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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晋如:词人朱庸斋与《分春馆词话》

2017-08-26 徐晋如 休休文库







朱庸斋先生,是一位“真正”的词人。人真,词更真。陈永正《朱庸斋先生年谱序》云:“嗟夫,士君子生于阳九百六之世,龙火漂焚之秋,一身自保不暇,然犹闭户吟呻,焦桐疏越,下鲛人之珠泣,成绝妙之好词,於乎休哉,此真词人也。”先生更是一位“纯粹”的词人。心地善良,敏感多情,真率自然,胸无城府。在一些人眼中,只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人知与不知,大率指目君以为笑者”。除了文艺之事外,别无长技,加以他的性格既狂狷又怯弱,在大动荡的时代中,无法掌握个人的命运,每被裹挟进历史狂流中,陷于窘境而不能自拔。然而,正如他十八岁时写的《清平乐•扬州》一词的结语:“犹有照人青眼,世情不似垂杨。”先生一生,总是以青眼照人,尽管世情变幻,还是保持词人的一片赤子之心。他对朋友,以信以诚,对弟子,尤为关怀备至。虽贫困潦倒,多愁善病,但词中从无嗟卑叹穷的寒酸语。先生论词,以“情”为主。《词话》云:“学词有偏重于性情,或偏重于词藻。人各不同,情词并茂,固是大佳;然情深意足,虽白描亦能真切动人,稍加词藻则情文相生矣。”庸斋词,正是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称道的“天真之词”,情词并茂,一字一句,都是个人心性的真诚流露。

 

先生青年时遭逢丧乱,所为词多乡国沦亡的悲感。如《临江仙•庚辰秋望》:

 

故国登临多少恨,惊心片霎秋光。野旗戍鼓满空江。重寻葵麦径,犹识旧斜阳。   信道青衫无泪湿,何堪半壁秋光。回风惊雁欲辞行。江山如梦里,无处问兴亡”。

 

作于一九四〇年秋,先生年甫十九,时广州已沦陷,一家生计,全靠他授徒维持,有时甚至衣食不继,词中充满了彻骨的苍凉:“征鸿信杳,寒鸦声歇,满地干戈。”(《秋波媚》)“避地仍惊燹劫,风掠马蹄腥。”(《甘州》)颇近蒋春霖《水云楼词》的格调。是年九月,被聘为广东大学文学院讲师,讲授诗词。十二月初,陈璧君突然约见,命先生即行到南京,旋被汪精卫召见,委派为“行政院编纂”,负责整理所藏图书及编目,并为其三女汪文恂讲授诗词。不可抗拒的因素,造成一生的阴影,先生不免受到良心的谴责:“故国繁弦,天涯倦客,消得醉时肠断。青衫泪满。”(《齐天乐》)在南京期间,写下了当时颇为传诵的《南楼令•冶城送客》词:

 

风劲角声干。孤潮寂寞还。问六朝、兴废漫漫。今古石头城下路,追往事,有无间。          丧乱满乡关。归舟落日寒。想庾郎、重赋应难。眼底沧桑千劫过,谁认取,旧江山。

 

缪钺云:“若论‘寄兴深微’,在中国文学体制中,殆以词为极则。”[十九]此词虽为小令,气势却似长调,风格沉郁顿挫,境界隐约凄迷,真如缪氏所言者。

 

几个月后,先生因不谙事务而被辞退,返回广州。此后几年间生活无着,到处求职,当过中学代课教师、民社党文书干事,又为报刊校对及接登广告,甚至做过监仓员的工作。曾远赴湖南任铁路审计处办事员,《高阳台•衡州守岁同静庵》一词,所写的就是这段时期的生活及心情:

 

饯岁杯宽,偎人烛短,年年节序堪惊。染柳薰梅,东风渐入邮程。相看各自矜寒惯,拚终宵、腊鼓同听。尽凄清、一夜芳樽,老尽吟情。  回灯试就家园梦,奈行云输与,马影鸡声。剩有新愁,待教重付平明。他时芳草江南满,问迢迢、春路谁经。恁飘零,能几花前,更续馀酲。

 

动乱的四十年代,词人完全遁入自我的精神世界中,个人无力担荷眼前的一切,只得听由命运的摆布,然“其专好之心,治之弥坚,钻之弥至”,不问政治,不关心国家大事,词中所写的依然是个人的悲苦幽寂的心境,笔触细致,意象凄迷。如《临江仙》词:

 

九十春韶无着处,经过几换晴阴。乱枝扶叶欲成林。熏风圆蝶梦,芳讯老莺心。   依旧酒边花外地,是谁一任消沉。粉绵飞絮莫相寻。谢他帘幕好,端护夕阳深。

 

一九四九年二月,通过叶恭绰的介绍,先生始得在广州大学中文系任讲师,又兼任文化大学讲师,讲授词学、词史、专家词、词选等科目。未久,大陆政权更替,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先生还很年轻,已被社会远远抛离。五十年代初,中医界友人集资雇用为事务员,工资微薄,生活困厄,他并没有像当时许多诗词家那样中止创作,读书填词,几乎是活在人世上唯一的精神支柱。的确,包括其家人在内,人们一直都弄不清楚这位词人,他仿佛只活在自己的梦中,才华学问固然令人仰慕,而日常生活中的怪癖,那天真甚至显得有些稚气的言行,却令人难以捉摸和接受。王静安云:“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十九],文学家把他所创造的精神利益看得比物质利益更重,先生唯以诗词书画,遣闷纾忧,此时词中所反映的仍是那孤独而中含隐痛的灵魂。如《三姝媚•团圆近矣,秋宵夜坐,枨触无端。聊赋一解,寄北京叶遐庵》词:

 

 虚窗怜独夜。任冰弦尘侵,经年长卸。着意吟秋,奈病馀争似,往时陶写。絮语疏虫,早声入、相思台榭。几日西风,做冷催愁,尽将人惹。  休道芳韶先谢。叹明镜清辉,正须重借。驻梦回灯,念旧游心事,自成凄诧。照坐颓蟾,又孤影、偷分兰炧。漫想来宵浊酒,伊谁共把。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经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叶恭绰推荐,先生得以进入广东省文史研究馆任“干事”。饱经忧患之身,从此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数年间事务繁忙,依然作词不辍。如《渡江云•中秋芋园对月》:

 

清辉流万瓦,素蟾梦隔,旧谱散钧天。自怜风讯断,叵耐关人,一笛故依然。分明镜约,料沧江、几误婵娟。应妒他、玉楼青女,竟夕斗秋妍。  何缘。芳樽重对,素手同携,话银河清浅。谁会却、情销星箔,泪搁金仙。暗尘不到高寒处,只山河、影换当年。圆缺事,未须商略吟边。

 

篇终见意。尽管山河影换,圆缺阴晴,世氛扰攘,素娥青女,互斗婵娟,钧天梦隔,而尘凡万事,仍不介于一己之怀抱。

 

一九六一年,为传承词学,先生在家设帐授徒。次年,兼任广州文史夜学院中文系教师,授诗学及词学。此后几年,体弱多病,虽常在炉烟药裹之中,然师生传道问道之乐,也为黯淡的生涯抹上一痕明丽的色彩,先生写下不少可传的佳作。

 

真正“触及灵魂”的还是六十年代中叶以后的一系列事件。一九六六年秋,历史巨劫降临,庸斋先生好像忽然清醒了,成长了,成熟了,一位关系密切的弟子被抄家鞭死,先生闻讯恸哭,写下《高阳台•九月初三悼杨生作》一词:

 

 趁暝鸦翻,堆寒叶积,画楼消息重探。梦醒欢丛,家山望绝天南。灯昏罗帐沉沉夜,记年时、九月初三。更那堪,恨结垂杨,泪满青衫。   闲来忍忆尊前句,甚凉秋摇落,先悼江潭。漫托春心,可怜怨宇冤衔。飙风倘逐羁魂去,怕九阍、天路难谙。渺烟岚,楚些愁招,断札谁缄。

 

《词话》云:“杨生年长于余,从余学词,不幸横死于暴力,清夜思之,能无泫然?”此时词中的家国情怀、忧患意识,较少作更为浓烈。一九六七年间,以朱彊村《庚子秋词》为式,成《丁未夏词》若干阕,可惜均在次年“清理阶级队伍”前焚毁,仅馀数阕被友人保存下来。如:

 

郭北飘风平地起。陌上繁花,过眼脂成紫。年少驱车怜意气。不辞霜刃轻身试。   如墨战云连十里。天若有情,应惜无名死。腐肉凭谁供野祭。饥乌号客斜阳里。”《蝶恋花•书事》

 

茫茫谁吊中流血。怨魂凄对鹅潭月。锦缆断西风。清宵樯橹空。 鲛珠徒自搁。也为人间落。此夕叩阍难。天高无处攀。《菩萨蛮•书事》

 

两词分别写一九六七年广州两次大武斗,为枉死的青年鸣冤,足见仁人长者之心。同时的《浣溪沙》词“家家磨剑候黄昏”一语,尤为触目惊心。时贤咏“文革”浩劫十年诗词,多为后来追忆者,如此即境即事的创作,甚为罕见。在文明断裂、文化断层的时代,在恶劣甚至危险的处境中,分春馆诸门人,受到先生的鼓励和影响,坚持“潜在写作”,成果甚丰,为当代词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材料。

      

一九七八年后,是先生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安定的日子。才华学问得到社会的承认和尊重,他也主动积极参与许多社会活动,举办各种类型的诗词、书法讲座,此期间也写了一些清新明快之作:

 

东风一夜回新绿,影浸玻璃玉。弯环九曲赤栏桥,人在晓莺声里度花朝。   桃蹊   柳岸深深处,画舸随歌驻。春来湖水不曾闲,尽日漂红漾翠过芳湾。  《虞美人•东湖春晓》

 

尽管如此,还是会写出感情如此哀伤的作品:

 

微茫春脚远。叹暂来还去,空教凝恋。花阴夕阳乱。向花深红透,行人妆面。相逢恁短。赚匆匆、将离泪点。料明朝、多少闲愁,分付隔帘孤燕。      凄断。繁英换尽,杯酒谁同,较量深浅。垂杨倦挽。青衫上、絮尘满。算此时一任、情牵绪引,自把芳华暗检。问何从、乞与东风,更吹梦转。   《瑞鹤仙•送春》

 

也许,这才是词人真正的本色,永葆个人精神的自由,一缕幽微素洁的词心,终生不变。

 

一九八二年,香港中文大学特邀朱庸斋先生赴港讲授词学,先生撰写了一些讲稿,后因病未能成行。次年春,病逝于广州,终年六十三岁。



 


关于书

 

论词完胜《人间词话》,堪称集千古词话之大成。作词开岭南词派道统,门人弟子均成国学重镇。

 

尽管《人间词话》在普罗大众那里享有极大的名气,但在所有会作诗填词的内行那里,它的地位比不上《分春馆词话》。除了《分春馆词话》,还没有第二部词话能把填词的几乎所有的细节说得那么清晰。如果想要成为词学的内行,想要认真学习填词,就不能不读《分春馆词话》。

 

《分春馆词话》对唐宋词和清词名家名作,作出了精当的评述,同时更从词的风格、意境、声韵、句法、学词门径等方面作出详细的解说。不仅是为欣赏词而作,而是为了金针度人,教人如何去填出优美的词作来。可以说,《词话》堪称填词理论之大成,这是历代词话从所未有的成就。

 

与王国维生前就在《教育杂志》发表《人间词话》不同,《分春馆词话》是朱庸斋先生去世后,由门人据其讲课笔记和来往书札整理而成。

 




朱先生平生以填词为事,以教学为业,并无系统的著述,要为先生编定“词话”,先要准备有关资料。一九八三年分工,由李国明、李文约、张桂光三人负责搜集师门往来信札,然后辑出其中论词之语,这是编纂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先生性格和易,敦于友谊,好交游,有信必覆,日间无事,则磨墨作札,才思敏捷,往往下笔千言,以行草疾书,一气呵成;有时与友人日间谈词,意犹未了,晚上则作书细论,命子女持往投达,是以一生中所作函件甚多。然而近代世变频亟,故交遗札未易访寻。先生平生有三位文章知己,一位是叶恭绰。叶氏于抗日战争胜利后,由沪返穗,得读先生词作,大为赞赏,此后二十馀年间,唱酬不断,往来信札,多为讨论词学者,惜先生致叶氏之函始终未能求得。一位是吴三立,吴氏为华南师范学院教授,能诗,自一九七三年始,吴氏常亲至分春馆,与先生谈诗论艺,数年间,来往书信多达十馀函,且多为累千百言之长文,钱钟书所谓“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情”,亦庶几近之矣。《分春馆词话》成书后,吴氏年近九十,还亲为撰序。一位是傅静庵。傅氏与先生少日齐名,人称“傅诗朱词”,傅氏后至香港,一九七〇年恢复通信,往还不断。傅氏于一九七六年致先生函中云:“保存足下书函甚多,拟交与国明整理,将论词部分分类剪存,第一类为分析问题,第二类为批评作品,用簿粘起,然后再抄。”已有整理词话的设想。又谓“來函分析填词之法,精绝無伦”。编写《分春馆词话》时,吴、傅二氏尚健在,其所藏先生之函件,已大多检出。李国明负责摘录傅氏藏品,李文约、张桂光、梁雪芸负责摘录吴氏藏品。可惜的是,吴三立辞世后,家中藏札,今已全部不存。

 

另一类材料是门人的听课笔记。先生在家设帐课徒,一般以两年为期,第一年讲授唐、宋、金、元、明词,第二年讲授清词。由蔡国颂、陈永正各自负责整理本人听课笔记。

 

经过一年多的筹集和撰写,一九八四年冬,全部材料汇齐,可以说,真是满目碎金,美不胜收。陈永正统一编定。

 

编好的五卷《分春馆词话》,1989年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当时仅印了1000册,早已难觅踪影。2016年,新星出版社重新出版该书,并搜集先生对友人弟子词作的评语,编成《分春馆词话补遗》,一起出版。

 

近代以来的词话,有很大影响力的是王国维《人间词话》、顾随《驼庵诗话》,前者更成为长盛不衰的经典著作。然而,同王国维、顾随以西方文艺美学观审视历代词作不同,《分春馆词话》更强调实践、更贴近传统,字字皆出于个人的体悟,因此也将会为读者提供另一个层面的阅读快感。傅靜庵曾致函先生,谓其“论词左右逢源,而又是无可翻驳之论,如能有专著行世,恐王易、夏承焘、龙榆生辈,均觉失色”,今《分春馆词话》成书再版,亦可告慰先生矣。

 

与《分春馆词话》一起再版的,还有作者的《分春馆词》。


——徐晋如撰稿




朱庸斋先生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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