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乌克兰，消失的动物声音 | 深喉咙No.4
In-depth Report
钻进被讲述者喉咙里的故事
调反唱唱
「编者按」
星期一，《正面连接》发了一篇类似视角的文章，连采访对象也重合了3个。当天我emo了一晚上，谴责自己开始操作得太晚了。原本我是准备发在一个特稿公众号的，但是在行业里撞题是非常致命的。主编劝我轻松一点，不要把行业竞争的失落,变成现在流行的传染病。
我想了很多办法换一个视角，都失败了。原本我打算放弃，可是就在第二天，一个采访对象给我打来电话.她在被窝里小声地给我打，冒着生命的危险。那一刻我怎么可能说出口，因为撞题，我要取消这个选题。
所以我在删除了与《正面连接》重合的部分(以及两位采访对象)后，写了现在这一篇。我还记得12月动物园园长交给我的“任务”，“请确保它发出去，这是一个伟大的任务”。
我不怕行业里笑话，我把他们的话都发在这里，并附上提供帮助的链接。请大家听到这些故事，帮助这些动物，和他们勇敢的救助者。
根据乌克兰宪法，首要任务是拯救人民，然后一些其他声音就消失了。
两个星期前，我在脸书上看到一家名叫“12月”的私人动物园发布的求助信息。我立刻联系了园长Mikhail Pinchuk，更改了三次时间后，3月21日夜里10点电话打通了。总共只有五分钟的时间，但电话被挂了三次，实际通话只有三分钟。
Mikhail是个令人猝不及防的受访者。他提前了半个小时给我打来，第一句话就问我录音了没有。在听到录音设备还要等一分钟才能开启后，他骂了一句就挂了电话。我又给他打过去，这次开始录音了。他打断了我还没说完的自我介绍，“别废话了，开始问问题吧”。在不容打断，语速极快地回答完第一个问题之后，电话再次被挂断，然后他失联了。
Mikhail自己制作的救援视频。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粗鲁”是因为电和网对于一个占领区的动物园来说，已经成为比金子还宝贵的东西。
我把这次“失败”的采访经历，当做乌克兰动物守护者状况的侧面例子。它反映出了他们的匆忙、恐惧、高效还有谨慎，在后续的采访中被反复验证。
有人夜间躲在被子里与我通话，因为哪怕是手机屏幕的亮光，也会使她遭至生命危险。有人要求我发送诸如名片、过往文章、护照、国外社交账号等一系列证明，才答应帮我引荐某个采访对象。也有人隔了一个星期才回复邮件告诉我，他们无法与我打电话，唯一的可能性是用文字回复，因为会随时断网。
在采访过程中，电话那头传来爆炸声早已不足为奇。偶尔也伴随着动物的叫声，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有人告诉我，动物们很害怕。它们的饭量惊人，甚至吃光了所有好吃的，因为它们和守护者一样担心，明天可能就会死去。
在交谈最后，几乎所有被访者都向我表示感谢，并真诚地渴望得到中国读者的帮忙。思量再三，我不再使用特稿的写作方法，而尽可能地保留他们的话。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Mikhail Pinchuk
私人动物园12 Month园长
请问你在录音吗？如果你没有在录音，那我就不能和你说了。因为我们在火线上，电力、天然气和部分通讯都被切断了。我只能给你打一次电话，所以请你录音。
12月动物园里被困的动物。
我读过很多二战时动物死亡的故事，但从没想过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们的动物园离基辅有30公里，处于乌克兰武装部队和俄罗斯坦克之间的火线上。有三座桥梁可以通往外面，其中两座被炸毁，另一座被占领。
没有人敢进来帮助我们，我们也不可能把动物带出去。动物园有大约300只动物，它们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死亡，不仅死于饥饿，也死于寒冷。这一个月以来，这里的天气最低到零下10度。对于动物们来说，它们不可能不盖毯子生存下去。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毯子。我们也不被允许使用柴油，无法使周围升温。
盖着毯子的猩猩。
动物园还有56名员工在坚守，他们拼命想让动物们活下去。但没有食物和燃料，他们也束手无策。在战前，我们其实存储了部分食物和燃料。现在这些物资在五公里以外，带不进来。因为我们无法与俄罗斯士兵交涉。
兽医Alina Malynka在医治受伤的动物。
假设有人能进来，也许我们会把小动物救出来。大型动物就比较麻烦了，需要一些特殊的运输工具，还有一堆繁琐的程序需要走。但是现在我们什么也没有，谈这些是奢侈的。
我的求助一天比一天迫切，因为我敢肯定，如果战争持续下去，300多只动物都得死。现在有两个办法，一是在脸书上求经济援助，但这是次要的，就像刚才说的，钱也帮不了我们。另一个是向俄罗斯政府呼吁，允许这些救援物资送进来，希望世界各地的媒体可以帮我们发声。
这就是我想说的，你明白我所说的一切吗？请把这些话组织一下，然后确保它可以发出去，这是一个伟大的任务。
12月动物园死去的两只动物。
Mari Vronska
Gostomel动物收容所负责人
我们也被占领了，离12 Month Zoo 非常接近(26公里)，所不同的是我们遭受了3次炮击。Gostomel是基辅最早的收容所。我们的主楼建于上个世纪40年代，它太老了，墙壁被震裂，可能会随时倒塌。
但我们无处可去。这儿只有我和三个同事，战争爆发后，谁也没有离开。我们的处境很艰难。到处都是俄罗斯军队，我们甚至不能去附近的河流挑水。你知道我们喝的什么水吗？化开的雪，上面漂浮着炮灰。
“看看我们在喝什么样的水”， Mari说。
已经一个月没有电了。我给电力公司甚至总统写信，但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唯一的回复是让我们继续等待。幸运的是，我们现在搞来了发电机，可以给手机充电。但即便如此，夜晚来临时，我们依然面对一片黑暗。我现在正躲在被窝里和你打电话，因为俄罗斯军队会选择有灯光的地方突袭。
你问我动物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当然，它们怎么可能不知道。战前，“孩子们”每次进食后总会留下一些残羹，而现在盘子被舔得干干净净。战争爆发后，每个乌克兰人都重新定义了对生命的看法。“孩子们”当然也一样，它们感受到了危险，选择“今朝有酒今朝醉”。
迄今为止，Gostomel收容所有十只动物死亡。有被炸死的，有被枪杀的，有自己撞死的，还有一只老狗在听到爆炸声后心脏病发作死了。
向俄罗斯士兵恳求？这是不可能的。我告诉你一个非常重要的提醒，除非你手里有武器，否则千万别和他们说话。
我亲眼看见炸弹扔到了附近的两个马厩里。其中一个被炸平了，小马无一幸免。另一个稍微好一点，有不少存活的马，但是爆炸发生后，员工们都撤离了，走之前他们把栅栏打开，让这些马自己出去生存。马厩的许多业主听说了这件事，他们不相信老板说“马全都死了”。他们给我写信，请我告诉他们真相。其实我怀疑老板也不知道真相，她当时不在现场，而她的员工为了自保跑了。
被炸的马厩和死去的马。
原谅我有些情绪激动。的确有人不把动物的生命当回事，这让我们很愤怒。我们的隔壁也有一家动物收容所。战争爆发后，负责人居然杀死了一些动物。有几只逃到了我们这里，它们是四只孔雀、两只乌龟、一头狮子。我们收养了它们，倾尽一切提供帮助，绝不会让它们再回到那个恶魔的手中。就在上个星期，他还见到了总统先生，故作悲伤地告诉泽连斯基，他的动物都死了，没有人施予援助。我真想撕下他的面具。
还有一家市政收容所也与我们发生过冲突。他们可不是像我们这样的私人收容所，它的资金来源是基辅市政府。负责人在3月3日就逃跑了，但是她的账上还不停收到来自国际志愿者们的捐款。她还发帖在加油站非常自在地喝咖啡，她怎么还喝得下去？
他们连小猫小狗的笼子都没有打开，就走了。可怜的“孩子们”怎么可能在没有水和食物的情况下生存下去。如果我们不是困在这里，一定会去救它们的。所以我发了脸书帖子谴责她。第二天她就打电话威胁我们，如果不删贴，她就会找人，切断我们一切可能来自官方的帮助。我不得不删帖并道歉，即使我们从来没有得到政府帮助，却依然存在侥幸心理。
我们给乌克兰红十字会打过电话，我告诉他们，我们不是以组织的名义，而是以个人的名义向他们求助。我们是动物工作者，不能丢下可怜的动物们。但我们被粗鲁地拒绝了，也许他们认为在这种紧要关头，没必要救助动物。
我们非常需要红十字会的帮助，因为只有他们的车才能走人道主义走廊，把物资运过来。那是一些帮助难民安全撤离的路线，已经有不少地方开放了。但是现在还没有任何一条走廊为动物开放。
我们创建了在线请愿书，请求开放针对这里700多只动物的人道主义走廊，现在已经有八万五千人在上面请愿。关于撤离，我不知道计划和想象了多少次。我算了算，只需要一天就可以带着所有的“孩子们”离开这里。
Gostomel求助人道主义走廊开放的海报。
走廊的开放一般在早上9点公布，但收容所唯一的车被炸毁了，很难保证当天可以找到车。大概率我们只能在第二天离开，但那时候还开放吗？上帝保佑，没人知道。
就现在的财务状况来说，我们有3万美元打水漂了。但我想告诉你，计算损失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没人知道战争持续到哪一天，我们把每一天都当作在世的最后一天过。
Maryna Shkvyria
Save Wild 基金联合创始人
当我们决定撤离的时候，敌人的重型火砲已经来了，许多军车在避难所附近转悠。如果墙壁损坏，我们的熊很可能也会成为危险的源头，它们会跑出来，对周围的邻居造成伤害。
那是基辅附近的一座避难所(WHITE ROCK Bear Shelter)，不是我们原先工作的地方。战争爆发的几个小时内，我们就把团队转移到了那里，与熊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星期。危险再次逼近时，我们决定搬到利沃夫(乌克兰西边城市)，那里有一个熊保护区，也是我们机构的一部分。
Save Wild是野生动物基金会。转移野生动物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是非常大的挑战。你需要大笼子、兽医、药物和足够的人力。我们花了几个小时搭笼子，在几乎没有麻醉的情况下，把它们骗上了车。
装车。
第一天，我们装了 5 只熊，路上花费了将近24 小时。第二天，我们的合作伙伴找到了另一辆车，装了2只熊，幸运的是还有兽医一起上路。就是这样，我们一共转移了七只熊，其中三只现在已经在德国，另外四只在利沃夫，与我们待在一起。
我是跟着第一批走的，所以我只能告诉你第一天的情况。在车上保暖和食物都是无法保证的，但还好熊不需要这些，它们睡了一半路程。这一路上非常危险，也很紧张，路上你可以看见不少车祸。我们开得很快，只停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太重要了，因为我们的司机非常辛苦。
很幸运的是，我们不需要经过占领区。但是你看，即便这样，这一路我也完全知道了战争对乌克兰的毁灭。在经过基辅市区时，我才第一次看见这座城市被摧毁得多么厉害，到处都是炸毁的车、民居和基础设施。在其他的一些城市，我抬头望向天空，能看到许多火箭。
你问我是否有动物在运输过程中死亡，目前我没有听说过，但很有可能会发生。
最近我们的身体状况很差。我一周没有睡觉，极度疲乏。团队里还有一位员工在疏散的途中生病了，我们必须照顾他。所以回复邮件的时间晚了五天，请谅解。
（三只熊中的）两只熊Auska和Popeye在德国。
Marina Chernysheva
基辅动物救助小队员工
你一定读过战争故事吧，现在我要告诉你的一切都和我读过的战争故事一模一样。
我们小队成立于2014年，我不是负责人，但是团队里只有我能说英文。你可以这么理解我们的工作，如果你知道某只动物遇到了危险，比如车祸、被虐待、被困，你可以给我们打电话。接线员会判断形势，然后和其他同事对接，在最快的时间里去救它们。
战争爆发后，我们的电话被打爆了。但非常遗憾，我们团队只有12个人。帮谁不帮谁，纯粹随缘了。
截止3月31日，我们救助了196只动物。
解救一只困在树上的猫。
现在战时乌克兰实行宵禁，晚上十点之后，我们就得停止一切户外工作。就在前几天深夜，我们接到电话，一位热心市民发现一只被几十根铁丝网困住的小狗。这种情况非常危险，但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第二天赶到时，它浑身都是血。
你知道现在有很多乌克兰人逃离到其他国家去吧。说实话，当我听到战争消息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人们一定会带着宠物逃跑的。去防空洞、地铁站、医院，或者徒步穿越边境。但是我想错了，大多数人都把宠物锁在了家里。
在人去楼空的公寓，一只卡在热水表箱的猫。
我完全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但是可怜的动物们怎么办呢？帮助它们，就是我们现在做得最多的工作。按理说，我们不能闯入别人的家里去喂食，这是不合法的。
但我们也没完全遵守法律，为了把食物送进去，我们用石头打破了人家的玻璃窗户。我想对窗户的主人说一声对不起，我们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进入被炸毁公寓通风口，解救一只猫咪。
我听说了Gostomel附近两个马厩被炸毁的消息。你不用惊讶。我们的敌人不会管动物的死活，也不想浪费炸弹，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吓唬平民。但是动物们就这么死了，想到这里我就想哭。
Tim Locks
英国退伍军人
当我把狮子辛巴（Simba）和狼阿克拉（Akela）送到罗马尼亚东北城市拉多蒂时，我已经筋疲力尽。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惊险的一趟旅程。历时四天，穿越了1900公里。
2月24日战争爆发时我还在英国。我曾在伊拉克和ISIS打过仗，所以刚到乌克兰时，我去了军队驻扎的地方，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
直到有一天，在利沃夫的酒店里，我遇到了一位女士，她告诉我在乌克兰东南边的城市扎波罗什，有一只狮子和一匹狼需要帮助。它们所在的动物园被炸毁之后，其他动物都转移了。我没有追问辛巴和阿克拉为什么没有跟着大部队走，只是一门心思想着赶紧出发吧。
那是3月19日，我八点就起来了。那时Jonny也来了，他是我一个哥们，以前在英国夜总会里当保镖。多亏了他，我们才把两只动物装在笼子里，一起塞进面包车的后备箱。你不会以为是他自己搬的吧。当然不是，我们用了起重机，花了三个小时才把它俩弄进货车。
Tim发ins感谢提供帮助的乌克兰起重机司机。
同行的还有一名翻译。他的角色很重要，与每一个检查站的警察谈判，填写繁琐的文件。在到达罗马尼亚边境时，他不能再和我们一起走了。因为戒严令的规定，每一个18-60岁的乌克兰成年男子，都必须留下来。
在路上。
3月23日，辛巴和阿克拉终于抵达了它们的新家，罗马尼亚拉多蒂动物园。说实话，分别时我非常窒息。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与辛巴的初次会面。那是个大晴天，阳光洒在它的脸上。它看起来是只非常正的狮子，就像《纳尼亚传奇》里的阿斯兰。我为什么会记住这一幕，因为“阿斯兰”给了我勇气。
我是一个退伍士兵，因为战争有一些PTSD。我很少与人亲近，却特别喜欢动物。我家里有一条老狗，无论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来说，它救了我的命。
抵达罗马尼亚的辛巴和阿克拉。
文 调反唱唱
如有意帮助文中动物救助者,请点击链接:
1 12月公园门票入口：
http://12-month.ticketforevent.com/uk
2 Gostomel开放人道主义通道在线请愿：
http://www.change.org/SaveGostomelShelter
3 Save Wild捐助通道:
https://savewild.org/donation_ua/
4 基辅动物援助小组请愿通道:
www.patreon.com/karg
5 Tim Locks的援助小队电话:
+44(0)7540 785656(免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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