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桑奇和斯诺登案：美国是否冒犯了全世界？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循迹晓讲 Author 陈无术
在我们前两天的文章《「川普，你号没了」：美国社会没有言论权吗？》下，有读者希望我们可以谈一谈阿桑奇的问题，事实上，阿桑奇与斯诺登事件有相似性。
那么，就这两件事我们可以深入聊一聊。
澳大利亚人朱利安·阿桑奇和美国人爱德华·斯诺登曾经只是两个默默无闻的人。但却因为与美国政府之间的官司，在近十多年间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
二战之后，美国主导了世界秩序，美国的制度也确实有这个资格，最大限度地代表当代人所共同追求的价值。因此，几乎所有遭受其它国家政府迫害的人，都会选择跑到美国接受庇护。
然而，阿桑奇和斯诺登的案件却恰恰相反，好像是美国在“迫害”这两个人，并且全世界的主流声音（主要是民间）几乎是在一致地声援阿桑奇和斯诺登。
｜2020年2月的美国旧金山和2013年7月的德国柏林，声援阿桑奇和斯诺登的民众 图源于网络
在政府界，西方国家的政府一般对两案都不进行过多表态，少数几个美国的主要对手国则旗帜鲜明地站在阿桑奇和斯诺登这边。
无论是阿桑奇创办的“维基解密”网站，还是斯诺登公布的“棱镜计划”资料，里面所涉及的内容都不仅仅涉及美国政府，而是包括了几乎全部世界主要大国。基于现代价值观中，对政府应当抱以最大不信任原则，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民众是同情阿桑奇和斯诺登的。
阿桑奇和斯诺登到底是错还是对？美国政府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到底是依法行事还是“政治迫害”，即使是“依法”，又具备多少正义性？
在中文世界中，主流看法与世界上的主流看法往往是反的，比如其它国家的民众更加倾向于不信任政府，因此政府做的事情，尤其是本国政府做的事情，更愿意去批判；而在中文世界中，民众更倾向于把自己的自主权利交给政府替自己行使，因此会有很多人自觉地站在本国政府的角度，去批判他国政府。
因此即使全世界“一致”声援阿桑奇和斯诺登，具体的立场也是不一样的。西方国家民众主要担忧政府为所欲为，他们同情阿桑奇和斯诺登，不是为了指责美国，而中文世界的声音主要就是为了嘲讽美国。
这种混乱的局面，就会让人无法清楚地厘清阿桑奇和斯诺登案，混淆出于不同立场对于两案的看法，这是本文需要澄清的问题。
阿桑奇曾经是一名电脑黑客。从有计算机以来，“黑客”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就不是个好词。因为黑客的看家本领就是潜入到他人的计算机系统中，去窃取他人的信息。
但是这种潜入行为，在道德上也并非没有争议。
比如黑客潜入到犯罪分子的计算机中，窃取犯罪分子的犯罪资料，帮助警方消灭犯罪团伙，这种窃取行为实际上是对社会有利的。但是另一方面，黑客有本事潜入犯罪分子的计算机中，也就有本事潜入任何一个人的计算机中，决定完全取决于黑客本人的道德修养。
这种随时有可能发生的罪恶，可以因为它也有可能产生正面效应，就容忍它吗？
｜蝙蝠侠剧照 图源于网络
在世界上也确实存在着一些道德修养十分高尚的人，他们用秩序之外的方式做事，只惩罚坏人，保护好人，这种人我们一般将其称为“侠士”，比如DC漫画中的“蝙蝠侠”。
阿桑奇就是一个立志做“蝙蝠侠”的人。
2006年，阿桑奇创办了“维基解密”网站，在网站中披露了大量他使用黑客手段窃取的政府文件，其中大部分是美国政府的文件，也有一些其它国家政府的文件（包括美国的对手）。
｜维基解密 图源于网络
在解密的问题上，阿桑奇对全世界所有国家政府，都是一视同仁的。阿桑奇解密的文件，最大的特点是，这些文件都没有到达法定的解密期，在保密期间窃取并披露文件，阿桑奇的行为显然违反了美国的安全法律。
在阿桑奇解密的文件中，含有美国军队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期间伤害平民，在肯尼亚法外处决恐怖分子等内容。很多人因此认为阿桑奇是因为披露了美国政府的“犯罪行为”而被美国“迫害”的。
其实，这只是阿桑奇披露的文件中极小一部分，绝大多数文件就是日常的公文往来、美国的外交电报等，只不过从这些往来的公文中可以看出，政治人物私下里的表现并非像在公众面前的公开形象那么高尚和正义，他们习惯于使用交易、威胁等方式实现目的。
｜当地时间11月19日（2019年）瑞典检察官宣布停止对阿桑奇性侵案调查 图源于网络
阿桑奇遭到抓捕，最初并非是解密的行为，而是涉嫌一宗性侵案，2010年8月阿桑奇在瑞典和两名女子之间发生过性关系，该两名女子曾经要求阿桑奇检测是否有艾滋病，但阿桑奇拒绝了。
随后的事情，可能是阿桑奇强迫她们发生的。于是，瑞典警方向国际刑警组织申请通缉，阿桑奇在伦敦被逮捕，后被保释。保释期间，阿桑奇躲进了厄瓜多尔大使馆，获得了厄瓜多尔的庇护，在大使馆中居住了七年。
｜ 图源于网络
在居住期间，阿桑奇因为巨额开销与厄瓜多尔政府产生了矛盾，最终于2019年取消了对阿桑奇的庇护。阿桑奇随后因违反保释规则而被判入狱50周。
到现在为止，阿桑奇的案件都没有美国政府什么事，尽管美国政府是全世界最想抓到阿桑奇的。他被捕是因为涉嫌强奸，后来又因为保释期间躲进厄瓜多尔大使馆而干犯英国的保释法例，结束庇护后被判入狱。
美国政府在阿桑奇正式入狱，也就是距离阿桑奇被捕9年之后才向英国提出了引渡申请。英国政府并不拒绝美国引渡阿桑奇，原因当然是英国政府的利益和美国政府的利益有很大的一致性。
｜ 2021年1月4日，英国法院拒绝美国引渡阿桑奇 图源于网络
但长期的躲藏和拘禁，给原本就有一些精神问题的阿桑奇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创伤，他处于抑郁状态，随时有可能自杀。英国法官基于美国监狱无法提供防止阿桑奇自杀的条件为由，于2021年1月4日判决拒绝引渡。
与阿桑奇相比，斯诺登的际遇要好得多。
斯诺登曾经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工作人员，负责信息技术安全工作，因此掌握了很多美国情报部门的机密信息。
2007年，中情局派斯诺登到瑞士负责网络安全和信息系统的运维，为了不暴露中情局的身份，还给他提供了外交护照。2009年，斯诺登提出辞职，不再为中情局工作。
｜ “麻烦制造者”阿桑奇和斯诺登 图源于网络
此后的几年间他辗转于很多服务美国政府和军方的私人网络信息供应商，领着每年数十万美元的高薪，过着优渥的生活。
我们不清楚斯诺登究竟是何时产生异心，但2008年的美国大选，斯诺登没有投票给奥巴马，当时他还是中情局的职员。奥巴马当选后一年，他就辞职了。
2013年，斯诺登借口治病离开美国，在一家酒店里把有关“棱镜计划”的机密文件披露给了英国媒体《卫报》。斯诺登的爆料，引来全世界哗然。
｜ “棱镜计划”由英国《卫报》和美国《华盛顿邮报》报道 图源于网络
原来，美国安全部门从2007年开始，授权技术侦查机构对美国之外的特定个人，以及与特定个人通讯的美国公民实施监听。其监听的特定对象包括各国政要和与美国有重大利害关系的人员。这一监听计划的前身是在911事件后，小布什总统任内签署的《爱国者法案》授权进行的对恐怖分子的监听。
在积累了大量丰富的技术手段和情报资料后，美国安全部门尝到了权力扩大的好处，他们将监听对象扩展到所有可能与美国有利害关系的外国人。为了配合“棱镜计划”的实施，很多美国科技公司都向美国安全部门提交过用户资料，包括微软、谷歌、苹果、雅虎、脸书等。
获得了斯诺登的爆料，《卫报》随即采访了这些科技公司。在采访中，科技公司均表示，美国政府无权直接访问这些公司的用户资料，他们仅根据政府的要求，将特定用户的资料提交给政府。
｜ “棱镜计划”一年2000万美元的开销 图源于网络
对此，美国国家情报总监发布了一个声明，强调了“棱镜计划”的监听对象不是本国公民，也不是基于大数据的数据挖掘，仅仅是根据个案的需要，对特定对象开展监听。
从斯诺登披露的信息看，没有证据证明美国政府具备对全体美国公民，或者所有通信大数据进行任意挖掘的能力，但美国政府也绝不是“小白兔”，他们既然有能力监听特定的对象，也就有能力随时监听任何一个其他人。
这也是值得每个人警惕的事情。
在斯诺登披露了“棱镜计划”之后，美国向斯诺登的滞留地发出了引渡请求。斯诺登滞留地的律师和美国的律师一致认为，斯诺登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泄漏机密等36项罪行，在滞留地和美国同时都被认为是犯罪，应当引渡至美国。
｜ 俄罗斯向斯诺登敞开了怀抱 图源于网络
但斯诺登的滞留地故意留出了一个时间窗口，没有限制斯诺登离境。斯诺登在维基解密的帮助下，乘飞机离开滞留地，前往俄罗斯，后来又获得了俄罗斯永久居住权，一直合法居住在俄罗斯。
阿桑奇披露了依法应当保密的政府文件，显然已经违反了法律。
法治国家的政府和法律，归根结底都是来自于全体民众的授权。政府由选举产生，法律由经选举产生的立法机关出台。立法、司法、行政，理论上，归根结底还是代表了民众的意志。
美国政府依法要求引渡阿桑奇回美国受审，当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是，现代国家的政权大多是由一群职业政治工作者把持，普通民众既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真正让自己的意志成为国家运行的规则，因此也选择信任职业政治工作者，由他们代行民权。然而，职业政治工作者也是普通人，他们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不可能真正做到完全代表授权给他们的民众。
因此，即使美国政府的所作所为完全依法，也不能认为这就是天经地义、绝对正义的。
｜ 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阿桑奇 图源于网络
阿桑奇披露的文件中，虽然不全是，但有一些涉及到了美国政府在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当中伤及平民的事件，以及其他很多不太光明正大的内容，这些内容虽然受到法律保护，但曝光出来确实伤害了美国部分政客的利益，同时也有利于监督美国政府和军方规范自己的行为，也就起到了保护民众的作用。
因此，阿桑奇才会得到世界上大部分国家民众的同情。
评价阿桑奇是否犯罪，不仅要看阿桑奇行为的客观表现，还要看阿桑奇的主观恶性。
我们不好妄自揣度阿桑奇披露这些文件的动机，但要说完全出于正义、公理、责任，似不可能。他本来就是个猎奇爱好者，在澳大利亚就因为入侵政府机构的电脑而被指控，他窃取文件，有多大程度上是为了披露美国政府的“罪恶”，不好说。
加之“维基解密”并非只披露部分内容，而是把他能够得到的所有文件全都放了出来，好像就是故意在跟全世界各国的政府过不去，非要过一把“顶风作案”的瘾，阿桑奇显然已经越界了。
｜ 阿桑奇 图源于网络
我们能以最大的忍耐度，容忍阿桑奇违反保密法律，披露各国政府曾经做过的错事，这部分行为应当受到法律的豁免。这也是全世界民众同情阿桑奇的基础，更是应当予以保障的现代公民的言论权利。
但是，阿桑奇无差别公布所有文件，这部分行为即使受到美国的追究，站在美国的角度，也无可厚非。值得一提的是，维基解密曾威胁准备公布俄罗斯的秘密。但俄罗斯对外情报局官员发出强硬声明称，维基解密网站如果披露俄罗斯机密，将会永远消失。
｜ 2020年2月24日，在英国伦敦举行的阿桑奇引渡美国案听证会外，阿桑奇的支持者们在举行一场抗议 图源于网络
但是民众同情和声援阿桑奇，并不意味着人们认为阿桑奇的行为不违法，也不意味着人们认可这种窃密行为，只不过人们希望应该有人站出来对抗公权力的庞然大物，以保护脆弱的私权，防止政客滥用权力。
同时，也有人怀着最大的期望，希望美国政府能够网开一面，与阿桑奇达成某种协议，取得双方都满意的结果，这也应当是阿桑奇本人最大的愿望。
斯诺登不似阿桑奇，他披露的机密比阿桑奇少得多。美国政府的“棱镜计划”，监听了大量外国人，其中包括德国总理默克尔，这已经在全世界范围引起了众怒。
美国拥有全世界最先进的科技能力，一旦滥用这些科技能力，肯定会严重侵犯个人隐私。
虽然美国政府由美国民众选举产生，“棱镜计划”据信也得到了美国“外国情报监视法庭”的许可，符合《外国情报监视法》，但这绝不代表美国政府实施“棱镜计划”是全体美国人民的意志。
｜虽然斯诺登让美国丢了面子，但俄罗斯从1995年开始的SORM计划，却确确实实保护了俄罗斯的“国家安全” 图源于网络
美国政界人士口口声声说，实施“棱镜计划”主要目的是为了保护美国的安全，但是这一项目所实施的监听，其搜集的信息显然已经远远大于保护美国安全的需要。
况且，作为一个国家的政府，只要它有能力实施某项行为，且不受到任何外部约束，它就一定有滥用这种能力的倾向，“棱镜计划”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
从最早的为了反恐而监听恐怖分子，到后来监听对象无所不包，难道德国总理默克尔也是“恐怖分子”吗？
在“蝙蝠侠”系列电影第二部《黑暗骑士》中，蝙蝠侠为了抓到小丑，让技术部门监听了哥谭市所有市民的电话。
这部2008年的电影似乎是后来斯诺登“棱镜门”的预言。即使出于正义的目的，也应当对权力的滥用有所限制，因为谁都没有办法保证用权者永远站在正义的立场上，谁也没办法保证人们永远不会受到非分利益的诱惑。
尽管斯诺登肯定违反了美国的法律，但我们还是不得不为斯诺登叫好，因为他的爆料，也确实起到了限制美国政客滥用公权的作用，并且也很好地注意到了保障公共利益和限制公权的平衡。
在一致指责美国的“棱镜计划”的同时，也应该看到美国并不是一无是处。
首先“棱镜计划”只针对外国人，美国政府宣称该计划并不针对美国公民，虽然我们清楚，美国政府完全有能力针对美国公民搞监听，但美国政府第一时间发表的声明就强调“棱镜计划”不针对美国公民，足以显示美国现有的社会价值和法治体系，是对政府监听本国民众绝不容忍的。
不管美国政府到底做没做到，至少他们对此十分忌惮，相比而言，很多其它国家的枪口是对内。
例如哈萨克斯坦曾经对首都市民上网的电脑强制安装一种证书，如果不安装则无法访问国外网站，这种证书方便哈萨克斯坦政府完全掌握首都市民的上网行为，这不是比美国政府可怕的多吗？
｜以斯诺登为主角的纪录片《第四公民》荣获第87届奥斯卡金像奖 最佳纪录长片 图源于网络
另外，美国政府在声明中也反复强调了，“棱镜计划”不是基于大数据的深入挖掘，也就是说，美国政府宣称他们并不能掌握规模数量级网络用户的所有数据和行为。
这一点也已经从各大网络巨头的声明中得到验证，他们都证实，仅仅是根据美国政府的要求，提交特定用户的数据，美国政府不能直接访问存储用户信息的服务器。
尽管“棱镜计划”不能为世界上绝大多数民众所容忍，但“棱镜计划”及其相关信息技术是由美国政府来实施，而不是由其它国家的政府来实施，恐怕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指望美国政府成为人类现代文明的“灯塔”。只要是政府，不管是美国还是别国，都可能掌握民众授权范围之外的公权力，都有能力滥用公权力，对民权造成损害。
而美国有自由主义的传统，完善的法治，在全世界范围内都算相对透明的舆论监督，所以美国政府的行为已经非常收敛。
尽管如此，依然发生了“棱镜计划”这样的事情，所以，一个完备的公民社会在限制公权力的道路上，真是一秒钟也不能松懈。
而全世界之所以都声援阿桑奇和斯诺登，就是因为他们是勇士，敢于面对公权力的庞然大物，让全世界都看到，公权力的力量再大，也不可以为所欲为，因为随时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个“吹哨人”来。
在阿桑奇和斯诺登案中，是美国冒犯全世界了吗？是公权力，冒犯了全世界的民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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