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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看了会尖叫,男人看了会流泪的事

2017-04-23 时光南



“姐姐,他来了。”

 

飞燕推门进来时,她正在床牙子边摆弄一株植物,碧绿的枝叶,纤白的十指在羊角叶中隐没摩挲。她闻言抬起头。“他?来了?”

 

飞燕抿嘴笑。

 

在这里待久了,她知道女人脸上常年的沉静在听见这样的消息时候,才会微微露出几分动容与愉意。飞燕趴在她耳朵边,“来啦,就在酒馆外的停机坪,丽丽从那边过,说隐形机坪被挂上了被征用的牌子。姐姐,快收拾收拾。”

 

那片隐形的停机坪一般没人有权限用,除了那个人。

 

飞燕趴在她耳边的时候,身上传来幽幽的香。是酒馆的女人们身上特有的香气,混合着少女青春饱满的气息,靡靡诱人心脾。

 

她点头说好,心脏微微加大跳动。飞燕又笑着跑出去了,笑声像是一串风里拨起的风铃。

 

十五六岁的少女跑起来很灵动,犹如一只轻灵的燕尾蝶。隔着一道高分子的舱门,楼下萨克斯和吉他声混杂传来,有男人女人们磨着酒杯的笑声。从木质环面楼梯下去,那里有很多的很多的燕尾蝶。

 

她推开窗子朝外望去,仲夏夜的晚上,天上不时划过闪着绿光的飞行器,疾飞而过的时候,仿佛流星曳地。外面城市的灯光闪烁,墨色浅薄。

 

驾驶舱坐着的是些政府例行的巡逻兵,成日在空中来来去去俯视整座城市,一直尽职尽责。

 

这又叫她想起了那个人。因为那个人也是这样在空、不,也许更远的地方吧,在更远的地方穿梭来去,乘坐着军方权限很高的空间飞行器,很少落地。

 

更远的地方硝烟无声。至少这个城市现在还安宁。

 

她站起身,摸了摸头发,又低头上下打量自己。屋角有一面落地镜,镜子里的女人高挑有致,风韵犹在,眉宇间沉静寡言,不悲不喜。

 

纵使看不出具体年纪,她也已经不是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的那种少女。

 

可飞燕带来的一句话对她来说是个一人独享的通知,这个通知甚至能让她起身站起,有些手足无措地搓搓手,从手上搓下方才沾染的一丝细嫩的草叶汁来……犹如少女心事。

 

他来了。这次隔了四年三个月零五天。

 

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她最终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什么可以准备收拾。

 

整个酒馆每个晚上都是乱糟糟,酒味交杂,烟草味混沌。她打理得了店面生计,但打理不了这个年头,专属于“酒馆”的鱼龙混杂的气氛。

 

——士兵们都管这种足以忘忧战事的地方叫做酒馆。

 

应该要去迎接他。

 

她打开舱门,又细心将它关好。这扇门她称呼它为“舱门”,但它其实外面看起来和外面的景致相当,一样混凝的艺术漆墙面和原木雕花门窗,充斥着科技和生硬的古风美感。

 

也是,他们距离那个古雅尘尘,衣袂翩翩的时代早就不是三五千年,不一样的世界,古味韵致,又怎么可能还原?

 

沿着楼梯拾级而下,她今晚破天荒穿了一身曳地的红裙。楼梯上扶着醉醺醺的体态各异的男子经过的女孩子们都睁大了双眼,悄悄打量她,并恭敬地喊着她“姐姐。”

 

她俱都淡淡点头,只让她们一直觉得高不可攀。

 

这里的女孩子有的被送来得早有的被送来得晚,全部都正值十几二十岁,但无一例外都会喊她“姐姐”。她不想和她们过多亲近,时刻提防着一旦亲近,自己威严顿扫的那一刻。

 

另外,她开始其实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来着。因为这声“姐姐”,放在更远的历史时期还有个名称和叫法。

 

如果这些女孩子生在古代……此刻她们会喊她“妈妈。”

 

相信吗,23世纪银河系的战乱时期,整个世界都不太平。

 

只有专门提供士兵、预备军们在拼死觅活的战场外取乐子的地方,才最安全。

 

……

 

人群里的红裙女人提着裙子,小心地躲过人群里的酒杯,颜色各异的高跟鞋和绿色的制式军外套,防止他们蹭脏。中心区那只从彗星上来的,长四只手的天外来客触须怪正在四手联弹,摇头晃脑好不享受,周围都是彩色的烟雾弹,男人们女人们在一边端着酒欣赏,一边耳鬓厮磨地窃窃私语。

 

迫不及待想去接他。

 

她埋头微微猫着腰,心里在急,步态却不疾不徐,透着一种不同于少女们的成熟知性优雅。今晚她描了眉眼,唇上寇色生妖。

 

“哎!”

 

蜿蜒行进之间,她撞进了一个魁梧结实的怀里。抬眼之间,可见墨绿色的制服和金属钮扣下包裹的宽阔的胸膛。面前的人迷人得很,金色的短发和深邃的琥珀色瞳仁,身材挺拔,样貌则更是英俊得轻而易举地出众。

 

那张年轻俊俏的脸上带着几分她并不陌生的痞痞的撩人笑意:“哟,美女。”

 

对方身上的所有的特质,包括他的嗓音,都可谓十足讨女孩子的欢心,她却是微微皱起眉,只因为面前这个人故意拦住了她的去路。

 

——不陌生的只是他脸上那种讨女人欢心的模板笑意,而不是他这个人。

 

她叹气,在酒馆待上再多年,总归也还是有人不认识她的。毕竟战事年年有,新兵年年增。她没脾气,只是推开了他很快就要环上自己背的手。“请让一下。”

 

“哎,我来过几次,但没见过你。”面前的年轻男人并不让开。

 

他的外貌和特征就足以看出他是那种喜欢狩猎,不喜欢也不习惯被拒绝的年轻人。他抓住她的手腕朝自己拉了几公分,让他男性的荷尔蒙气息将她包围,然后低下头,朝着她露出他拿下女孩子的招牌微笑:

 

“新来的吗?嗨,我叫爱德华,编号,322.013.001,陆十三区特种武装部队的预备士官,女士,你看起来很迷人。”

 

陆十三区,特种武装部队,预备士官。面前的青年一口气就向她抛出了几个足以让他在同辈中傲视群雄,让同龄女孩子崇拜爱慕的字眼。

 

还有他的编号,三串数字分别对应的是银河公历的入伍时间,所在军区,已经初入伍时所在队服里面的成绩排名。这个年轻人的尾数编号是1。

 

周围听见的人当然都露出惊讶的表情来。

 

爱德华说着,已经不由分说举起她的柔滑纤细的手指,往自己唇边牵了,“真漂亮。”看到她手指的时候他忍不住赞叹,“今晚就接受我的邀约服务吧,女士,我会让你快乐的。”

 

“不。”她说。

 

爱德华还是朝她笑,继续拉着她的手指往唇边凑,不顾她往回抽的拒绝。她的手指纤细匀称,指甲盖饱满莹润,只是颜色近乎透明。让人忍不住想要撷吻。

 

这是魅力以及行为如此让人难以拒绝的一个年轻人,只是他难以拒绝的动作却在一声枪声里轰然中断了。

 

“哔!”一声并不嘹亮的枪响,一张铺开的能量网精准地将爱德华整个人罩住。

 

电流流窜,爱德华猝不及防地缩回手连声惨叫,这个看起来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就在短暂的电压释放里被一支突如其来的电枪给击倒了。

 

怎么会有人无视帝国禁令,在酒馆里公然使用攻击性枪械开枪呢?!

 

人们纷纷朝着枪声源头望去,枪声余音未尽头,黑衣如风的一行人已经走了过来。

 

不多,也就三五个,个个面无表情。

 

只是这群人走来的时候,站在两边男男女女都纷纷让开一条路来,这几个不速之客身上带着冰冷慑人的气息,激发了群众趋利避害的本能。

 

乱哄哄的酒馆,灯管来回闪耀,钢琴声顿停,人声俱静。

 

没等爱德华大声尖叫着质问偷袭者一句“你是谁”,为首的年轻军人就收起枪支插回腰间,打开臂章上的认勋标志以作身份证明,随即在他身边蹲下,审查似地俯目淡淡问:“爱德华,编号,322.013.001,陆十三区特种武装部队的预备士官?”

 

“……是、是。”爱德华睁大眼睛望着暴徒,其实没看清对方手臂上的授勋标志所代表的意义。

 

“很好,爱德华预备士官同志。这里是陆十三区的A街道口,1103号军方酒馆。陆军的军队规章第九章第三十二条,所有A级预备官员的私生活应该保持警惕而又体现节制,每月下酒馆次数大于一次。我以银河空间站区中尉的身份对你提出跨级制裁,现在将你逮捕。”

 

“银河军……”酒馆里有人凭借制服认出了他们,他们身上的特制的黑色军服神秘而萧肃。

 

“……”被击倒在地的年轻人惊恐地睁大眼睛。这,这是……银河战场的军人?

 

听到“银河军”三个字,在场的所有人就应该明白爱德华的惊恐由来了——

 

说句残酷的对比,陆战军队和空间战军队的地位,从来都不在一个层面上。两者在整个银河系的军队的编制里,近乎等于冲锋和后方。所以今天是吹了什么风,将这种人吹到了这样一个地面军保护的城市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酒馆中呢?

 

……其实也没有人深究。因为这群神出鬼没的军人哪里都可能出现。

 

有时候是现身地面来拆除某个大洲政府的炸弹,有时候又是返回地面来征新兵。他们是高于地面的指挥官,又偶尔充当银河帝国的监察史……他们保护人类,凌驾于人类。

 

其实这种时候,只有一个女人的注意力没有放到这群突然出现的人引起的骚乱身上,她向四周看去,目光里隐藏着急切地寻找。

 

看见了,他在二楼。

 

楼上谁也没有注意的栏杆横梁,那个人穿着特制的贴合他身体线条的黑色军服,目光肃杀而雪亮,威严的脸隐没在一半明亮一般晦涩的阴影里。

 

……

 

“老板娘,”身后有人拍她失神的肩膀。

 

她嘴角的笑还未敛去地回头,那个进门就开枪的冷面军人脸上此时微微带笑,轻车熟路地朝她伸出五根指头,“五桶冰燕麦的啤酒,然后你就可以下去了。”……

 

她于是很快就“下去”了。

 

上了楼回到她的住处,住处里并没有人,还是原来模样。桌面上她精心准备的小食和啤酒没有人动过。她想了想,又换了衣裳,却没有卸妆,穿着她平时贯穿的棉麻过膝裙,端起桌面的装有小食啤酒的托盘,去了酒馆后院。

 

这个时代,不是所有叫做“酒馆”的现代性建筑都有后院的。因为没有寻找嘈杂的人,会来这片活该被人遗忘的旧时代角落。

 

可是她的后院被她打理得很不错。

 

这个季节里,梅雨季刚过,还有一丛丛的凤仙花在角落开放,深色玫红,低低矮矮的一片。羊角般的枝叶相互相生,微微耷拉。

 

台阶上坐了一个人。

 

而刚刚还在酒馆里让她“上五桶燕麦啤酒”的年轻男军官居然也蹿到了这里,此刻在那个人面前站得笔直,正在请示:“将军,那个人已经收捕,接下来怎么处理?”

 

“死掉好了。”

 

男军官请示的那道声音漫不经心地回答,目光依旧流连在那朵凤仙花上。

 

“……是。那么将军,他的大脑要不要留存下来?他参加过几次大型方阵战役,有些战场数据可以留作分析。”军人顿了一下,然后又小心翼翼询问。

 

“大数据的群体分析并不会少他一个。”

 

将军认真思考了一下,又回答他。年轻的声音在宣判的时候,语调没有起伏。

 

“是。”年轻的军官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低下头,疾步而过。

 

她听见他转着手里那株与茎分离的红色花朵,口气轻叹,微微悲伤。“死的话,还是死干净的好。”

 

他的背影就孤单地坐在那里的台阶边,与满院的花色热烈格格不入。黑色军装的主人背部的布面笔挺,正伸手掐起打量一朵寇红色的凤仙花。

 

和她唇色一样的颜色,她端着托盘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石阶上的“将军”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少年稚嫩的脸。他开口的时候,特有的嗓音清秀而冷冽,并伴随着眉峰淡淡微扬。“来啦。”

 

……

 

谁会相信,刚才那些生杀予夺的短句是从这个人嘴里发出的呢?

 

谁又能想到,偌大的星际战场上,风卷银河血淘烟,银河帝国人类军的某特攻军队统帅,居然是这样一个……孩子呢?

 

“将军。”她走过去,跪在地面将叠起的食盒和酒一一拿出来散开,放在台阶上。她喊了一声“将军”便低头沉默了,目光里似乎多了和那位年轻的军官一样的恭顺。

 

——或许那是陌生。

 

每一次来,他身上的气质都会更加的高不可攀一些,她也不知道那“一些”对应的量程究竟是多大。然而在肚子里酝酿了整整四年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你想死吗?”男孩子突然不悦了,低沉着声音问。

 

这一句声音依然听着清脆稚嫩,但里面的熟悉的愠怒终于将她炸醒,抬起头来她皱眉抱怨。“那我应该喊什么,K,你已经不是少将了!”

 

“少将?”面前的男孩,不,应该说是男人冷声嗤笑。他一笑的时候,眉目间铁腕寂寒的冰化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她微微一怔。

 

多少年呢?……他从当年那个初见时候,手持短刃的年轻中校爬到如今的将军之职,过了多少年呢?

 

她不记得了。

 

她面前的男孩十二三岁的模样放在哪儿,都清秀得能被认成某家走丢的二代三代贵公子,看身高,顶多十三四岁。他的身姿匀称,手指笔细韧直,头发是柔顺服帖的黑色,眸子也是黑的。黑得像是玻璃珠里面灌满了墨,里面似乎浸透一切外物光景。

 

分明是坐在台阶上,他挺立的背部却时刻保持绷直的线条——那是军人某种高傲的姿势。

 

他面部的轮廓很柔和,眉眼之间的线条却陡然锋利,犹如刀刻,这种稚嫩和冷淡的冷奥森严此刻并重在一个“孩子”身上,而她丝毫不觉得违和。

 

不,帝国军方现在应该没人敢称呼眼前的人为“孩子”了。

 

他目之所及的人,应该也无人敢像她曾经手痒的时候一样,捏着他的脸蛋上下其手,夸赞着说“啧啧,长得真是漂亮”了。

 

曾经,是的……只是曾经。

 

她现在不会这么做了,他叫K,他现在是帝国的将军。

 

又是一个五年,面前的男人却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那么精致,那么漂亮,除了身上流淌着的更加不近人情的冷酷和铁血,还是那么……年轻。

 

而她从初遇见他的少女,变成了穿着棉麻白裙都会觉得别扭的成熟女人,现在还在慢慢继续老去。

 

夜浓无星光,成簇的花在他脚边拥着暗香浮动,她在怔怔。他收了笑,抿紧双唇,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你在发呆想什么?”

 

“没,没什么。”她回过神来,摇摇头笑,“我在回忆确切的时间。”又问,“怎么有时间来?”

 

时间?

 

时间像是被宇宙深处的黑洞偷走了,不灭的物质也不会再生,湮逝在那暗无边际的一团里,不知道变成了什么东西。

 

“灭了一个次级母舰,从预期攻克时间里匀的。”

 

“什么时候走?”

 

“喝完这瓶酒。”

 

“哦。”她习以为常。

 

他似乎又不高兴了,基于她冷淡的反应下,黑眸沉沉打量了她精描细画的脸,最终撇过头去,眸子朝向和他眸色一样的黑夜。“难看。”

 

他丢给她两个字的评价。

 

她当然明白那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可这个“男人”不笑的时候一张脸很淡漠肃杀,致使没人敢在他身边讲话。“要遮遮细纹啊,要不然,你下回来,该叫我什么?妈妈?”

 

她强颜欢笑,正要讨好去拉他,他却蓦然回头,眼底火光流窜,冷怒地瞪着她。

 

妈妈?去你妈。

 

她读懂了他的骂声,刹那间大笑,笑得差点伏倒在台阶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他只越来越冷地睨着她,“我现在真的习惯杀人。”

 

她于是收了笑,也确实肺里不再想笑了。“你刚才就杀了一个。”

 

“你以为呢?”

 

她不语。他在问,你以为那个士兵是因什么而死呢?她知道原因,有的时候这个男人还真的像个孩子。

 

“K,”她轻轻叹气,抱着双腿仰望星空。“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有个国邦,那里的人见面杀敌打仗用的都是刀剑斧棍,就是那种寒光闪闪,冷冰冰的金属兵器。”

 

他不言语,只是给了她眼角余光的注意力显示他在听。她又望向黑漆漆的天幕,“那些兵器真的都是冷的,但是据说他们的血很热。”

 

“那群人现在已经灭绝了。”他冷淡地说,少年的脸,眼神却折射出岁月倒影,复又冷笑。“现在的射线枪和光子炮都足够的热。”

 

所以,握着它们的是一群血液彻底冰冷的人。

 

她点点头。想起从前她仰着天真的脸一本正经地问他:“我问你啊,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啊?”他那时候回答说,“很快。”微微扬起的眉像天际盘旋的鹰,有着十足的自信和野心。

 

而现在,她不会再轻易问这种问题了。因为她不太敢问了,而且K也无法给出回答。

 

一时无话。

 

他脱下白色手套,手里握着那瓶燕麦酿的酒浅浅地啜,带着喝无菌水一样的神色。她望着他细致明晰的侧脸,静静看着他将那一瓶慢慢啜完,脸颊浮现出两枚绯绯的粉。

 

这就……又醉了?

 

她瞪大眼睛,果然还是少年人的身体啊。

 

“喂——”她失笑,后悔自己不该以为,他已经只能和焚烧感浓烈的高度酒相衬相陪。

 

她起身想要去拿些解酒的食物来,他却突然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扯在地。她跌坐在有些凉气的石阶上,正要痛叫,他却已经一个旋身卧下了。倒在她的怀里,以腿为枕,抓着她的手腕并不松开。

 

她的心里漏跳一拍,却见他安然掩上双眸,两排细密的睫毛遮在那张寒冷精致的脸上,低声命令道:

 

“陪一下我,未名。”

 

……

 

一下,就一下下,因为他很快就要走了。

 

所以许未名,咱们抓紧时间熟悉回来好吗?

 

“好吧,”她点点头,寂静的手指轻轻划过他如瓷肌的面颊,蹙起眉,不由得……又掐了掐。“皮肤真的太好了吧!妈的,我又嫉妒得想拿刀划了!”

 

他哈哈大笑,坐起来,酒窝里全是孩子特有的那种干净无邪。

 

终于笑了呀。

 

她正准备欣慰地想,他幽暗乌黑的瞳仁却陡然阴沉下去,像是一大片浓云碾压覆盖了过来。那抹他讨厌在镜子里看见的笑如闪电般稍纵即逝。是的,他是厌恶的——

 

“未名,我到底还会不会长大?”

 

那一丝开心终于被他微醺的迷茫无助所替代,他不笑了,那对无辜的酒窝只是昙花一现。

 

他醉了,所以望着她,问出了这么一个悲伤的问题。

 

他腕上计时的仪器发出了“嘀,嘀,嘀”微小的震动,许未名在他恢复一脸冷硬的帝国将军神情将要起身的时候捧住他的脸,琥珀色的眸子牢牢盯住他,双唇落在他的鼻尖:

 

“会的啊,一定会。”

 

她的声音很轻,眉尾没有飞扬的鹰,但是语气无比肯定。

 

“那你等我。”K点点头,挺直制服下的脊背,转身离去。

 

……

 

天上的繁星忽明忽暗地闪着,那些飞行器发出了全城警报戒烟的声音,战乱的时局里,他很后悔那时没有在计时器匆忙的催促声里等上几秒,等她也对自己点点头,承诺说“好”。

 

他后来长大了。只是再也没有见到她和她染指甲的那盆凤仙花。酒馆也没了,他最后只能站在一片废墟里沉默地落泪。

 

未名,你为什么不等等,不再多等等呢?

 

……你再等等,我就长大了呀。

 

你听说过四维生物吗?

 

如果23世纪,银河系的某些生灵代表们在峰会上,达成的短暂的休战和平共识,以抵御亿万光年外卵系文明的到来与冲击算是银河历里面的大事一件的话;那么“四维生物”作为一个突如其来的词汇进入到这些高中生的课本里,那就真的只能算作末事一桩。

 

“叮——咚——”

 

泉水滴落般的,金盏开遍的校园里,上课的钟声祥和而宁静。

 

拉豆公舍作为当地乃至整个陆东八区最有声望的高中学府,向来都是天才辈出。

 

尽管时时刻刻都是备战状态,穿着清一色迷彩校服的学生们抱着电纸书课本回归了教室,金盏薄薄的黄色花瓣在初夏的微风中摇。

 

“时至如今,各位应该已经对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有了更具体又更抽象的解释,经过我们前些天的学习,我们也对我们人类,以及地球生灵之外的银河系生命,有了更为清楚的了解。那么有谁,能总结一下,这单元的生物们,有什么共同之处……”

 

四十平的大讲厅,讲师温和的声音通过教室分子材料的传递,清晰地传到每一位学子耳朵里。

 

学生里一位孩子高高举了手,但是讲师轻轻拍了拍手里的板子,“辛德拉里,如果你还是想要回答都有两个眼睛一张嘴的话,你就不用站起来了,我要在年考之前善意地再提醒你一次椭圆星系的阿柴星人是三只眼睛——”

 

台下传来学生们的一阵哄笑,十五六岁的年轻孩子们笑起来会很夸张,一个小小的笑话他们的笑声也能掀破屋顶。

 

“好了,好了,”讲师压压手,作势校园的纪检委又来了。

 

做一个理论课老师也是没有格斗课的老师们容易——就因为没有和那些家伙一样发达的肱二头肌,他们的脑子里不仅需要绝对的存货与专业素养,还必须在这样枯燥的理论知识课堂上时时保持幽默。戴着眼镜的讲师快速地拉回气氛,点起了另一个此时举手的同学,“阿伦,你来说。”

 

他口中的阿伦是个中国人,班级优等生。但是即使几百年过去了,他身上却带着一股和这个这所屹立了几百年的老校一样的,未曾褪去的中国版应试教育遗风。

 

阿伦站起来,中规中矩,背书一样回答:“和人类一样,他们都是三维生物。不……”他低头想了一下,扶了扶眼镜,纠正了自己的说法:“三点五维度生物。”

 

三点五维生物。

 

时至今日这已不是一个新鲜的词。物理三维指的是长度,温度,数量。第四维则是指的是时间。人类拥有前三维,却只是第四维的奴隶。

 

“你说的没错。”讲师满意地点点头,“看来你有预习我们今天的课。”

 

“四维生物。”阿伦点点头,打开了手上电纸书上提前做的笔记。“或者说,四维虫子。”

 

一个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怎么懂的概念。

 

学生们叽叽喳喳地问:“老师,什么是四维虫子?”

 

“四维虫子只是一个有趣的比喻,说的是,从四维生物来看我们人类的话,我们就像是遍布在时间轴树枝上的一条虫子。时间是稳固存在的,不会消失,只是我们在流逝。”

 

“老师,不太懂诶。”

 

“别急,同学们。即使你没好好学习过,常识也告诉我们,我们人类是生活在物理维度里的生物。并且不是想纸面上的漫画人物那样是二次元的。我们称自己为三维体。但其实,除了空间,在时间轴上我们也存在。对不对?只是必须遵从时间流的规律,生命一旦开始,只能顺进,不能逆行,这个能理解?”

 

“能……”

 

讲师很满意地开始了他的课程,并开始点亮了讲桌上的模拟箱。“那么你们看,也就说,在时间轴这条维度上,只能朝前走,不能逆行,我们自由和行动其实是受限制的,并不能来去自如。”

 

模拟箱是个透明的电子屏设备,里面混有极少量的流沙磁石和珍稀气体,能在电脑电极的控制下组控成各种形状和颜色与光。

 

现在模拟箱内有一颗枝干纵横交错的树。

 

这个大家都动,在多宇宙概念中,时间轴不止一条,时间换算也不一样。时间轴交相盘错,犹如大树。他们现在所处,就只是在大树上的某一根不知名的枝干上。

 

“比如说,你选择了在2300年出生,你的寿命是八十年,那么你就只能在时间轴上存在于2300年-2380年之间,时间轴树枝轴上,你只占了这么一段。”讲师在树枝上用绿光mark了一段。

 

“懂。”

 

“那我这么比喻,大家觉得我们像什么?”

 

“像……一条条趴在时间轴上的虫子。”学生们笑。

 

“对,所以说,我们不能算是一个完全的四维生物,我们就是虫子。而绝对的四维生物概念,这里也就引进了。嗯,它是完全存在于四维的,但它的本身构成有一部分是超出三维到达完全四维的,是我们不能物质观察得到的。

 

就像是一个平面,是无论如何无法想象或者说存在立体一样……我们只能假想它。但神奇的是,它能看到所有的我们。也即是说,假使它们能在树枝上爬来爬去,我们就只能存在于我们被规定的位置那里。”

 

“而且想想看,我们还不并不拥有这条虫子的整个身体。我们只存在于此时,此刻。回不到从前,也看不见未来。但其实在四维生物眼里,我们每个人的过去没有消失,未来也早已存在,如果不出意外,两个没有第四维叉点的人……”

 

“老师,那如果出了意外呢?”

 

那个学霸阿伦有些尖锐的声音突然打断了讲师下半句呼之欲出的“就是名副其实的老死不相往来”这样的梗。

 

课堂一时寂静,讲师被打断了思维,有些愣不过神来,“什么出、出了意外?”

 

“我是说,”阿伦严肃地推了推眼镜:“老师,我觉得有谬误。如果四维生物真的存在……那么它一旦跳入某个人的生命轴段,干扰,引起既定概率外的意外,那个人的后半段爬行轨迹岂不是会歪曲?那还会是既定形态吗?”

 

“看见既定的和加入变量引起质变的,算是两种概率发展了,但真正发生的只会是其中一种情况。谬误在哪里?”

 

“老师,那您的意思是,四维生物……它可以改变未来??”

 

……

 

时间仿佛闻言色变,在这一句话里褪了潮。

 

……

 

同一所学校,几百年前的拉豆公舍还不是一个战火一旦发生,就能实现建筑折叠,变成一个莱洛空间三角形,带着学生们无颠簸滚走滚得远远的憨头憨脑的建筑。

 

21世纪初的时候,拉豆公舍也还只叫国立第六高中。

 

21世纪的天空,下着小雨。

 

穿着白棉袜,蓝灰色校服的女孩子从深夜九点半才结束的晚自习背着书包走出校园大门来。

 

校园门口的路灯亮了,映有水的地面发亮。她熟悉的小轿车车灯在不远处的马路上,车灯映得校园外红色嵌瓷的大柱子也一闪一闪。

 

“爸,妈——”女孩子避着发亮的积水跑过去,轻盈的马尾高高跃起。她欢乐地扑进一周都没见的父母怀里,见面就汇报他们喜欢听的好消息。“月考我又考了年级第一。”

 

“哎哟,真不愧是我闺女!”男人揉搓着她的脸,毫不掩饰的心喜。“脑瓜子就是聪明。”

 

“脑瓜子聪明那还不是有我这个好妈妈?”女人不服输地扬起下巴。“你抢个什么功啊?”

 

“欸你别忘记玩四十八位数独咱俩谁先完成啊?”男人搂着女孩儿的肩膀,笑意盈盈。

 

“哟哟看把你能的,骄傲得脸上褶子都起来了。快开车吧,咱闺女还等着回家喝老鸭汤!”女人一边笑着男人,一边自己也不住开心地把女孩子往怀里扯,给她理校服。

 

“哇,老妈又给我炖了老鸭汤?”女孩子惊喜地从女人怀里探出头来。“你们刚下飞机没多久吧,那么累不好好休息休息,怎么就有时间熬啦?”

 

“那必须的啊,我女儿那么厉害……老妈再忙也要赶回来给你熬啊。”

 

“哈哈,那好那好,老爸开快点开快点,我要喝老妈亲手炖的老鸭汤。”女孩欢呼,“好嘞!”男人一踩油门,车子驶离了学校。

 

“雨下大了,”在女孩儿的开心叫唤下,路子车子行得不慢,女人把开一小截的车窗完全关上忍不住笑着喊,“老公开慢点,看着点路呀。”

 

郊外的马路那么湿润那么宽,雨虽大,雨夜却那么晴朗。轮槽上沾着发光的水花,带着欢声笑语走远……

 

一道突如其来的紫蓝色的光!

 

那天夜里的唯一一道强光,是那么的仓猝诡异。横亘着,又直又亮又长……从天际淬亮尖锐地耀出,像是什么的爪撕裂了云端。

 

车里趴在女人腿上玩闹的女孩用手遮住眼。几乎是在强光亮起的同一秒,从座椅的缝隙里透过玻璃窗,与车里的一家之主一同看见了那道多出来的、强光里的人形黑斑。

 

不偏不倚,公路上,双黄线,车前,正中央。

 

“爸!!——”女孩尖声锐叫。

 

车里的司机猛打方向盘。

 

引离双黄线的过程只在毫厘,车轮在地面剧烈摩擦。人被陡然的离心力摔开了内脏……路边一棵粗壮的老树轰然一抖,然后才是——“砰!”

 

整条公路亮如白昼。

 

女孩的瞳孔被映得透明,巨大的麻木和铺天盖地袭来的黑暗里,她只看见,被火光笼罩的白昼里,那些厚重的雨丝发着血色刺眼的光。

 

巨响声难明,嫣红的液体在滴……缓缓的,什么都没了呼吸。

 

……

 

在那之后的时间里,女孩子曾经不止一次地费尽力气回想:如果那夜不是她的欢呼声太大,笑容太宽……也许一切的一切,就还是一成不变的模样。

 

可是剩下的只有泾渭分明——

 

最后哭着的是人,笑着的只有那些模糊的时光。

 

三年时间眨眼而过。

 

……

 

23世纪,也又是一个三年。

 

三年,三年,又三年……数不清的三年过去,帝国上空的战火依然在肆虐,只是少了一个在战火硝烟里叱咤的人——

 

一个帝国将军。

 

这个帝国将军不得不说,曾经似乎很出名。

 

有人说他权柄滔天,帝国已经难以掌控他,于是将他暗杀清理了;

 

也有人说他因为触犯了帝国铁律,屠戮了帝国女相的某个基地,被秘密软禁了。

 

还有人说战争杀死了他的爱人,他殉情了。

 

所有的说法都是臆测,所有的传言都基于空穴来风。唯有一点确信的是,他确实自战场上消失了。

 

而从他消失为节点起,银河帝国在外太空“卵系文明”的造访里,节节败退。

 

坐标,地球。

 

“这段历史真的会坍缩回一个奇点状态?”

 

“有可能,所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不是……教授,我没听错的话,您的意思是,我们整个岛屿将不复存在……不、是从未存在?而在我们不存在的同时,就在不远的将来,那些不知道从多少万光年外哪个旮旯里钻出来的三手触须的怪物,将会用它们那黏腻的爪子,在战场上组成一个三脚架,不带冲着帝国发射一段友好的宇宙电码打个开战招呼,就丢过来一枚末日光导弹?然后我们整个银河系的人类,都将灭亡?!”

 

街道上空无一人,凌晨五点的时候,太阳的光线还未抵达这条驻扎在太平洋环岛经度线上的街道。怀中随时抱着一台书本一样四四方方薄薄仪器的苏方士快步跟紧走在他前面的桑德拉教授,神情诧异而紧张。

 

23世纪,这样事关外星文明入侵以及人类生死存亡的敏感话题,却并未迎来任何行人的侧目。因为时间尚早,对话者的脚步声在凌晨的五点显得有些清脆寂静。

 

23世纪的今天,人类碰触到了更多更广泛的外星文明,证实了人类不是唯一的生灵,更不是宇宙的主宰——

 

而自从宇宙更深处的卵系文明,对这片生存资源优渥的区域实施了莅临和探访后,本超星系团,包括人类在内一直内斗不断的生灵们终于发现,自己有了更大的敌人。

 

银河帝国成为了他们首当其冲的目标。

 

青灰色的钢筋与地下青土混凝的城市尚未苏醒,只有这些犹如从地面生长起来的、弯弯的牛角一样的建筑物的墙壁和玻璃上,反射出微微的青蒙蒙的光。如母牛的眼睛在雾霭里温和的注视。

 

“不,不是的。”对于青年人的问题,教授嗡嗡的回答可一点不温和——就像这片带着灰雨后超标的硫元素的半乳白的雾霭一样,实在算不上温和:

 

“你犯了一个范围性上的错误,并不止人类。”他解释说,补充,“本超星系团里面的生灵可不止人类。”

 

“什么?——”

 

眉宇间尚带着年轻人抱负和朝气的苏方士不由自主地拉高了调,在教授平稳叙述的声音里险些变色:还不止是银河系,而是包括仙女系,麦哲伦大大小小四十多个星系在内的整个超星系团?

 

他顿在原地失声的高声叫唤换来了教授冷冷的一撇。

 

苏方士赶紧闭上嘴巴,方才惊恐的声音之大,却足以唤醒一栋椭圆建筑外面守岗建筑里面悄悄打盹的胖子。

 

“早呀,桑德拉教授!早呀,苏方士研究员!您俩位今天来得可真早。”

 

岗亭内穿着制式军大衣的胖子迅速站起,用洪亮的嗓门和热情举起敬礼的右手来彰显他从打盹中惊醒也依旧饱满的精气神。

 

“你也早,约翰中尉。”桑德拉教授朝他点头,灰金属色的眸子淡淡扫过他,“您的大衣真漂亮,但衣领上的口水可真让人感到不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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