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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的自然|牧民女孩:环境保护与共同体智慧

贾静晗 澎湃市政厅
2024-09-04

                    

2021年10月12日,三江源国家公园入选中国第一批国家公园名单。


三江源是重要的。这里是长江、黄河、澜沧江的发源地,被誉为“中华水塔”。这里是世界上高海拔生物多样性最集中的地区之一,拥有69种国家重点保护动物,是藏羚羊、金钱豹、雪豹等物种的栖息地。


另一方面,由于生态环境脆弱,加之人类活动强度日益加大,三江源正面临严重的生态危机。21世纪以来,在三江源地区,冰川后退、江河断流、草场退化、物种灭绝等一系列生态恶化现象接踵而至。


国家公园的建立,意味着三江源的生态地位及保护的必要性得到了正式认可。但在三江源的环保事业中,相比男性,女性更缺少参与环境保护的能力和机会,女性的贡献往往更加“隐秘”。


2021年,青海省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以下简称“三江源协会”)成立女性环保人网络,旨在提升本地环保组织和公众的性别主流主流化意识,实现在三江源地区环保工作中女性同男性发挥同样重要的作用。25位生长于三江源地区的女性加入了进来,她们的平均年龄不到30岁。


达吉和索南卓尕是其中两位。她们生长在草原上。


索南家所在的草场。本文图片均为三江源生态保护协会提供。


草原上的觉醒


索南卓尕和达吉两人的村子离得不远。


达吉生活在甘宁村,索南卓尕生活在甘达村,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开车大约两个小时,在牧区,这算是很近的距离。两个女孩生长于斯,达吉今年23岁,从未离开过牧区。索南去过果洛州,在阿尼玛卿民族职业学校念过大学。


对于索南,环保意味着带着同村女孩儿们在草原上跳舞,拿起画笔在石头上画画,学习那些学校从未教过她的知识,并且迈入一个更辽阔的世界。


对于达吉来说,环保是一条新的出路,让她得以挣脱牧区女孩一辈子放牛、做家务的既定命运轨迹,也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和一群人在一起劳作、玩耍的感觉。


关于环保,她们谈到家乡、自然,也谈到这片草原上发生的女性的觉醒。


在草原上跳舞,在石头上画画


索南是村庄里为数不多的念过大学的女孩儿,她知道,要让更多牧区女孩参与村中的环保事务,首先要让女孩们意识到,她们所能到达的范围不止于家庭和周边草场。在牧区,千百年来,女性天然被认为只能从事家庭生产:生孩子、做饭、做家务、放牧。这些事情占据了她们全部生命,哪还有时间去想整个村庄、草原、地球?


“跳舞”是索南找到的方法。草原上的女孩们都喜欢跳舞,但她们不敢想,舞还能眺上舞台,眺给全村人看。


三年前,索南在村子里组建了一支舞蹈队,说服了十多个女孩参与进来。每当村里有活动,她们就排演一支舞蹈。女孩们很难找到空闲时间,只有做好全家的饭菜、家中的弟妹都已睡着、牛羊都已放出去后,才能聚在一起,花上一两个小时,学习舞蹈动作。有时,她们在村中空余的房间里练习,找不到房间,她们就在草原上跳。


索南在大学学习的是唐卡专业。回到家乡,她迷上了以唐卡手法在石头上绘画。某种程度上,这也成为她将自己的环保理念传达给世界的方式。


石头是最原始、最接近自然的画布,她常常会跑去帐篷旁的河边捡石头,在石头上画游牧民族生活的场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画面。她希望通过绘画,让更多人关注到家乡的生态。


索南画的石头画。


在甘达村的一处水源地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藏文版的“感恩地球母亲”。之后,索南在石碑上画了一幅画:左手向上托着、右手掌心捧着一个青蓝色地球。爸爸告诉她,“保护地球”不能只停留在嘴上,更要付出行动。地球母亲是伟大的。他们希望石碑上的地球能时时提醒大家,我们要保护地球、爱护地球。


索南对“环保”的最初理解来源于父亲。索南的父亲巴丁成林是甘达村的牧人,也是三江源协会的环保带头人。


2015年,他提出“山干净、水干净、人心干净”,山水的干净要基于人心的干净,并和甘达的环保带头人进行水源保护文化恢复。他们按照水源垃圾清理、水源治理、水源祭祀仪式三个步骤进行保护。村民们将这三句话称为“甘达村的三大梦想”。


甘达村是三江源地区第一个主动拆除围栏的村庄。而索南一家是第一批带头拆除围栏的牧民家庭之一。


上世纪80年代,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农村地区推行。三江源牧区每家每户被分到一块草场,以铁丝栏围起,作为边界划分。这一变化彻底打破了千年来的游牧习俗。


草场被围起来后,各家牦牛吃各家的草,有好处——牧民们不需要四处赶牛了;也有坏处——牧民村落持续千年的共同体被打破了。遭遇雪灾时,山阴面的草场被大雪覆盖,那些牧户的牦牛没法去雪覆盖较少的阳坡吃草,大量饿死,于是这些牧户便要承受大得多的损失。


2017年,甘达村村民们成立“自然资源共同管理委员会”,全村牧户一同决定拆除草原上的围栏。此后,牧场环境、村庄共同体逐年恢复。


过去几年里,由于妇女缺乏相关的知识和教育,不重视女性健康,越来越多的牧区女性患上妇科病。妇女健康问题也与草原女性公共事务参与密不可分。去年,甘达村成立了妇女自主管理委员会,索南是其中一员。一年来,索南常常入户宣讲妇女健康、组织甘达妇女参加手工艺培训等活动,让牧区女性重视自身健康的同时,拥有生计手艺。


索南穿着传统藏袍站在草原上。


帕卓巴合作社:牧民共同体智慧的延续


二十三年前,达吉出生在玉树市哈秀乡甘宁村的草原上。甘宁村位于海拔四千七百米的草原上,异常寒冷,被当地人称作“野牦牛也颤抖的地方”。


作为牧民的孩子,达吉很小便学会了放牧。她8岁时,父亲去世,母亲一人养大了家中8个儿女。达吉上三年级时,母亲要求她回来放牛,达吉哭闹着不愿回家。读完小学四年级,她说自己突然想通了,自愿从学校回了家,帮着母亲一起操持家务,至此再没出过草原。


达吉的命运原本会与草原上的每个女孩子一样——到了相应的年纪,嫁人,生孩子,在丈夫家中继续围着家庭打转。直到2013年,达吉结识了同村的堪布(藏语中对“高僧”的称呼)昂江,并加入了堪布昂江的学堂,每天上午学习藏文和佛经,下午和大家一起跳舞唱歌。在学堂里,达吉感到久违的快乐,便一直追随着堪布昂江。


堪布昂江不是大喇嘛,且患有双腿残疾。但他发誓传承游牧文化,保护祖先留下的土地。


2015年,堪布昂江对学堂的学员说,我们要帮助村里有困难的人,但不能拿自己家里的钱去帮助他们,给家里增添负担。于是,帕卓巴合作社成立了,专门制作传统黑帐篷、白帐篷,得到的钱一部分用于资助村中弱势群体。


藏语里,“帕”是“爸爸”的意思,“卓巴”则是“牧人”,“帕卓巴”意为游牧祖先的后人。




帕卓巴合作社改变了达吉,也为草原上的牧民找到了一条环境友好的营生路径。由于气候变暖、人口增加等原因,近年来,牧民们赖以生存的草场不断衰退,草原上的环保,需要让“人的生计”与“环境”找到新的平衡。


头两年,合作社只有一个房间,做饭、吃饭、工作都在那里,晚上成员睡在地上。第一次做黑帐篷时,要用大量的水来泡绳子,把牛皮绳泡软。每一回泡完绳子,房间里都一片狼藉,地上、甚至桶里都是毛——达吉甚至不知道怎么喝水。


虽然脏累,但大家都不嫌弃,达吉去换水时,其他人会赶来帮忙。“那时候是最没有烦恼的,虽然很乱,但是大家很开心。”达吉说,“我现在才发现,那时候特别艰苦,因为现在条件好了很多。”


2017年,三江源协会邀请了数位设计师为帕卓巴社区做长期的设计和商业培训,合作社开始转向城市消费者,制作、销售环保的手工毛毡产品。毛毡的原材料全部来自当地牛羊,纯手工制作,产生的废弃物少,对草原的污染小。


帕卓巴合作社的成员在制作毛毡。


合作社成立后,达吉负责为大家做饭。制作毛毡的大多数是男性,但达吉也渴望学习这门技术。每天,做完了饭,达吉空下来,便拿起桌子上毛毡的边角料自己摸索,两年后,在设计师指导下,她也能熟练制作一些毛毡胸针了。


达吉还是帕卓巴产品的模特。在拍摄时,达吉会融入自己对当地的了解。比如拍摄一个杯垫时,她会建议,把甘宁村的特产蘑菇放进去,增加这个杯垫与当地的联结。


合作社的工作日常是,9点起床念经,做早操,之后开始工作,12点吃饭——因此达吉每天12点整必须做好饭。中午休息两小时后,下午2点上班,晚上吃饭和睡觉前也要念经。念经的目的是保持虔诚的心,保证手工的质量。即便堪布不在合作社,大家也会念。


合作社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接近一个紧密的共同体,共同劳作、生活,也互相给予温暖。而“共同体”是千百年来牧民们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


阿吾多杰曾是合作社里最照顾达吉的人。达吉说,他就像合作社年轻人的父亲,有时又是朋友,对每个人都很好,知道他们没钱了,自己出去时还会给他们买衣服。他知道,达吉很早失去了父亲,对待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达吉说到这里,眼泪掉了下来。因为家里的原因,他离开了合作社。他走了之后,达吉总感觉空落落的。


五年前,达吉想过退出合作社。那时合作社的年轻人纷纷离开,达吉感到疲惫,她其实不太会做饭,但为了合作社的经营,她一直做着这个自己不怎么擅长的工作。


她至今没有离开。达吉感到,这里就是她的家。一旦离开,便会想念的家。


达吉为帕卓吧的产品做模特。


有关家乡的心愿


达吉对帕卓巴有着最淳朴的期待——她希望这里能够成为大家的大家庭,希望所有人一起走下去。“就和老人喜欢呆在自己家里一样。”达吉说:“我也喜欢呆在这里,这里是最好的。”

帕卓巴的工作逐渐让达吉认识到环境保护的重要性。她比以前更加注重自己的行为,不乱扔垃圾,也会提醒自己的朋友不乱扔垃圾。


“很多人扔掉的不是垃圾,而是素质。”达吉如此总结。现在,达吉会观测草原、植被和水源的变化,做日常监测。冬天,她会观察水源是否会冻住,然后念经祈福。


达吉生长在草原。她说:“我感到自己已经离不开草原了。当看到一些破坏草原的挖地的行为时,我会感到很心痛。草原是我的家乡,家乡意味着不可分割的情感。我希望生活在这里或来到这里的人能更多地为草原考虑。保护草原,其实最终也就是保护自己。”


关于草原,索南常常谈起她的心痛:小时候,她家周围的草长得很高、很密,能没过她的腰。草里开满了野花,花是香的,草也是香的,她最喜欢躺在草丛里,望着远处起伏绵延的绿色山包,她觉得家乡好美。可是这几年,她回到草场,看到的却是大片裸露的黑土,草越长越矮。她觉得家乡不美了,甚至不忍心多看一眼。她梦想着,家乡重新变得像她小时候一样美。


许多草原上的女孩也做着和她们一样的梦,并在今天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实现着这个梦想。


(作者贾静晗系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新闻系本科生,青海省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志愿者)



个人能为环境做什么?普通人如何在自然中自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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