,然已杂收小曲矣。

 

二八

梦窗题绝妙好词一阕及草窗《玉漏迟》题梦窗词稿,此两词余早疑及。一、梦窗生卒年虽不可考,但夏承焘之《吴梦窗系年》钩稽颇细密(杨铁夫之《梦窗事迹考》不可靠)。《系年》暂定梦窗约生于宁宗庆元六年庚申(1200),约为六十二岁。是年草窗为三十岁,岂能谓“与君同是承平年少”哉?二、《蘋洲渔笛谱》所暂皆宋亡以前之作,宋亡后之作均由江昱辑为集外词,梦窗固不及见宋亡,即草窗之《蘋洲渔笛谱》中一些作品,以时代考之,其时梦窗已卒。《蘋洲渔笛谱》附录梦窗之《踏莎行》题为“敬赋草窗绝好词”而非绝妙好词。且《蘋洲渔笛谱》影抄本于宋帝讳皆以笔缺避之,似应是结集于宋亡前后(宋亡时草窗四十五岁)。至《绝妙好词》所自选之作,应悉在宋亡之后。《绝妙好词》编于杨琏真伽发六陵、宋帝昺迁崖山之际(以《乐府补题》所咏仅及发陵而未写宋帝昺蹈海,其咏白莲则指宫人之迁于海,而未有哀悼杨太后赴水之语),集中已选及《乐府补题》所咏物之作,梦窗安能为是编而题词。杨铁夫谓吴梦窗或卒于临安陷后与迁崖之前。果如实者,梦窗殆近八十岁矣(七十七岁)。梦窗不及见宋亡,杨氏仅举其数首词(如《三姝媚》、《古香慢》)以语近哀思,定及见元兵破临安。此论证实不足,或有感于国势日蹙,伤时念乱而作耳。草窗集外词,均出自江昱所辑。江辑之词,未注出处(王碧山题草窗词卷亦为《踏莎行》,较切草窗,不如梦窗之应酬语,颇疑此词非梦窗之作)。然则“与君共是,承平年少”二语,究应作何解释?余意以为解释二窗、梅溪等词语,似不宜过于实指,姑可作此解法,虽不免属于牵强,尚可粗完其说。但“故人”、“犹乡”、“回首”数语,则似是吴、周二人确有往还者。梦窗之交游,有不少与草窗有倡和酬赠者(但草窗仍称其别号,当非前辈),惟独梦窗无与草窗酬赠,亦未见道及草窗。而草窗之《玉漏迟》却写得如此密切,亦是不可理解也(虽非同是“承平年少”,但总不免有所酬赠。即如廖忏庵、黎六禾等均长余五十年,已互有赠答也)。此词为江昱所辑,不注出处,不知有无经过考证,仍前人之误,而以他人之作误为梦窗之词(此说无证,只为臆测)。又如草窗之《玲珑四犯》题为“戏调梦窗”,则甚不伦,草窗既少梦窗三十二岁,安有以文字调弄之理?此类问题,未得确实资料,只能存疑,将来若有所得,当补述之。

 

二九

《点绛唇》第二句七字语,第一字宋人百分之九十九都作仄,即仄平平仄平平仄。惟冯延巳“飞琼家住瑶台路”,“飞”为平声,曾自以为可据。后阅四印斋《阳春集》,讵竟作“阿琼家住瑶台路”,始信该字作仄果无例外。

 

三〇

《减字木兰花》此调共分四段。用韵平仄迭换,最易散破。用笔应似断仍续,用意则分仍合,以一境为主,杂以他境相配,方称合作。其转折虚字宜参以古文法行之,始能层转意达。

 

三一

《阮郎归》五字句的第三字,最好用平声,如此其调益响朗。换头三字句宜平仄仄(《鹧鸪天》亦如之)。

 

卷四 

                                   

  稼轩气势磅礴,豪迈奔放,如万马奔腾,银河泻落,然其与前代名人相校,其律未尝又差异,盖由才气大,学问博,经历多,故守律而不为律所约制,反驱使其律以聘其才华。                      

   其词不仅仅以豪放为主,抑亦又高键、沉郁、绮丽风格;举凡前人具备者,无一不备,前人所无如诙谐、讽刺、俗语、问答等,无所不有之。此非刻意而为,实由其才杰出超卓,彩笔淋漓,写其特有之情,叙其特有之事。故旷蕙风雨“性情少者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


 二
 
 辛弃疾《菩萨蛮》词:“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是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菩萨蛮》词用笔之重、声势之壮,当以此篇为最。
 
                                   


 
 稼轩善以文为词,笔势沉重,条理畅达,层次分明,而变化繁多,如诗之有曲折者,《贺新郎》“甚矣吾衰矣”一阙尤可见焉。





菩萨蛮·蝶恋花
43cm×67cm
                  



以经史散文字面及典故入词,即高手难免又迂腐之感,使人望而生畏。稼轩才气大,抑亦具真实内容,是以字面虽佶屈聱牙,典故虽生僻熟俗却一一似供其随意挥洒,写来妥帖自然,天趣横生,观其《六州歌头》:“晨来问疾,有鹤止庭隅.吾語汝。只三事,太愁予。病难扶。手种青松树。碍梅坞,妨花径,才数尺。如人立,却需锄。秋水堂前,曲沼明于镜,可烛眉须。被山头急雨,耕垄灌泥涂。谁使五庐。映污渠。
 
  
叹青山好,檐外竹,遮欲尽有还无。删竹去,吾乍可,食无鱼。爱扶疏。又欲为山计,千百考虑,累吾躯。凡病此,吾过矣,子奚如?口不能臆对,虽扁鹊,药石难除。又要言妙道,往问北山愚,庶又瘳乎!”又《兰陵王》:“恨之极。恨极消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沉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
 
  相思重相忆,却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后期长绝。君看启毋愤所激。又俄顷为石。   
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沉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寻思人世,只合化,梦中蝶”可见一斑。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非一般送别之词,盖所用四典:王嫱之去、戴妫之归,河梁、易水之别,皆一去永绝者,茂嘉此去极可能深入金地,刺探军情,时有性命之虞,惜史所不详,无从厘定。
 
                                    


稼轩词有看似“俗”者,然其出自匠心,不依傍他人,反觉新颖生辣,奇趣横生,他人学步则多如东子效颦。至强学其雄豪处,唯见空洞、浮夸、叫嚣而已,此时代身世使然也。
 
                                     


陆放翁词风格课分为温馨绮艳、豪迈奔放、闲适自然三类。前人谓乃学少游、稼轩、东坡而至,殊非的评。
放翁小令佳者,多为怀念前妻唐琬及相恋之作,缠绵真挚,动人心坎。旖旎情深,近乎小山、少游;其豪雄者,盖抱报国大志,而又数临边燧之地,有此身经历,而以矫健之笔出之,自必近乎稼轩;闲适之作,实乃壮志难申,无可奈何寄情于田园山水之间,悲壮之气渐化而为平淡。此皆身世遭遇所至,非学少游、稼轩、东坡而有此手法及风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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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相见欢》调,字句忽长忽短,宜于表达蕴藉之情,而难于表达悲愤、悲凉、豪迈、淋漓痛快之感。然亦有例外者,朱敦儒《相见欢》:“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朱词以赋体一发忠愤之气,实乃独一无二。此词上阙写景,下阙叙情。下笔重,境界大,不仅在朱词中不可多得,即使千古以来亦推上乘之作。




小五柳堂授词图
68cm×35cm



卷五
 
                 

  一
汉府诗为早期之民间诗,敦煌曲子词为早期之民间词,两者相互校参,实有相似之处,遂觉敦煌词有吸取汉乐府手法,显而易见者为《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与汉乐府《上邪》同一机杼。
               


《云瑶集》为较完整之敦煌词选集,亦为写作年代最早之词集。内容丰富,远过后世词集,其记载医学病理及辨症方法者,尤为珍贵。于此可见,其时词已在民间广泛流传,且任何题材均可入词,非徒绮艳幽情也。
          


《敦煌词》中有较完整精炼者,可能经文人加工润色;然亦有朴拙甚而不通者,究其原因有二:一为传抄错误,二为自作民间,故未臻较高之文学水准。当时得以流行者,固由音乐,亦因感情真挚而又有浓厚生活气息,易于引起共鸣,譬诸粤曲,虽有庸俗以至不通之句却亦流行。
《敦煌词》风采自民间者多,文人者甚少。
             


词选家但追求字句完美、格分律完整、内涵充实,语句传抄错误或稍欠通顺之作,辄弃而不取。故敦煌词多选项《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意”与《望江南》“江上月”等二、三阙而已,至其中佳作埋没颇多,殊为疏忽。其实仅此二、三阙,不足以概括敦煌词。
如《云水瑶》中《生查子》“三尺龙泉剑”,其雄壮激昂,不独敦煌词,即历代词坛亦不可多得。此外,敦煌词中,写保卫边塞及其他作品,非尽歌筵酒席、公子佳人之作也。
敦煌词实值得深入探讨。目前,任二北《敦煌曲校录》、《敦煌曲初探》二书,为较完整之作。
             


《敦煌词》至清末始刊行面世,其词调格律与《康熙钦定词谱》、《万事词律》等所收颇有不同之处。如《菩萨蛮》调,过片之处,传为李白所作,为“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温庭筠为“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周邦彦为“天憎梅浪发,故作封枝雪”,率作
“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或“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然《敦煌词》中,过片首句亦有作“平仄平平仄”或“仄仄平平仄”者(“惟念别离苦”、“白日参展现”、“海恨无谋识”等,于五十首中居其过半)又《云瑶集》第一首《虞美人》为平韵调,此调后世均为平仄转换。
《敦煌词》为最早期之词,于此中可窥词调格律之演变。与各词谱相校即知,后世词之格律实较当时完整,此盖经乐工、文人不断加工,至成定格。
             


读《敦煌词》应注意其别字及衬字。别字可据其读音及句意而推度其本原之正字,如“自从远涉违游客”,“违”当是“为”;“长帆举棹觉船行”“,长”当是“张”。衬字于歌(读)时,以加快法添上,此法为戏曲常用,如《望江南》“天上月,遥望似一团云”,依后世词谱应为“天上月,遥望一团云”,其中“似”字轻快溜过即可。又如《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一首,上下阙五字句衍变为七字句,亦同此例。
              


 《云瑶集》中《菩萨蛮》“自从远涉违(为)游客”一首,末句“望乡关双泪垂”疑为“望乡关双泪零”之误。又《菩萨蛮》“再安社稷垂衣理”一首,下片第二句“今(金)喜回鸾凤”之“凤”字,疑为“驭”字之误。
                


柳永词继承与发展《云瑶集》字句朴素、感情真切之风格,其《凤归云》“恋帝里”尤相似。
欧、晏则从《花间》、南唐小令之士大夫词之一脉而来,故其调几全为小令,其风格亦自婉雅温丽。
 
                               


《敦煌词》中写闲逸生活之作,自然朴素,似随手拈来,如《山花子》“五里竿头风欲平,长(张)帆举棹觉船行。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 
   
满眼风波多陕约,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写景形象、生动活泼之风格,实为文人作品中少有。
 
                           

 一〇
《调笑令》又称《转应曲》,《转应曲》之名颇能道出此调之特点。戴叔伦《转应曲》:“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刊胡笳一声愁绝”。此作格调响而悲壮苍凉,“重、拙、大”兼而有之。
 

一一
张志和为唐文人较早为词之作家,其《渔歌子》五首,仍吸收民歌风格,咏渔夫栖隐江湖,反映藩镇之乱,士大夫期望得以解脱之情,且风格近诗,故唱和者众,“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首,尤幽逸清新,苏、辛均融其句入词,于唐人浓烈脂粉气中,有此清穆疏宕之作,故为后世所称许。
 
                           

一二
白香山为中唐时期写词多之作家。其《忆江南》三首,均为《竹枝词》手法来写,而非《竹枝词》之格式。每首末句均用笔较重。《忆江南》一调,须于末句用重笔。牛松卿此调,:“红绣被,两两间鸳鸯。不是鸟中偏爱尔,为缘交颈睡南塘。全胜薄情郎。”末句用笔极重。故全词并不见轻浮浅俗之病,而反觉有深厚之意。
 
                            

一三
韦庄之《菩萨蛮》与温庭筠风格不同。温词作风古艳,韦词作风古朴。“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写无人之境,幽峭而哀怨;韦词:“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写有人之境,和谐,舒畅而静谧。可见韦庄善于搜索突出之典型景物,加以描绘,以表现当时之境况。
 
                            

一四
薛昭蕴《浣溪沙》“倾国倾城恨有余”一词,重、拙、大俱全,超出《花间》作风。盖五代十国与春社会秋状况大致相同,均有中央集权而各处互为兼并争斗。故作者以此词寄托,伤叹时局之变乱,发怀古之幽情,于《花间集》中绝少见。
 
                           

一五
欧阳炯《献衷心》“见好花颜色”一作,乃唐五代词中首先有领字之词作。
 
                           

一六
鹿虔扆之《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一词,慷慨悲凉,超出花间体风格,乃《花间集》中绝无仅有之作品。此词既存于《花间集》,故不可能寄托蜀亡之忧思,而实哀叹唐之亡也。后世词人追思家国兴亡,多受此作影响。故历来选本皆选入此词。
 
            



荔枝香近
67cm×43cm


               

一七
《花间集》作者,除温、韦外,仅李珣较具独特风格。其《南乡子》十七首,每首均难描写出当时两广之景物特点,写出南国少数民族之风土人情。其词藻(如藤笼,荔枝等)非但《花间》所无,直至清代亦甚少用。除此十七首外,其余则与花间体相近矣。
                  
薛昭蕴《浣溪沙》“倾国倾城恨有余”一词,重、拙、大俱全,超出《花间》作风。盖五代十国与春社会秋状况大致相同,均有中央集权而各处互为兼并争斗。故作者以此词寄托,伤叹时局之变乱,发怀古之幽情,于《花间集》中绝少见。
 
                           

一五
欧阳炯《献衷心》“见好花颜色”一作,乃唐五代词中首先有领字之词作。
 
                           

一六
鹿虔扆之《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一词,慷慨悲凉,超出花间体风格,乃《花间集》中绝无仅有之作品。此词既存于《花间集》,故不可能寄托蜀亡之忧思,而实哀叹唐之亡也。后世词人追思家国兴亡,多受此作影响。故历来选本皆选入此词。
 
                           

一七
《花间集》作者,除温、韦外,仅李珣较具独特风格。其《南乡子》十七首,每首均难描写出当时两广之景物特点,写出南国少数民族之风土人情。其词藻(如藤笼,荔枝等)非但《花间》所无,直至清代亦甚少用。除此十七首外,其余则与花间体相近矣。
 

一八
南唐偏安于东方,民丰物阜,文化得以发展。词人数量虽不及西蜀多,然成就则高于西蜀。至中主时,国势日蹙,强邻压境,其词乃于动荡不安之社会中得以成就发展,有哀怨之思。《望远行》“碧砌花光照眼明”一作,情辞婉转,音节靡曼,有凄迷悱恻之感。《推破浣溪沙》二首,代表其在时郁郁不欢之心情。此二首既不同于《花间集》中风云月露,流连光景之作,又不同于后主亡国之哀思,对眼前情景满怀哀怨而不能自己,故写得极之含蓄蕴藉,使人无限低徊。观其内容及手法,此二首可能为同时之作,一首伤春,一首悲秋,皆感慨国势之飘摇。
 
                        

一九
冯正中词应以《鹊踏枝》一批为最佳之作。自此至今,此调他作均不能脱出其藩篱。其《菩萨蛮》词则有别于温、韦,较温尚凄丽悱恻。鼎足而三,对北宋影响颇大。然学温者不善,则成堆砌,学韦者不善,则成浅率。惟冯词可学,盖有脉络可循也。
 
                         

二〇
张子野享年八十八岁,寿命长,创作时间亦随之而长,其词之格调亦因之随时之流转而变易。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称其为“古今一大转移”,盖指词之体格由小令发展为长调,子野实有预焉。陈廷焯又云:“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处不似温韦,发越处亦不似豪苏腻柳。”此乃张子野慢词虽不无通俗真挚之语,然正如夏敬观所云,每多用小令作法而为长调,故其成就不高,对后世之影响亦不大。
 
                          

二一
词评家于欧阳修《六一词》,但以选本所选者为论,实欠全面。诚然,其词以小令为主,清新而有气息,婉丽而意境广远,实别具一格。惟尚其雄健,、开阔、疏隽之处,如《朝中措》:“平山栏槛倚睛空,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则已跳出冯廷巳之范围,洗脱南唐旧格矣。
 
                         

二二
晏殊《珠玉词》吐属俊雅,柔和赡丽;意趣清新,无庸脂俗粉之气;情致婉转而真挚动人。尤善以平淡之意境为深婉丽句,写来工巧而自然。然其生长北宋承平之时,少即以神童荐,为朝庭赏识,自是飞黄腾达,贵为台辅重臣,无痛切苍凉甚或坎坷之遇,自无沉痛慷慨、沉郁之语。
其为人平居好贤进材,一时俊彦如范仲淹、孔道辅、韩琦、富弼辈,皆出其门下,其词既适合当世,其人又为士林所钦重,故其词风对当时影响极大。
晏氏脍炙人口之名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语工意巧而极浑成自然,看似不费力,又似矜意刻画,其技巧惯为人所称道,乃在此等处也。
 
                          

二三
郑文焯云:“屯田,北宋专家,其高浑处不减清真,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写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夏敬观云:“耆卿词,当分雅俚二类。雅词为六朝小品文赋作法,层层铺叙,情景交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诚然,柳词之佳者,铺叙层次分明,而笔力雄分健,一气贯注;写景细致,言情工切,而又能情景交融,境界开阔。如其《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叮咛竟何据?惨伤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写景则由空阔而近接,一若今之电影者:始则万壑千岩,大江蜿蜒,波涛空渺,渐而酒旗烟树,衰柳败荷,终至浣纱女之低声笑语,可得而闻;言情则浅起而深入,先“念”,继之以“叹”,“叹”而“惨”,“惨”成“恨”,“恨”极生悲而“凝泪”。一、二片虽平铺直叙,用笔从容,实乃“欲擒故纵”,为后来蓄势。第三片笔随意换,一气呵成,一语一意,一顿一深,结语情深景阔,笔力沉重,直是“千里来龙,自此结穴”。
 
                           

二四
柳永大量创制与推展慢词,其风格亦因格律不同,变含蓄为发越,变概括为铺叙,故描写能细致深入,所谓“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雾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融情于景,境界突出,醉中相别,雾霭沉沉,到酒醒之时,已是晓风残月,景物凄清,神京望渺,伊人何处?纵有良辰美景,凭谁慰藉?得此二句,通篇光彩,若徒赏其“晓风残月”造句之工,则转失其意境矣。
 
                            

二五
晏小山词虽高华矜贵,然对南宋词坛影响不大。盖小山为贵介公子,其作品全然抒写其个人情怀;南宋词人多流荡江湖之上,俯仰于公卿之门,身世之感,家国之恨,大异于小山,当无此等作品。故自小山而后,惟清代纳兰性德出身与小山相似,得以继承。


二六
 
少游词芜集,人辞语尘下者,就其佳构面论,可以清、新、婉、丽四字概括之。其用笔轻灵,深得欧晏之典雅,而笔随情变,又为欧晏之所无。小令足以发展面唐余绪。其长调受柳永影响,缠绵婉约而去其庸俗,自然处往往不甚着力而深婉含蓄,情致动人,允称北宋一大家。然开拓词坛不如柳,内容取材不如苏,功力亦不如稍后之周邦彦,且气格不免伤于弱。宋胡仔已有“少游词虽婉美,然格力失于弱”之评。至其身世之感,一以情韵缠绵而出之作,尤为历来所称道。《踏莎行》:“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落潇湘去。”无限伤感寄托,大类东坡作法。
               

二七
少游最平易处,却是最不易到之处也。
                

二八
单调小令字数少,不容细叙,是以千古以来,佳构不多,贺方回《捣练子》七首,不假雕饰,纯以白描手法,写思妇怀人念远,情意深婉,使人一唱三叹,非惟宋词中绝无仅有,即唐人绝句,亦不可多睹,固不让王超级大国标专美于前也。
                

二九
贺方回《东山词》每以词中字句为词名,如《杵声齐》:“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寄到玉关应万里,故人犹在玉关西。”实乃《捣练子》。《半死桐》:“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路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原是《鹧鸪天》。仅举二例,余不多录。此读贺词者须知。
          

三〇
历来论者于贺涛词评()甚多,而“浓郁”、“郁勃”、“刚健”等语均未尽焉。至清人以为“绮丽中带清刚之气”则是矣。刚不能绮,清不能丽,此乃相矛盾者。然贺涛以豪迈奔放为主,而兼擅绮丽,至为难能。夏敬观云:“稼秆稼丽处,从此脱胎,细读东山词,知其为稼秆所师也。”所论良是。贺词风不仅影响稼秆,亦北宋无二者。
 


烛影摇红
43cm×67cm



三一
贺铸词风多样,然后世学者以为:其小令不如小山,宁学欧阳、二晏;绮艳宁学柳永;豪迈宁学苏辛;隐秀宁学清真。故师之者不多。
 
                              

三二
贺铸为北宋词坛重要作家,其词风格多样,非论世知人,熟稔其生平及作品,不能定论。
贺为赵宋外戚,又娶宗女,但出生武职,天性刚强,与人论事,坚执已意,虽贵要略不退让宽容,是以宦途偃蹇,其词即随遭际而遭变:早岁生活闲适优逸,小令清刚绮绝;既而官场失意,浪迹市尘,转近柳永;中年迁播不定,越激越高,变为豪放;晚岁饱谙世故,英气销尽,遂变为平淡、沉郁、含蓄矣。
 
                             

三三
《行路难》(即《小梅花》凡四仄韵转四平韵,韵位短促,句有长短,乃极不易为之调。贺方回:“缚虎手,悬河口,四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向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寄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此词妙运古乐府一韵一意形式及风格为之,写来沉郁而磊落,豪迈而清刚,堪称上乘之作,其豪而不放处,稼轩所不能学也。
 
                                

 三四
李清照《漱玉词》,当时已备受推崇,影响后世尤大。其《词论》一以词乃“别是一家”为旨归,与诗严格区分,所谓诗以言志,词以抒情;且好作大言,嗤点前修。然其所作,尤其南渡以后,并非尽如其所论者,当是早年立论、学识、经历、修养未臻纯青之候,故其作品,冲破其《词论》樊篱,自相矛盾。至讥评之语,实为诬妄。
历来对清照词作之评,往往偏听偏高溢美。其词清新流丽,自然中见曲折,然生活面狭隘,闺阁气重,不免近乎纤弱。清代周济云:“闺秀词为清照最优,究苦无骨。”所评良是。后世不少柔靡轻巧之作,与清照流风不无关系。
 
                                

三五
《瑞龙吟》“章台路”,为清真代表作,由此可窥周词手法、风格之全豹,故历代选周词者,必以此为首选。后世填此调亦众,且多以此为依傍,用其韵者占百分之七十,和其韵者占百分之三十,其影响可见。
周词堪称功力之词,即极普通之事物,亦能以曲折离合,顺逆之法写出,若能得其善变手法,则不难有佳作矣。
 
                                

三六
周清真学识渊博,精晓音律,其词能博采众美,融化各家之长,成一已之风格,而雅化柳永词尤为突出——柳永词中常见之字句,一入其词,则更为婉转而又保持柳词之风格。其词虽仍以艳为主,终较柳词优雅,语言亦精警,且擅长用笔,曲折多变,每愈变愈深愈而愈觉动人,往往同一意境,以不同笔法出之,而曲折尽致,予人多种感受,章法大备,通体浑成。
王国维称之为“词中老杜”,乃指其在宋词发展之承先启后与规范作用,恰如老杜之于唐诗,非指其内容与社会意义可与杜诗可比也。
周词无特殊内容,然能以多变手法,使同一寻常之相思、离别、羁旅等情事,写来多姿多彩,各尽其妙,故又有言情体物,“穷极工巧”之评。
 
                              

三七

清真小令不如长调,然亦具独特风格。其长调纯以笔法见长,而小令变以长调笔调、章法为主,处处着意于用笔、用力,化平淡之内容为曲折深远、沉郁之意境,虽雕琢为之,却见自然,较欧晏清晰明净、贴切逼真而又通俗。
《菩萨蛮》“银河宛转三千曲”为其小令之代表作。《菩萨蛮》一调之佳者,当以温、韦为最。温、韦此调自然而无章法可寻,周词则用笔顿挫,布局曲折,跌宕开阖,法度完备。
又《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一阙,以其独特手法出之,句法凝练雕琢,结句一反诗词结句切忌“言尽意尽”之常规,以对偶句出之,言尽意尽,而反觉情深款款,其味隽永,即欧及二晏,亦无此妙法也。
 
                                  

三八
清真善学东坡行气,其《浣溪沙》“楼上晴天碧四垂”一阙,乃得东坡行气、笔法;东坡《赤壁怀古》一阙,亦为其《金陵怀古》之先河;至周之《满庭芳》“风老莺雏”一阙,尤其“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数语,无论意气与字面,均似坡仙谪放之作。
 
                                  

三九
宋人七夕词多,北宋总胜于南宋,亦因南宋过于刻意费力之故。六一《渔家傲》三阙,当是七夕联章之作。所咏极工,但似只为七夕而作,无作者本人在其中。小山《蝶恋花》“喜鹊桥成崔凤驾,天为欢迟,乞与初凉夜”亦佳。但不如《鹧鸪天》“当日佳期鹊误传,至今犹作断肠仙……情知此会无计长,咫尺凉蟾亦未圆”为更胜也。淮海之《鹊桥仙》艳传千古。后山之《菩萨蛮》如“行云过尽星河灿”、“东飞乌鹊西飞燕”等咏七夕词四阙,远不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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