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已死,无处化纸
邵燕祥先生去世了,这个以杂文名世的老作家一直被公认为是鲁迅之后最重要的杂文家之一。
杂文圈子哀叹:杂文在当下不仅仅是式微,更是日薄西山,或者说行将就木。
这样说其实还算是乐观主义的,行将就木终究还没有就木,还有生命指征。而真实的情况其实要严重得多,或许早就可以宣布,杂文已经寿终正寝。
最悲哀的是,杂文还不是阵亡,而基本上算是安乐死。
犹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时,杂文一度繁荣昌盛,不仅各大小报刊辟有杂文专栏,各省市还相竞成立杂文学会。一个作者只要有独特的角度、犀利的文字、精彩的表达,根本无需任何人际应酬,就可以四处发文、获奖。
到九十年代,杂文的风头虽然被“时评”抢去了大半,但好歹还有园地。由《杂文选刊》引发的各种杂文报刊也还看上去颇为热闹。
当然,我说的是“杂文”这种形式,至于“杂文精神”,则有些羞与人言了。当年的鄙人可说是初生牛犊,在《杂文报》上发表了一篇揶揄“杂文”和“杂文界”的文章:
像奴才那样写杂文
奴才的“大杂文”
一个奴才毕恭毕敬地向主子鞠躬,进言道:“主人啊,奴才该死,要斗胆给您提一条意见:您的第二颗钮扣扣反了。奴才们看了觉得有碍您老人家的威严。再说夫人恐怕也要责骂您的。呵呵,请恕奴才多嘴,该死该死!”
待主子去后,奴才悠悠然转过身来,冲身后的奴仆们说:“看到了吧,咱们就是要敢于据理力争,禀笔直书,作直面人生的大杂文!”
呜呼,时下获奖的杂文和杂文家有类如斯!
“掉书袋”者的新职业
几个杂文家在一起探讨杂文大计。
甲说:据《吕氏春秋》、《左氏春秋》和《吴越春秋》来看……另据《三国志》、《明史》和《毛诗序》……
乙说:还是从王熙凤大闹宁国府谈开去。或者由范蠡的聪慧和文种的悲剧想开来……
丙说:我看《红楼梦》的版本问题就可以做20篇大杂文,金圣叹的案由更可以出5本杂文专著,还有……
丁说:诸位说的都有道理。但鄙人想就回字的第五种写法与诸位商榷一二三,就孙行者用左手还是右手挠痒痒的问题与大家探讨上中下……
满纸荒唐言,方可称杂文
某次杂文创作座谈会,应邀而来的多是出洋博士、国学大儒、杂文方家,当然也杂有一二混混儿。群情激昂,侃侃而谈。
赵曰:巴黎的地铁文化与罗马的厕所文明,可以说是20世纪西方文化的一个阶段性总结。当然,日本的茶道内蕴,威尔士的……
钱云:兄弟在芝加哥大学讲学的时候,突然想起亚历山大灯塔的宏伟设计以及圣彼得堡的庄严存在。后来剑桥的XYZ博士、哈佛的ABC院长、早稻田的八格雅鲁教授都来与我握手。当然洋人的握手有他们自己的规则和文化内涵。兄弟正打算就此作一篇杂文应付××大报和××刊物的差事,顺便说一句,原本关系很铁的两家刊物为争我的稿子几乎要吵翻了,哈哈……
孙说:其实不必援引洋文洋话洋嗝洋屁,咱中国两千年来的儒家文化就可以拯救世界。鄙人大胆预言:试看21世纪之文化,必是汉语言和新儒学之天下!
李道:中国可以说不!中国还是可以说不!!中国就是可以说不!!!中国偏要说不!!!!
周称:在下是文坛打工小囡囡,不敢高谈阔论,只想就鲁迅与鲁达的亲属关系、孔子与庄子的名誉权之讼、屈原与南后的畸形仇恋约略发表些感想。当然得求教于以奖掖后辈为己任的当代伯乐×××主编、即将载入文学史的×××社长、有望荣获诺贝尔奖的×××方家……
吴语:我看把文化大革命称为“十年浩劫”是不妥的,应叫“十年失语”更合乎历史真相。“文革”是中国人的原罪,不是因为有了伟大领袖才会有“文革”,而是因为有怎样的中国人才会有怎样的自虐与浩劫。
杂文作法
有些杂文作者抱怨时下的杂文难发表,我以为此乃腐儒之见,不足为训。盖作杂文者,善察时观世,八面玲珑,焉有为区区小文之发表而犯难哉?
在下授尔等一法,曰唱反调。他人说黑你就说白,他人说牛粪你就说黄金。略举例一二,以资佐证:有人撰文《莫做“父母官”,要当“子弟兵”》、《可悲的中国足球》、《又闻群众骂“狗官”》、《王宝森死有余辜》,你一定要抓紧时机,立马出笼《要做“父母官”,莫当“子弟兵”》、《中国足球,虽败犹荣》、《喜闻群众骂“狗官”》、《王宝森未必该死》,有了论点,论据随便你怎么找,反正歪喊一嗓子正合“百家争鸣”的时代潮流,编辑仁兄们见了不笑咧嘴巴才怪哩!
另有一法:时兴什么你就套什么。比如“扶贫”啦、“承诺”啦、泰坦尼克号啦,WTO啦、纳米啦、“三个代表”啦、“两个务必”啦、“小康”啦,啦啦啦啦啦,最好一点真内容没有,一点新思想没有,才能稳发无虞,不信但请翻看一脸正经的各大报刊!
(作者附记:文中各位“杂文大家”的发言,均系本人从各大报刊摘录,略有增删,未敢妄篡。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各位“大家”不仅观点新奇,均身份亦不凡,曰作家、曰学者、曰思想家,曰研究所长,老魏自不敢侵犯版权的。特此声明。)
此文最初发表于《杂文报》(1998年5月8日),标题被修改为较为温和的《杂文的时宜》。尽管如此,还是惹来杂文界某位元老的批评,意思是我没有“热烈地拥抱生活”,只会站在云端看热闹,对杂文界说些讥诮话。
这位元老写过一些很不错的“热烈拥抱生活”的好杂文,也都很有现实意义,他显然不愿意看到,至少是不愿意承认:打着同样的旗号,这“杂文”和那“杂文”很可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尤其这“杂文家”与那“杂文家”尤其有可能是水火不容的,就好像近些年的“爱国者”一样。
说实话,冠以“鲁迅”名头的某些奖项,其获奖者中,不乏鲁迅所鄙弃之“空头文学家”,也不乏鲁迅所尤其蔑视之“叭儿狗”。甚至,就连被某些人所不容之《杂文报》和其他杂文报刊,也夹杂有五毛特质的文字。
尤其讽刺的是,“杂文学会”之类的机构更是演变为“空头文学家”们相互吹捧的舞台,搞个会议完完全全就是“某某出席会议,某某发表重要讲话”之类的官场把戏,领头的甚至根本就没有一篇半篇正经杂文。
还有一个奇葩的“杂文家”,自己办份报纸专门自我吹捧,从第一版到最后一版的文章,都与他老人家的“光辉事迹”有关。这样的“杂文家”真的活得好杂文啊!
最近有个叫贺电的副厅长创作的《平安经》比较火,我唯一有点奇怪的是:他怎么不是当地“杂文学会”的会长副会长啊?
我所在地方的“杂文学会”之所以早就偃旗息鼓,说到底就是尚未找到贺电厅长这样的“杂文名家”出来筹集资金,因为“杂文”的名号实在有点像魏延的“反骨”,不太适宜官场身份。如果是“散文家”“小说家”“诗人”“报告文学作家”,那就畅销多了哦!
这“负能量”的杂文死掉也罢,这可更有利于伟大的时代“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
杂文已死,无需化纸,也无处化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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