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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是一幅洪荒异兽织就的粒腺体图景:从H. P. Lovecraft 到《魔物恋人》

2017-01-11 洪凌 苦劳网

在论证人类处于宇宙的极度低层位阶,无法攫取非善非恶、蒸腾恐怖的神魔森罗百态时,怪谭小说家H. P. Lovecraft如是说:“在所有的人类情绪当中,最古老且最强烈者莫过于恐惧。而在所有的恐惧当中,最古老且最强烈者莫过于对未知(the unknown)的恐惧。”在观看《魔物恋人》(Spring, 2014)之际,或许我们可以增添一枚尾端:对于未知的恐惧,来自于欲求极致且狰狞的他者,甚至将自身纳入他者的肉身深处。



《魔物恋人》剧照(图片来源:高雄市电影馆)


《魔物恋人》的原名是”Spring”,既是遍野绽放的春色烂漫,亦是万物滂沱恣意抽长的无边界状态。主角Louisa化身了这片“野春”,绽放在她身上的既是怪奇小说足以写出无数卷故事的神圣奇观,从太古迄今的所有(拟)生命景观,但也是她用一个字就足以道尽的模本:“(异者化的)人类”。爱上她的美国憨厚鲁蛇男并非绝对不适任这个欲求者的任务,他屡屡对旁人说出的“这人儿有些怪诞”(she’s a bit weird),正是说明了:


  1. 人类样版总是竭尽所能地在追寻丰饶怪奇的异己,

  2. 更深层但难以言说的欲望,在于被这个致命绝色的异己所吞噬与收纳。


再者,更基进的设定在于,Louisa的“人类”状态不是全然隔绝于常态现实之外,反而像是她的漫长无尽头成长故事:这两千年来,她每隔二十年就“生发”一回的重构再造,造就出生物从太初演变迄今的微型历史,而且其操作方式是将体内随意找路人性交获致的受精卵视为“素材”,来营造出一个既是主体我、又随机拼贴凑搭了人类“性”(既是humanity,也是human as sex material)的莫以名之“魔/物”。这样的Louisa既是人类的终极疆界与阈(liminality),也可以说她的恒久存在就是一段浓缩了人类从洪荒物种群逐渐“进化”为有机灵长类端点的自我构成诗篇,她的共时性肉体既是独一无二,阻却了常态人类成“魔”的可能,但也印证了“(某种)人类即是魔物自身”的Lovecraftean公式[1]。


至于身为每二十年就得补充“原料”的提供者Evan,故事的叙述特意让他显得微不足道又不只平凡无奇。在某些女性主义视角的影评,作者们总有种言下之意,认为Evan“配不上”位于诸物种顶点、超绝无伦,更何况实质上就是长生不朽的Louisa。然而,这样的说法彷佛在指涉,恐怖到伟大(或反之亦然)的阴性非得要有齐头并肩的阳性,甚至,这样的政治(无)意识总是在有意无意间,触及某种女性主义快要与常态性别沙文主义异曲同工的罩门,也就是,阴性的对立体非得是至少同等绝伦(最好更胜一筹)的阳性。不过,我不是由于Evan的凡常小人物属性才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角色。他再现了最惨痛但也最不光怪陆离的人类寻常生命:担任长照母亲的角色多年,身心俱疲、物质水平几乎落在贫穷线的隐约上方一丁点,还得在义大利以工换宿才可能待久一些。


若只是如此,这样的Evan让我们难免感到无趣,但在接近结尾,他不无趣的欲望终于如喷泉般激涌。若是Evan只爱慕姣美神秘的Louisa,无法触及她究极的奥义,这故事约莫只是“窈窕淑女”文类的性别“倒错”版本。然而,他所爱的Louisa却必须是触动恐惧(以及与恐惧血肉相连的欲念)的物种谱系共生相:当Evan目睹Louisa的形变,最引人注目的姿态不在于要逃,也不尽然是毫无顾忌、过于单面相地一往情深无视异状。最可能称之为爱欲的表现,在于他“好想逃但就是无法离去”,终究留下来握住对方触手且为她注射抑制剂的场景。唯独到了此时,我们才在双方身上都看到了“魔物之恋”:那股最古老最深沈的,非得由爱慕与恐怖共构合体且缺一不可的情愫。倘若宇宙的神秘就是让情欲的不对等成为最切身也最不由自主的物语,Louisa这个远比酷苏鲁(Cthulhu)更复杂的终极客体与拟似神魔,就是在“身不由己”的终末,火山爆发而她的殊异身体也终将再生的当下,无法不捡拾了Evan这个仓皇惊恐又森森恋慕着她的凡俗之子,如同诸神好奇地俯身拎起了一枚“被人类之上的神魅驱力所操控”的热烈顽拗主体。


不过,爱恋情欲等事物比永生的魔物更有保鲜期。倘若我们批判式地、以德勒兹的“兰花*与*黄蜂”之方法论来看待“爱”与(交缠)“魔物”,那末,从来都没有“拿掉魔性”的爱。若是魔物体现了爱(欲),更进一步说,在这个变量公式内,也无法“去魔物”地绽放爱情与(不可或缺的)恐惧,那么,魔物成人的自我灭绝性(与迈向未来的单偶小家庭模式)等于重创了魔性与其欲念的无始无终、洪荒无边。最后的隐喻,最让我动容的是火山爆发取代了蜕变,而完好的双手等于是现代性的挑战:Louisa花了两千年终于写完了自己漫长沸腾的魔物青春期,而她要如何面对这个视蛮荒与奇绝异己为致命大敌的当代文明驯化世界?或许,我们得从一个不把“孩子”与“未来”视为必然的叙述前提,来设想魔物介入困惑丛生的当代的无数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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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家H. P. Lovecraft 的超自然恐怖力量公式:有限狭隘的人类中心,永远不可能瞭解宇宙至极的支配力量与狰狞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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