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缪可馨的同题作文，不知道是不是也算“传播负能量”？
最近，关于缪可馨自杀事件引发了网络热议：这个小学五年级学生写了一篇《<三打白骨精>读后感》的作文，仅仅因为表达了一点点独立思考，就被老师痛斥为“传播负能量”。乃至于羞愤难当，跳楼自尽。
这当然让人无比震惊和愤怒：学生表现出独立思考的能力，本应为老师所鼓励，现在却成为她被折腾、被羞辱乃至于逼迫自杀的原因。
这也让我想起多年前自己写的一篇文章，也是关于《三打白骨精》的。谢天谢地，其时我已经没有“语文老师”了，不需要任何人来给我做成绩评定，也不会被逼着一遍又一遍修改，更不会被羞辱到跳楼自尽。
以下是这篇“同题作文”，原题为《孙悟空的信徒》：
读书大约真是会读出毛病来的。毛病无非两种，一种兜着满脑子的宣传教材，开口就是这个那个的故事，整个一个红色故事会，斗争词汇成串地冒。当下很多大名鼎鼎的人物，曰艺术家，曰知名学者，曰国嘴主持人，曰畅销书作家，曰大学教授，曰代表委员，其底子也就是这些中小学生教材，以及由中小学教材培养出的二元对立思维惯性。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事物，他们一概以此应对，相当于下围棋时候的定式。问题是，他们还只有这么一种定式，至少在自己看来是百战百胜的。
读书导致的另一种毛病恰恰就在于看穿第一种毛病人的毛病所在，而又无力于辩驳与指斥，于是落得做跟班奴才小的们而不甘，不做又不能的尴尬境地。当年鲁迅还不是著名作家而只是教育部一个周姓小小佥事的时候，对风起云涌的所谓新文学革命就颇为怀疑。性情怪异的他宁愿选择读佛经和到荒野坟地抄碑文，也不愿攘臂高呼这样那样的万岁——尽管他最终还是投身其中了。而结局也吊诡得很，他痛斥的“吃人”文化并没有消亡，而他自己却又成为了新的吃人的利器。据说江青张春桥之流就是鲁迅的粉丝，一些举着鲁迅旗帜的人将另外一些受鲁迅影响而试图“立人”并自立者生吞活剥。
有时候我想，不读书或许是正确的选择。譬如最无知识的愚民，固然免不了充当示众的材料和麻木的看客，但至少他不会有做刽子手的冲动与快感，更不会因为欺压和屠戮他人而生出道德上或者政治上的优越感，也不会因为明白自身摆不脱的悲剧而成为清醒的痛苦者。
近日看了一场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就识别妖魔一事而言，孙悟空自然是“一贯正确”的，“三人要分左中右”，相对于又红又专的孙左派而言，猪八戒自然是右倾投降主义的典型代表，沙和尚则是可以团结的中间派。孙左派坚决要革命，猪右派极力阻扰。而昏庸无能的一把手唐僧最后总是以错误的决策来从反面论证孙左派的伟大光荣和正确。这部戏的主题思想其实再明白不过：没有孙悟空就没有取经的胜利，只有孙悟空才能拯救取经大业。反过来又论证了：孙悟空说是妖肯定就是妖，孙悟空打死谁都毋庸置疑。
可是——最可恼的就是“可是”，读书人的第二种毛病总是改不了，实在活该孙悟空化名为“秦始皇”来焚和坑的——可是孙悟空究竟凭什么以一己之见来对他人做人妖的判断呢？
答案当然也是现成的：火眼金睛。
嗯，文学作品就是好，一句话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但迂腐如我，总不免要做现实的比附：为什么就孙悟空一个人有这火眼金睛呢？莫非他自己宣称有就有了，就好像洪秀全宣称他是上帝的二儿子耶稣的亲弟弟他果真就可以号令天下称天王了，再或者谁谁自称思想理论权威就可以宣布别人为反革命？
一贯正确的孙悟空？
我特别留意到忠厚老实的沙和尚不断在重复一句台词：“大师兄一路上一个妖怪也没打错。”也就是说，孙悟空凭此就获得了打杀他人的先天正确性和正义性。这其实是非常常见的洗脑台词。即便孙悟空曾经打错过，甚至多次打错过，他也完全可以凭借比其他三人更高超的法术显示出一贯正确的假象来。而即便他真的一次也没打错过，就可以借此一路打将下去？
整部戏真正打动我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当孙悟空第三次动武行凶的时候，在唐僧眼里，杀气腾腾的孙悟空揪着的分明就是一个妻女已被打杀的哀哀无告的可怜老头。唐僧于是命令孙悟空不得再打，“就算真是妖怪也不准打了”，因为妖怪也可以劝其向善嘛。此处正是体现佛门慈悲的大情怀之处。心怀慈悲，劝人向善，正是宗教精神。而文学的意义，其实也正在于展示精神上的超越与高贵。
可惜的是，戏剧的最后结局是孙悟空让妖怪自己一一说出诡计，以铁的事实教育了唐僧。戏中的唐僧大彻大悟追悔莫及，痛恨自己错怪了好徒弟。
在我以为，真正的唐僧应该是无悔的，以德报怨本就超越现实境界，眼见孙悟空托火眼金睛之名，凭一己判断就滥杀无辜，别说佛家弟子，即便一般人也是万万不能姑息的。哪怕事实证明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也不能鼓励自己收敛慈悲之心而多出纵容行凶之举，这方是宗教舍身饲虎的大情怀，大悲悯，大道义，也方是作为艺术的文学作品的精神力量。
唯一具有大慈悲宗教情怀的唐僧，倒成了人们眼里迂腐、可笑的角色。
可悲的是，戏剧中的唐僧信服了孙悟空，而台下看戏的我们也信服了孙悟空。更可悲的是，现实生活中的我们也信服了孙悟空。于是，千千万万是妖怪而未作恶与更多更多不是妖怪也未作恶的人们就倒在了大大小小的孙悟空的棍棒之下，而且都背着妖怪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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