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达：比癌症更残酷的，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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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了，达叔......
作者 / 阿一
许知远曾经问吴孟达：“如果有机会再坐下来，想和周星驰聊些什么？”
吴孟达说：“过去的种种。”
“不要搞到像见最后一面。”
当外界试图打探更多关于吴孟达的病情时，好友田启文如此回应。
2月21日以来，关于吴孟达罹患肝癌，重症手术的消息一直占据着新闻头条。这个曾经神采奕奕，双手搭在肚子前的怪老头牵动了很多人的心。
老一辈的艺人忽然回归到大众视线，总逃不过是因为生老病死，每到此时，被温暖、被陪伴的观众们才倏忽想起曾经的春风和未尽的憾事。
或悲、或喜，多少痴狂事一夕袭来，映照着一个个看戏的人。
混世
1990年，32岁的王家卫已经开始戴墨镜示人，28岁的梁朝伟的星途顺遂，但还没找到拍戏的门路。
那一年，电影《阿飞正传》开拍，两人第一次合作，梁朝伟每一日都备受打击，在片场NG几十次，回到家里一边擦地一边流泪，看得刘嘉玲摸不着头脑。
某日收工后，他揣着剧本去找吴孟达，说：“达哥啊，这个片子讲的是60年代的年轻人，是你们这辈人的故事，我该怎么演呢？”
他没有问错人，很多年后，吴孟达旧事重提：“我就是那个年代的阿飞啊。”
电影里讲，阿飞的灵魂就像一只没有脚的鸟，无法停泊，只能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这或许是王家卫不自知的、对于自身经历的微妙隐喻，他原是出身上海，像很多香港人一样对自身身份认同存在某种焦虑。
那个年代的香港，经济起飞，很多异乡人投奔怒海，身世飘零，只能不停地飞，直到飘零都成了往事。
1958年，“厦门仔”吴孟达7岁，在火车和小船上摇了十几个小时，抵达了香港。
跟随做小生意的父亲，一家七口人挤进了不到二十平的小隔间，床铺留给长辈，小孩子只能席地而睡。厕所和厨房都是与邻居共用的，每天为了争抢厕所，发生口角不计其数。
每天清晨，父亲去南北行做工，一个月下来五百块薪水，光租房子就用去九十块，每个月都入不敷出。
那个年代的人大多不幸，两手空空什么都缺；也大多幸运，样样都没浇好模子，遂长成了千般模样。
吴孟达从小不喜读书，喜欢往影院跑，没钱买票，就在开场前混进一队人里挤进去，躲在厕所，验完票才跑出来。
六十年代的影院都是旧式的，墙上的窗子透着天光。房顶坠下一个大灯泡，摇摇晃晃，昏昏暗暗，看不清爽。
吴孟达蹲在角落里，吐着烟圈，眼前的画面更加模糊，但他分明看到了四个大字：出人头地。
“那时候我很羡慕演戏的人，他们的工作太容易了。我偶然经过小摊子，就会看到报纸的大字标题说谁谁谁去了国外登台。”他回忆道。
那个时候他并不清楚自己追逐的到底是什么，直到很多年后，他总结道：“有四个字特别害人——贪慕虚荣。”
1973年，他考进第三期香港无线电视艺员训练班，跟周润发成了同班同学。
就在老师遗憾周润发个子太高，没有女演员搭戏，前途堪忧的时候，吴孟达的成绩总是十分拿得出手。
那时的港人都喜欢武侠小说，吴孟达也没有例外，先是读金庸，而后是古龙，兴之所至点上一支烟，为了不让父亲闻到烟味，总是一只手把烟蒂举到窗口，有时看得入神了，手不自觉垂下来，就烫到屁股了。
1979年，古龙小说《楚留香传奇》第一次被拍成电视剧，吴孟达从书迷晋级为书中男二号胡铁花，惶惶然，又“烫到了自己的屁股”。
胡铁花整日嘻嘻哈哈，稀里哗啦，天掉下来也不在乎，脑袋掉下来也不过是个碗大的窟窿。吴孟达回忆，自己当时最大的错误就是将自己当作了剧中人。
当无脚的小鸟遇到无根的浪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1980年初，《楚留香传奇》红遍港台，每到剧集播出街上无行人，出租车停驶，台湾中视在每周日播出一集，但仅仅是这一集就给台湾影视界带来了相当强烈的冲击力与震撼力，台湾演员因担心饭碗问题而群起抗议。
作为其中的男二号，29岁的吴孟达走到哪里都被人簇拥着，香车宝马不断，黑白两道通吃，为了吃个猪脚就开车从台北到台南。
故事给了他理由，他便以此放纵，也因而拥有了更多故事。
彼时，他白天跟古龙用汤碗喝白兰地，晚上又跑到赌场推牌九、掷骰子、猜大小，偶尔出现在片场，满嘴酒气，张口就是借钱。
直到有一天，银行打电话说因为欠款高达30万港币，要公开宣布他破产的消息，他才慌神，他最在乎的名，和短暂拥有过的利，已在不知何时，消耗殆尽。
吴孟达在回忆时，不断强调“公开”二字，对于曾经的他来说，“身败名裂”的绝望，远远大于“一穷二白”的痛苦。
他想到了老同学周润发。也是在那一年，周润发凭借电视剧《上海滩》一炮而红，30万港币于他而言不过是“毛毛雨”，但他却冷冷地丢给吴孟达一句：
“你自己解决。”
尽管后来他明白，周润发只是不想放纵他愈陷愈深，但在那一刻，他是恨他的。
那一年，吴孟达29岁，在声名狼藉的前一夜，想要跳下水库自杀，结果因为没钱打车从三更一直磨到天亮，其实，他只是不敢死。
天亮之后，他将6个高利贷大佬约到一起，深吸一口气说：“要不干脆把我干掉吧。”
大哥在成为大哥之前，也挨过揍、讨过生活，因而最终还是放了他一条生路，只要还钱就好。
至于那些打打杀杀的古惑仔往事，大多只存在于戏剧，就如同故事里的胡铁花总有花不完的钱，但现实中的浪子却要付出更高昂的代价。
人生路上的每一步，都有代价。有些代价，多年以后才明白，当时只道是寻常。
入世
观众们所熟知的，大多是后来的吴孟达。
提起吴孟达，人们会想起不务正业的老爸、想起颓废无能的警察、想起教韦小宝武功的海公公、想起黄金右脚，想起周星驰。
在吴孟达的人生中，周星驰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1999年是两人合作的第11个年头，拍了一部《喜剧之王》。
吴孟达演一个卧底警察，说自己才应该拿奥斯卡影帝；周星驰演不得志的小演员尹天仇，有一本书叫做《演员的自我修养》。
后来，周星驰曾解释，拍戏之前他从未读过那本书，拍了戏才找来看，“看过30页就看不下去了。”
而他真正钻研的业务类书籍是一本名为《演技六讲》的书，他是从吴镇宇那里要来的，而吴镇宇是受刘青云所赠，刘青云则是从吴孟达处得来的。
其实，这本“教”出三个影帝的小册子，最早是“老戏骨”关海山从资料馆找来的影印版。
在吴孟达孤立无援的那几年，只有关海山愿意拉他一把，而他也潜心研习演技，将他称作“师父”。
1988年，吴孟达花了几年的时间，终于摆脱了被公司雪藏的命运，又拿到了几个角色。
其中一个剧本是《盖世豪侠》，与一个台里做儿童节目的年轻人扮演师徒。
某一日，他与师父关海山在清水湾录影棚附近吃饭，等菜的功夫，捧着剧本研究。那个搭戏的年轻人走过来打招呼：
“达哥你看什么剧本？”
“你看，两句对白而已。”
“两句对白？”
“对，两句对白。”
“两句对白，你还要看吗？”
“看。”
年轻人低头扒饭，过了一会儿又抬头：
“真的要看？”
言语间很是荒诞，但只要他问，他就会答。后来的人们把这般对话称之为“无厘头”，而那个年轻人就是周星驰。
周星驰四岁时和母亲去影院看《埃及艳后》，他突然指着前排座位大喊：“妈妈，爸爸在那里！”母亲顺着手指一看，发现丈夫和另一个女人靠在一起。之后两人离婚，周星驰的生活里便没了父亲。
吴孟达大周星驰11岁，他于他而言，算是半个父亲。
在二人合作的很多部作品中，周星驰或许没有母亲，但吴孟达总是他的父亲、师父、叔叔……
吴孟达的家庭完整，但吴家父亲是传统的一家之主，对儿子的管教是压倒性的，吴孟达几乎是从小跪到大。这一点，他直到如今都无法认同。
所以他所扮演的父亲总是宽容的，儿子总是有克老子的祖传方法，比如在《破坏之王》里，无论“老子”多么絮絮叨叨，只要“儿子”唱起《进军曲》，就会停下来打太极拳。
在圈中，周星驰的古怪脾气尽人皆知，而曾经不可一世的吴孟达就是剧组里的和事佬，总是在合适的时机上场，搂着周星驰的脖子，拉到一边；周星驰跟导演、编剧出现分歧，也是他帮忙做说客。
有一次，吴孟达在剧组听到周星驰同他妈妈讲电话，大吼：“有没有搞错啊？叫你磨磨蹭蹭的……”电话挂断，吴孟达默不作声带他到露台，点了一支烟，慢慢说：“你不要这样和妈妈讲话。”
那时，两人还有一个共同喜好就是“吃鲍鱼”，所以有时在拍摄间隙，会分享一罐鲍鱼罐头，一罐里有两个，周星驰吃大的，吴孟达吃小的。
那些年，他是真的把他当半个儿子在教、在疼。
2001年，他们合作了电影《少林足球》。
这一次，周星驰是有“大力金刚腿”的五师兄，吴孟达是退役的“黄金右脚”。
《少林足球》让周星驰同时获得了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导演。而吴孟达，就像是影片里的那个“黄金右脚”，在成全了“大力金刚腿”之后，选择默默退守一隅。
时至今日，电影已经上映整整20年，那时的二人不会想到那或许是最后一次合作。
周星驰决定拍《功夫》时，日子已跳到2003年。他给吴孟达留了一个角色，名叫“阿达”。但档期被非典耽搁，吴孟达阴差阳错答应了别的邀约。
不明真相的人不在少数，一时间众说纷纭，很多人揣测“周星驰和吴孟达闹掰”了。
而十多年后，吴孟达淡淡地解释：“就像一个朋友约你喝茶，你等了他一个小时也没有来，但是这时候另外一个朋友同时也约了我喝茶，因为等他而失约了另外那位朋友。”
后来的《美人鱼》、《西游》，周星驰也邀请过吴孟达，但当时他刚刚经历心脏衰竭，无法胜任。
很多个差错之后，渐渐的，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人愈行愈远，吴孟达说：“现在感觉有一点……老死不相往来那种感觉。”
当“达哥”变成“达叔”，“星仔”变成“星爷”，吴孟达接受的访谈几乎一半问题都和周星驰有关，并且大同小异。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答案，他知道观众期待的是什么。他说：“只要我不死，周星驰还没退休，我们还是会合作的。”
据港媒报道，此次吴孟达患癌消息传出后，周星驰也立刻致电了解病情，并且想尽办法奔走帮忙。
电影里，阿飞曾对苏丽珍告白：“1960年4月16号下午3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我明天会再来”。
套用起来便是，从1988年之后，他和他便是朋友，二十年街谈巷议也不会改变什么，相互惦记的人，总会相逢。
而最好的相逢，是别来无恙。
出世
在几年前的第一次采访中，吴孟达偶遇了一个老影迷，对方讲起“好多年没在电影里看到过你了”。
年轻时醉生梦死，老来英雄迟暮，难免悲凉。但吴孟达却微笑：“我老了，没办法了。”
更早几年，2014年3月，他曾经因病毒感染心脏衰竭，两度病危，那之后他坦言：“思想全改变了，不再执着，不再紧张，整个人都放松了，因为世界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人生甜酸苦辣，能吃个安乐饭就足够了。”
那次出院后不到一周，他就约了一帮朋友到酒楼打麻将，从下午1点摸到晚上10点，连打24圈，耍赖表示：“打牌治百病嘛！”
而彼时，他暴瘦23斤，两颊凹陷、大肚腩瘪了，但在牌桌上却显得神采飞扬，还反问记者“这样是不是帅多了”，一边还叫朋友不要截胡，“我有心脏病！”
一个人的气质一旦到了牌桌上，原形便毕露无遗。各人有各人的打法，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吴孟达自小跟在母亲身边，学的是闽南麻将，规则简单，比起技巧，运气更重要，很难算出下一张牌面。
年初，刚刚入院时，吴孟达曾经在电话里跟好友田启文说：“要走就走吧。”
当一个人参透了生死，便无可谓世事，无脚的小鸟飞了70年，知来处，知归意，也无所谓何时落地。
在《阿飞正传》的最后，梁朝伟的戏份不到3分钟，没有任何背景交待，有人说，那是无数个“阿飞”的延伸。
茅盾文学奖小说《繁花》的开头，就是《阿飞正传》的结尾：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撵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
这本书在2013年出版，仅仅半年后，王家卫读到，有一种特别的喜欢，便找到了作者金宇澄，希望将《繁花》改编成电影。
众所周知，王家卫的进度慢，电影才刚开始筹备。或许，“阿飞”的路还有很远，无脚鸟还能再飞一程，吴孟达的故事还有很长……
世事无常，人和人的下一次相见，最好不过是——别来无恙。
吴孟达，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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