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警察的血性随着“国骂”一起消失

来源：一只有思想的乌鸦

上初中时，我家有个邻居姓胡。是一个乡下的派出所所长，我叫他胡叔，我和他们家的大儿子是同班同学。胡叔经常不在家，住在派出所里，偶尔回家一趟，常常半夜回来，骑一辆蓝白相间的三轮挎斗摩托，穿着藏蓝色的警服，不苟言笑。他个子很高，穿上警服后更是威风凛凛，让人望而生畏。我那时最怕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班主任，另一个就是他。

那时我们上早课，早上天不亮就要去上学。我和胡姓同学一直是一起去，一起回。偶尔，胡叔在家，早上上班走的也早，就顺路带我们一程。我俩挤在挎斗里，耳边生风，脸上洋溢着傲慢的神情。那年月，谁有机会坐警车兜风呢？

有一次，就是这样，就在我俩坐在车上大呼小叫之时，车突然加速拐了个弯，警笛也凄厉地叫了起来，正在我俩胆战心惊之时，车一个急速刹车，“嘎吱”停在了一伙人面前。胡叔大步下车，手往前一指，厉声说：又偷东西了吧？都蹲下，解下腰带，一个绑一个，拴一起。

那时乡下人系腰常用的是粗布带。一声令下，四五个人，就互相蹲着忙着解下腰带，绑住另一个人，拴成一串。胡叔把他们这一串系在摩托车上，慢慢开着去公安局。后面几个人双手提裤子，小跑着，跟着……

这个场景画面感太强，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也是我一生中见到的唯一一次这样抓人。以致于现在想起，还忍不住想笑。自此，胡叔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那一身藏蓝色的警服也成了我心底里权威的象征。它代表着正义、代表着力量、代表着好人。

但不久之后，胡叔就过世了，在一次深夜抓捕行动中，三轮摩托车栽进深沟，三个人，就他牺牲了。

他走时，我们全家也去送他。他安详地躺在玻璃棺里，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的警服，两面小红旗在脖领处，格外得鲜艳。送行的人，有很多警察，他们恭恭敬敬地向他鞠躬，那一幕庄重的场景是如此地与众不同，在我少年时的脑海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记忆。我那时在农村见到的葬礼，常常是惊天动地的哀嚎，纸扎的牛鬼蛇神和奇特而怪异的锁呐声。

我的胡姓同学那年十五岁，不久他就辍学了。他们家人口多，母亲没有工作，下边还有一个弟弟妹妹，需要有人去工作挣钱养家。他被公安局特殊批准接他爸爸的班，进了公安局。他年龄小，什么也做不了，就做了一个机要通讯员，专司收发文件信函。

几个月后，等他培训回来，就穿上了一套橄榄绿的新警服。他瘦小，衣服肥大，穿在他身上，愈发显得他的单薄。但警服在身，就有了庄严感。他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很多，也像他父亲一样不苟言笑，腰挺直，走路目不斜视。有时我同他打闹，他总是虎着脸说：穿警服呢，别闹。

突然而至的陌生感，让我觉得那套警服有着神奇的魔力，怎么什么人穿上他就变得与众不同了？

我和胡姓同学的人生道路，因为他的家庭变故就这样分道扬镳了。再后来，我外出读书，见面的机会就更廖廖了。但那一身警服的魔力始终在诱惑着我。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我参加工作后，初始在一家青年报社工作，做记者。九十年代中期，公安部组织了一个英模报告团做全国巡回演讲，到辽宁后，我被派去采访。那时报告会是个很新鲜的事物，报告团里的英模是公安部从全国选取的典型，有很多传奇似的人物。比如反扒神探李永江、缉毒英雄陈新民、擒敌勇士甘雷、爱民模范吕兰英、模范法医吴雄军等等。还有两个辽宁的英模，一个是沈阳刑警魏国良，一个是后来去了重庆的王姓某局长。

我和他们近距离地接触了几天。那些天，我被他们的事迹感染着，也毫不吝啬我稚嫩的笔墨，写他们的喜怒哀乐、写我的所见所闻、写警服在百姓心目中的分量。

有一个细节我至今记忆犹新：每次报告会，魏国良都会讲一个故事。魏国良是沈阳市北站分局刑警，因性如烈火，屡破大案，令犯罪分子闻风丧胆。一次遭遇战中，他头部中弹，导致左眼失明，被人称为“独眼刑警”。痛苦和绝望使他一度想到了自杀，由于听到八旬老母和儿子的一番深情对话，他又挺了过来，并且向局长表示，只要活着，还要干刑警。面对敢于叫板的地痞流氓厉声断喝：“我独眼龙魏国良今天又回来了！”吓得对方束手就擒。

一起重案中的犯罪嫌疑人先是以金钱贿赂遭拒后，又打电话威胁：“你能干一辈子刑警吗？我叫你竖着进去横着出来！”魏国良闻之，对着听筒怒吼：“我操你妈，掘地三尺我也要抓着你这个王八蛋，不然我就不叫独眼刑警魏国良！”

报告会上有国骂，这在以前和以后都鲜有所闻。以我后来二十几年的公安工作经历来看，我接触的报告会也有十几起了，但从来没有这样快意恩仇的讲述。我猜测，大约公安部开始的稿子中，也没有这句国骂，但魏国良也许无意中的情至所致，使这句国骂便分外地出彩。每当在报告会上魏国良这句荡气回肠的“国骂”一出口，场上便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掌声、喝彩声，经久不息，让人热血沸腾，更荡人心魄。

那时，他们和百姓、高校的大学生座谈，所到之处都掀起一股“警察热”，处处有“向人民公安学习”、“向人民警察致敬”的标语，大学生更是追星签名，问毕了业怎么才能当警察，其热情一点不比后来周杰伦的演唱会差。

也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英雄情节。每到这时，我脑海中就总想起十几年前牺牲的邻居胡叔，想起他那一身的藏蓝色警服，间接地找到了那身警服魔力的来源。

看着毕了业想当警察的大学生们，我扪心自问：我还能当个警察吗？内心一片茫然。

也许机缘巧合，也许冥冥中自有一股神力。几个月后，一个不熟悉的电话打给我，说某公安机关正在办一份公安报，缺这方面的人才，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当然有兴趣，抱着一撂自以为得意的作品，去了某机关。他们看完，说你明天来报道吧，试用期三个月。

机关办事的效率真的非常的低，我正式调入已是接近快一年后了，但当那一身镶着金黄边的橄榄绿警服发给我时，我还是非常得激动，让我们的摄影师左一张右一张给我照了好几张美照。下班，穿着警服回家，直到睡觉前才工工整整脱下。

人穿上了警服，自我感觉真的不一样，我走路真的也像我的胡姓同学一样，挺直了腰，目不斜视。它真的有一份魔力，就像陈佩斯演小偷，穿上了警服自我感觉就变成了一个好人。

我没有成为胡叔那样的基层警察，也没有成为魏国良那样打击犯罪的一线刑警，但我珍重警服。我是机关里不多的“字警”，用笔写我心目中的战友，用笔描绘我心目中的英雄。这些年，全省重大的公安宣传文化活动我多有参与，虽然出力寥寥，但看到一个个默默无闻的英雄被我们挖掘，一个个可歌可泣的警察故事被我们推出，看到舞台上一个个的战友被百姓认同，我是幸福的。

但从什么时候起，我下了班再也不愿穿警服了呢？

（图片选自电视剧《草帽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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