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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之声 | 女性的两重困境

徐艺函 浦口工厂PukouFactory 2024-04-01



 如果痛苦,是智慧的开始

徐艺函
现工作并生活于南京东郊桦墅村,LarkStudio云雀工作室主理人、创作者
生育后关注女性相关议题,学习并践行女性主义





我们有能力爱护和关心的,永远只是我们附近的人,那些我们能见到面的、说上话的人。
 
想起前年我母亲癌症去世前的那段日子,连续两三周高烧40多度,送到鼓楼医院没有床位,在医院的120急救室里抢救了十多天。
 
急救室里南北靠墙两排大概20多个床位,通铺,没有隔断,半数以上都是年迈的老人,意识不清,靠氧气罩维持生命,他们的病号服是从前胸罩上去,方便插拔管子之类,为方便护工来换纸尿裤,都不穿裤子盖着被子,老人退化成婴儿,只能躺着,吃喝拉撒、翻身全仰赖他人,但就没有婴儿那么可爱讨喜了。

《上升和下落的世界》/纸本水彩/2020 

婴儿等待着生长,且不知羞耻,而病榻上的老人在等待死亡,且屁股私处天天受人摆弄,积累一辈子的做人尊严,此时全踩在脚下,所以我有时怀疑他们的意识不清是一种选择。偶尔送来真的急救的,车祸或者突然发病的,通常里面会慌乱一阵子,有些人就死了,家属在里面或外面哭嚎,第二天又恢复平静。
 
那时我妈虽然病重身体虚弱,但意识是清楚的,她坚决要穿自己的成套粉色睡衣,也不要护工帮忙,一定要等我或我爸在的时候再拉屎撒尿,家属探视有规定时间,大部分时间她一个人在急救室里,我们在外面的家属等待区等着探视时间好进去陪陪她,或者取药、缴费、拿检验报告的事。
 
作为清醒的病人,和这些等死的老人在一起日夜共处了十多天,还常会被老人突然半真半假的呓语吓到,忍无可忍,说这里是地狱!不管不顾的要拔管子回老家医院。
 
用到“地狱”这个词,我知道,不管我多么想心疼她安抚她,再怎么样我都无法切实体会到她的身心痛苦,她一直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在她心里一定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战争:面对癌症晚期的现实、面对死亡的恐惧、面对身体的疼痛、面对生的愿望、面对此生无法挽回的遗憾、面对我们这些奢侈的健康人、面对抢救室里弥漫着绝望。

每天送你一束花/手机拍摄记录/2018年

对于她、或是整个病房的病人,我能共情到的,只有我分娩时的恐惧和痛苦。

抛开身体极虚弱情况下,意识幻觉的活跃体验。我永远不会忘记,临产前三天及破腹产后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的耻辱感,以及被独自推进手术室的恐惧,下床时刀口撕心裂肺的疼,在那时我就暗自发誓,再也不生孩子!我对我妈痛苦的想象,至今也只能到达我生育经过的那个痛苦限度,但真实情况一定远远超出这个限度。
 
她去世前,在老家医院的两个多月,有非常多我不愿再提起的细节,大体上我尽力像照顾糖糖那样去照顾我妈,幸好那时我已做了一年的妈妈,不然我可能永远不知道如何照顾别人。

鼓吹自由独立的时代里,被照顾和照顾别人都成为一种麻烦,但“相互麻烦”正是通向亲密的方式。

《等待》/纸本水彩/2020

照顾别人是一种负重,我常想,世界上,也许只有生育过、且事无巨细的照顾过孩子的人,才真的懂得如何身心兼顾的照顾一个不能自理的人吧。

处于生存弱势的时候,人最脆弱,对他人的真情假意,像雷达一样敏感,也最记得住他人的善或恶。可能只有身体虚弱了,心灵的力量才显现,才会对真假善恶有不容置疑的肯定,人在痛苦低谷中,方才睁开眼睛。

每个人早晚会遇到吃喝拉撒需要被照顾的弱者时光,但都能在那种情况中被一个“母亲”温柔照顾嘛?我一直觉得,人类世界的发展是依靠消耗“母爱”来运行。而现在,世界上的“母爱”已经快像石油一样被消耗枯竭了。

《旷野与野花,“一个”和“多个”我们》/白陶、化妆土/2021

世界走的越快,跟在后面的孩子、老人、病人、残疾人,就需要“母亲”们更多心力的照顾,这些人,是世界舞台背后的,未来人、过去人、还有“不完美”的人。“母亲”们,若要拉他们一起走,就要自己放弃上舞台的机会,同时也放弃掌声和战利品。

为整个舞台而做的牺牲,被异化成一道枷锁,锁住所有可能成为“母亲”的女性,在主流观念、资源分配上限制女性的自主空间。这个时代推崇的自由个人精神,与现实结构里女性的受限处境的失衡,是当下女性们,最难以跨越的巨大冲突。

你去听每个女性的声音,都能听到这样的痛苦,这是女性主义之所以在今天,一再被重提的原因吧。所幸的是,痛苦,一直是智慧和力量的源泉。小痛苦出小智慧,大痛苦出大智慧。如果人能把自己的痛苦和人类共同的痛苦关联,行动中会产生大能量。

在照顾我妈的时间里,我学习了一些临终关怀,最后的时光尽量使她舒适,我记得她说,要是好了就不天天工作赚钱了,要做艺术家,要写小说。我想即便是弥留之际,人的希望也是有力的。

《妈妈》/布面油彩/2021

我一直形容我妈是石头缝里非要长出来的草,有非凡的意志力,她不是个慈祥的母亲,也不是个温柔的女性,在她身上,我接受到的信息几乎没有亲密和温暖,而是坚强、勇敢、负责。
 
至今她留给我最深刻的画面,是她竖起衣领独自走进冬夜凌晨空旷马路的样子。那晚她到距我家不远的我朋友家,劝说我一些事,劝完她就一个人走回家,我遗憾于没有坚持陪她一起回去,她那个执拗的、无畏的侧影,把衣领拉到最上方,一副不需要任何人保护的样子,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常常给我力量。
 
不知道为什么就写了这么多关于我妈的事。过去两三年,是我人生中比较大的转折,如果我现在拥有了一些创作能量,一方面源于孩子的生养,一方面源于母亲的去世。

没有什么能比死亡能教给人更多了,生命中重要的人,五十五年的时光瞬间化一抔白灰,再看到街上形色匆忙的人,那种荒诞,使我不得不深思,到底要如何度过这一生,到底在什么事情上消耗生命才值得。


 做唤醒计划的时候,我曾思考,如何才能唤起人的共情,没有共情,人与人无法建立有心灵联系的人际关系,更难真正懂得爱人。亲身经验告诉我,如果不是自己亲自经历过的感受,无论快乐或痛苦,都很难共情他人。


后来,我想,虽然心灵的共情需要人间经历的积累,但也许我们对生命和世界的思考,起码可以带我们走向对他人、对不同群体、不同文化的“尊重”,在“充满爱的人际关系”还未到达的路上,可以先让“尊重”带领我们,但尊重绝不是冷漠,而是对生命和缘分的尊敬与珍重。



图文/徐艺函
编辑/朱璟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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